<p class="ql-block">黄荆沟镇是威远县的一张名片。一张让人瞬间想起威远上百年“煤炭县”辉煌历史的贴金名片。</p><p class="ql-block">我在资中银山工作时,厂里有几位曾在威远煤矿工作过的前辈,谈到黄荆沟,他们都会眼睛发光:“哦哟,闹热得很”。</p><p class="ql-block">一九八四年,去南京出差。火车翻过秦岭后,上来一位陕西人。和他闲聊时,令我既自豪又意外的是,他知道威远煤矿,知道黄荆沟镇,却不知道威远是个县。</p><p class="ql-block">黄荆沟因煤闻名,倚煤置镇。煤炭没了,它便被无知就无畏、但有话语权者撤销,并入了山王镇。</p><p class="ql-block">它昨天才绘出“工业历史名镇”的宏图,今天就从县域版图上消失了。当官媒或自媒还在为这幅宏图鼓与呼时,黄荆沟人不禁在心底弱弱地问:现在这宏图归谁,山王镇?笑话!</p><p class="ql-block">于是,对这座煤炭山一往情深的沟头人,就有了一种遗憾,一种失落,一种惆怅。</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就想提起笔,摆一摆黄荆沟在我青少年时期的龙门阵,权作为它招魂吧。</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茶馆</span></p><p class="ql-block">黄荆沟就一条街。如果以老菜市坝为上街,茶馆就在下街了。</p><p class="ql-block">茶馆骑河。一条源自水井湾的清澈小溪,从它地下流过。虽然满沟的人都叫它茶馆,但确切地说,应是茶旅馆。</p><p class="ql-block">楼上的栈房我从未上去过,里面铺陈如何,不得而知。倒是那几句“楼上的客,楼下的客,听我老板来办交涉:要屙尿有夜壶,不要在床上画地图………”的顺口溜,至今念起,还童趣横生,浮想联翩。</p><p class="ql-block">楼下的茶馆大约五十平米,光线昏暗。八仙桌,长条凳,被茶客和光阴消磨得没有了漆色和棱角。</p><p class="ql-block">幼年随爹去茶馆,坐不住,老嚷着要回家。爹有时冒了火,就叫我自己回去。我不敢。回家的路有两条:走水井湾,怕狗;走马路上,怕车。(那时,黄荆沟狭窄的街道,路面坑洼,人车拥挤,常出车祸)。</p><p class="ql-block">后来,遇到家中无人,娘再叫我跟爹去茶馆时,我就噘着嘴,宁愿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大石包上,看天上飞来飞去找小鸡的岩鹰。</p><p class="ql-block">上小学后,茶馆旁边有个书摊,可以租连环画。连续十多集的《水浒》、《岳飞》、《杨家将》,勾着我的魂,看了之一,惦着之二。</p><p class="ql-block">每本连环画租金一分钱。这一分钱,难倒的不是英雄汉,而是我这个小书虫。</p><p class="ql-block">我在班上有一个好同学,他妈在茶馆提炊。他和我一样,痴迷娃儿书。我俩就商量好,各租一本,看完交换。</p><p class="ql-block">不久,书摊大嫂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们去时,她就打上咐“各看各的哈,不准交换”。我们不张示她,偷偷照换。碍于同学妈妈的面子,大嫂只得睁只眼闭只眼。</p><p class="ql-block">茶馆生意无闲天,一直都好。要是来了讲评书的,就座无虚席了。</p><p class="ql-block">评书闲天只讲午场,逢场天上午也讲。遇到讲得好的艺人或者大家喜欢听的书目,茶客些也要求增加夜场。</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次,茶馆来了一对表演曲艺的夫妇。二人身材不高,但五官端正。登台时,男的穿一件灰布长衫,把金钱板、单口相声,说得眉飞色舞,满堂喝彩。</p><p class="ql-block">女的穿一件克利丁盘扣阔袖上衣,唱的四川清音,字正腔圆,余音绕梁。</p><p class="ql-block">茶馆旁边有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老几”,每场必到。只要看到女的上台,他就两眼发直,张口垂涎,姓啥子都搞忘记了。</p><p class="ql-block">没两天,就听爹回来说,那对曲艺夫妇,经不住“花老几”的骚扰,告到镇公所。镇公所出面也“上咐不听”,只好悻悻而去。</p> <p class="ql-block">去茶馆,如果是给爹捡烟锅巴,那当然就名正言顺了。如果是听评书,就谨防夺到。</p><p class="ql-block">从二年级就当我们班主任的曾华安老师,也爱坐茶馆,我们就最怕碰到他。有天下午,评书正讲到《水浒传》的“火烧草料场”,我就看到曾老师进来了。