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钓徒查翰林 ——诗人查慎行于平溪道中

阳光海岸

<p class="ql-block">公元1680年冬,在溪谷交错的黔楚官道上,一大队盔明甲亮的兵士踏雪行进着,大军蜿蜒在溪谷间绵延数里,朔风凛冽,卷得旌旗翻飞,猎猎作响。这是在南方比较少见的严冬,四野是皑皑白雪,路上也结了厚厚的冰凌,大军纷至沓来,冰雪不但没有被践踏消融,反而似乎更加坚硬结实了。好在这些大都是从北方南下的士兵,多的是对严寒气候的生存体验,寒冷并未能阻挡他们行军的步伐。大军中一位将领跨着雄赳赳的战马,连日的鞍马颠簸让年近半百的老将略显焦躁,他对行军速度似乎有些不满,但受制于严寒的天气他也无可奈何。不时有侦骑驰来向他汇报情况,每当他有指示传达,周围所有人的神情都会紧张地关注着他。将军身后的一众幕僚当中,有一位骑着毛驴,捻须凝神,虽是布衣打扮,却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威严。这人三十上下年纪,面色有些清癯,几绺短须在风中微动,他对军情似乎并不上心,倒是频频回顾着道路两边的啼猿灌莽,对这片西南边徼之地的江山景致充满好奇。</p> 这位官长就是新上任的大清朝贵州巡抚杨雍建,与别的巡抚不同的是,这位巡抚老爷驻节在湖广荆州,现在,他须要自己带兵去把自己的辖区接收回来。巡抚身后这位布衣装束的文人是他的同乡,浙江海宁名士查慎行,虽然功名未就,但诗词文章却已是享誉天下了。 查慎行初名嗣琏,字夏重,号查田,后改名慎行,字悔余,号他山,晚年居于初白庵,取苏东坡“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的诗意,故又称查初白。他是清初继朱彝尊之后的东南诗坛领袖,在诗歌创作、诗歌艺术研究和诗学理论研究方面均有建树,主要著作有《敬业堂诗集》《初白庵诗评十二种》等,还编辑了《苏诗补注》《周易玩辞集解》。海宁查氏是累世科甲的书香望族,唐宋以来代有名流。查慎行的祖父查大纬在前明崇祯时期的兵部任职,父亲查崧继为明邑诸生,“有文名,工书翰,不求闻达”,遭逢大变,“忼慨有志”,一生“郁郁无所施为”,黄宗羲为他题写墓志。母亲钟蕴是前明河南巡抚的孙女,大家闺秀,“熟精文选,工诗古文词”,著有《长绣楼集》百卷,这在那个时代的女子中实属凤毛麟角,可惜临终之际“自以风雅流传,非女子所宜,悉焚弃之”,后来查慎行默写追录了六十余首,编成一部《梅花园存稿》。这样的官宦世家在朝代鼎革之际往往会面临比较尴尬的困境:首先由于世代诗礼传家,忠孝节义的观念会比较强,掉头转向的纠结会更多;另一方面是族中多有在前朝为官者,鼎革之后成为遗民,对新朝存在观望抵触情绪,甚至成为新朝维稳的监控重点。海宁查氏的査继佐,就是前明的举人,明亡后以一己之力修撰明史,坚持南明正统,以弘光、隆武、永历这些南明年号纪年,书名定为《罪惟录》,取“获罪惟录书”或“罪我者其惟春秋”的意思,藏于家中两百多年,辛亥革命之后才公之于世。 查慎行天资聪颖,更兼家学渊源,早年受教于黄宗