一边慌慌张张朝桌子底下钻,一边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一直听到林冲因外出沽酒未被烧死,才松了口气,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跑出茶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午课间,我抱着收齐的作业本到曾老师办公室去。</p><p class="ql-block">曾老师正在备课。见我进来,摇头晃脑地说:“林冲被烧死得好惨啰”,我立刻反驳:“好久哦,没有烧到哒”。</p><p class="ql-block">曾老师伸手在我脸上轻轻一揪,抿笑着说:“昨天我没有看到你听评书哈”。我一听,知道中了曾老师“兵不厌诈”之计了。</p><p class="ql-block">曾老师在我抱去的作业本中,把我的找出来,开始批改。我站在他身后,很忐忑。批改完了,全部是“√”。</p><p class="ql-block">曾老师问:“你喜欢鲁智深还是林冲?”“都喜欢”,我看着他。他合上作业本:“好!”。</p><p class="ql-block">至今我都没有搞明白,曾老师当时那个“好”,是说我作业做得好,还是评书听得好?</p><p class="ql-block">可惜他早已成了归人,不然,还真想给他发个微信,问问明白。</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放学后,路过茶馆,进去找爹喝水。看见爹旁边坐着一个青年人和一个中年人。我一边喝水,一边就听那个青年人问:“陈大爷,你是做面的,你说那个面咋子做最好吃?”陈大爷哈哈一笑:“用回锅肉油干拌最好吃”。并说最好是煮得稍硬一点的头汤面。</p><p class="ql-block">陈大爷是河南人,在面坊上班。后来。他两个儿子成了我的初中同学,我叫他“陈伯伯”。陈伯伯不但面做得好,蒸的馍也颇有中原特色。</p><p class="ql-block">在那个清汤寡水的年代,想吃的回锅肉油干拌面,就是画的一个饼。直到参加工作,成了银山磷肥厂的单身汉,才有了体验的机会。把分别用叫头、蒜苗、红椒嫩姜炒的回锅肉油干拌面都逐一尝试。每一次尝试,眼前都会浮现仪式感,并把胸臆流露笔端,在日记本上写下如愿以偿的满足和慰藉。</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一门市部</span></p><p class="ql-block">黄荆沟人耳熟能详的一门市部,是当年镇上唯一一家中餐馆。按理说,有一门市部,就应该有二门市部、三门市部……,但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乡巴佬,至今不晓得老二、老三们在哪里。</p><p class="ql-block">我们称餐馆掌灶人为“幺师”。“答应得快来得慢”,是成为口头禅的“幺师态度”。</p><p class="ql-block">在那个吃的东西金贵,人人都老母猪跨门槛——经优到肚皮的时期,手头捏到飘儿把把的幺师,也就格外受到大家的恭维。</p><p class="ql-block">记得当时一门市部的幺师姓焦。“焦师”,被那些想起他锅儿头的东西就清口水长流的人,叫得脆生生的。</p><p class="ql-block">你看,每次焦师走进茶馆,就有人向灶上提炊的高声打招呼:“焦师的茶钱我开了!”焦师嘴上说着“那啷子要得呢”,脸上却是一副很受用的表情。</p><p class="ql-block">焦师不光会炒菜,还会演戏。把个《抓壮丁》中的王保长,演得让人恨不得上台打他两巴掌。特别是那句“李老栓儿,你借钱不还,还抓屎糊脸”的道白,被沟沟头的人,戏说和模仿了好多年。</p><p class="ql-block">焦师的“屋头个”赵妈也是一门市部的。平时两人上下班,端个茶盅,从上街走到下街,很是让人羡慕。</p><p class="ql-block">年幼无知的我,偶尔也纳闷:按当地风俗,妇随夫姓,焦师的屋头个应叫焦妈,怎么会是赵妈呢?(几十年后才搞清楚,原来是她前面走的那家姓赵。)提起一门市部,不同年龄的人,有不同的龙门阵。</p><p class="ql-block">在我十岁左右,一门市部有一个叫余花的妙龄女子,长得标致,扮相摩登。头上别一枚蝶型发卡,齐腰的辫稍系一张花手绢。</p><p class="ql-block">这朵含苞欲放的鲜花,招来了一只矿山救护队的黄蜂,天天到一门市部打偏花儿。</p><p class="ql-block">余花心气高,没看上。黄蜂笃信“烈女怕嗅夫”。先是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到后来就借酒发疯,滚街撒野。害得店里生意难做,街上交通堵塞。两边山头的贫下中农也站出来隔岸观火,影响到了农业生产。</p><p class="ql-block">有吃有喝的一门市部,本就热门,经这事一炒,热过了头,就成了“焦点”。那阵子,黄荆沟的街头巷尾,你只要看到几个打鞋底、织毛衣的大娘伙些在交头接耳,理的小话,准是那事儿。</p><p class="ql-block">余花无奈,去了外地。黄蜂情迷心窍,疯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世上毛病千万种,唯有相思无药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从旧社会过来的餐茶业老一辈,在喊茶传菜时,有许多行话。特别是表示饮食种类、数量、味道等方面的行话,形象生动,耐人寻味。</p><p class="ql-block">那时的饭馆,都兴先买牌子后用餐。在一门市部进门的右方,有一个柜台。顾客先按菜单价格买牌子,卖牌子的人将菜名传向后堂,顾客再去桌上以牌换菜。</p><p class="ql-block">年轻时,曾听爹说起过发生在一门市部的一个笑话。</p><p class="ql-block">爹有一个朋友,姓邱,曾是袍哥“义”字堂口的三爷,大家都叫他“邱三爷”。</p><p class="ql-block">这天,邱三爷来一门市部喝一杯。门口卖牌子的告诉他:“三爷,今天的烧腊没得甩不累(猪尾巴),只有皮打皮(猪耳朵)哟。”邱三爷说:“那就皮打皮连二赶,烧酒一星管嘛”。卖牌子的就传向后堂:“邱三爷猪耳朵三两,烧酒二两”。</p><p class="ql-block">邱三爷找桌子坐下后,看到桌上有汤水,就喊赵妈拿“随手”来。那天店里人多,赵妈一时忙不过来。邱三爷又提高嗓门:“随手拿来”。</p><p class="ql-block">隔桌有一个与邱三爷背靠背、穿空心滚衫儿的汉子,大家叫他“四狗儿”,是出了名的干滚龙。他听邱三爷连催“拿随手来”,就想:咦,老子吃过抄手,还没见过随手。于是就闷起脑壳喊:“来盘随手。”</p><p class="ql-block">赵妈瞟他一眼,没理他。四狗儿不甘心,扯起声气又喊:“随手来一盘”。</p><p class="ql-block">邱三爷走到他面前:“你娃娃是不是害病人想屎吃哦,你晓不晓得随手是啥子?”</p><p class="ql-block">四狗儿颈子一昂:“是啥子嘛?未必然你吃得我就吃不得呀”。</p><p class="ql-block">焦师在窗口故意“酸”他:“想吃随手是多贵哟”。赵妈楞了焦师一眼,走到四狗儿跟前,好言相劝:“你傻呀,吃啥子随手嘛?”</p><p class="ql-block">四狗儿瞽起眼睛,把手中的菜牌往桌上一拍:“我就要吃。”</p><p class="ql-block">焦师无奈,把灶台上的抹布撕成细条,长声吆吆对赵妈喊:“随手一盘,端菜!”</p><p class="ql-block">赵妈端到桌上一放,顺手收走了菜牌。原来随手竟是堂倌随搭在手腕或肩上的抹桌帕!四狗儿一看,傻了眼,还咬到牙巴充行家,着了阴到。</p><p class="ql-block">这条滚龙哦,不仅“干”,而且“憨”。</p><p class="ql-block">遗憾的是,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操过一门市部。下馆子,对于那时的我,是奢望。</p><p class="ql-block">一门市部的后厨,正在我家坎下。河风经常把焦师爆炒的那一盘嫩肝、那一盘腰花、那一盘回锅肉的香气吹上来。那种闻得到、吃不到的滋味,好折磨涝肠寡肚的人啰。</p><p class="ql-block">到了古稀之年,一门市部在我心中是烟火,在我眼前则是人间。</p><p class="ql-block">我想,要是一门市部还像当年那样开着,要是焦师还在掌灶、赵妈还在跑堂,我一定要甩手甩脚走进去,正儿八经坐下来,慢条斯理喊一声:烧腊心中有(四)、烧酒校场比(五),醉倒在此生无憾的梦幻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镇公所</span></p><p class="ql-block">少年时期,若干次听大人们谈起镇公所的人和事,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了这个地方权力机构的森严。对这个场所和在这个场所混的人,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戒备。</p><p class="ql-block">一九五七年的整风反右运动,镇干部们整天拿着绿皮广播,上街喊到下街,鼓动群众,大鸣大放。</p><p class="ql-block">镇公所楼上天天召开居民大会。工作组和镇干部密切配合,循循善诱,要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p><p class="ql-block">爹从茶馆听到风声,就回家给娘敲警钟:“千万啥子都不要说,说了要背时。”娘记住爹的话,会场上人人过关也好,点名发言也罢,娘总以“妇道人家见识短,说不来啥子”搪塞。</p><p class="ql-block">娘后来说,她旁边有一位大嫂,心直口快,积极发言。结果第二天走进会场,就看到墙上墨迹未干的新划右派分子公告中,她榜上有名。</p><p class="ql-block">大嫂顿时脸红筋涨,呆若木鸡。她蒙了:不是说言者无罪吗?</p><p class="ql-block">真是命上带煞,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二。爹和娘战战兢兢躲过了“右派分子”这顶“帽”,却踩进了上山下乡那个“坑”。其实,戴帽和踩坑的后果都一样,那就是:从此改变了人生。</p><p class="ql-block">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体会到了居民和农民的区别,逐渐知道了我们一家是怎样从米兜跳到的糠兜,那敬而远之的戒备,就逐渐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怨恨。</p><p class="ql-block">现在的镇政府动辄近百人,这股那室,肝胆俱全。当年黄荆沟的镇公所,仅男支书、女镇长,俩光杆司令。有一个编外的治安员,到了当家婆的年纪,还兼任镇团支部书记。</p><p class="ql-block">我读初中二年级时,孙老师建议我加入共青团。申请书递上去,家婆书记说:他老汉儿是袍哥五爷、娘是投机分子、姐夫是臭老九,要入团,休想!</p><p class="ql-block">哦哟哟,我的政治生命,就这样被她的兰花指掐灭了。</p><p class="ql-block">这迁延不愈的伤痛,使我在后来的岁月中,一提到入党入团,就欲说还休,行为消极。</p><p class="ql-block">那些年的镇公所极其简陋。底楼一间大约十五平米的长方形房子,隔成两间。外面办公,里屋堆放杂物。</p><p class="ql-block">一九六七年,孙义彬老师到镇上创办初中,里屋就成了他的栖身处。</p><p class="ql-block">这栖身处,又窄、又黑,又潮。靠墙放了一张单人床,就转身都打不开了。好在那时的孙老师,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皮头,还能忍受。只可怜那群不分白天黑夜满屋乱窜的耗子,啼饥号寒“叽叽叽”的尖叫声,令人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初中三年级前后,孙老师常组织我们到镇公所楼上排练文艺节目,有时还去镇办公室写专栏稿子。一来二去,对这个地方从陌生到熟悉,就没有那么抵触了。</p><p class="ql-block">特别是一九七一年左右,大姐、二姐两家分别去了松藻矿务局和达竹矿务局。她们的来信,收信地址都是黄荆沟镇公所,我就隔三差五去看有没有姐姐们的信。遇到电报、汇款等紧急、重要的邮件,镇干部就会站在马路边朝我家喊,喊不应,还亲自送上门。</p><p class="ql-block">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在被他们那种为人民服务精神感动的同时,也认识到他们在历次运动中的台上表演,也是吃了婆婆的饭,不得不做给婆婆看。</p><p class="ql-block">理解了,包容了,心中那团壁垒,就冰释了。</p><p class="ql-block">是谁说,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我这辈子不止一次深夜痛哭,但欲谈人生,还是感到“不足以”。</p><p class="ql-block">不过,有一点搞明白了,那就是人生短暂,不应有恨。不如意事常八九,趁早放下是重生。</p> <p class="ql-block">黄荆沟变了。从一个耄耋老镇变成了若干个村。翻开下一部《威远县志》,人们已不能从“镇级行政区划”中看见它。</p><p class="ql-block">黄荆沟没有变。依旧是一条“Y”型峡谷,养育着一代又一代具有煤炭灵魂,但不是煤炭心肠的坚韧、善良的老镇遗民。</p><p class="ql-block">我怀念黄荆沟。怀念那一座座檐脊相连的瓦屋茅舍,怀念在这条老街上演绎过人生戏剧的父老乡亲。是这一家家楼堂馆所,一个个生旦净丑,构成了黄荆沟的江湖千姿,社会百态,使我的记忆深处,光影交错,五味俱全。</p><p class="ql-block">我祈祷黄荆沟:魂兮——归来。</p><p class="ql-block">2024年元月 </p><p class="ql-block">蓝色御景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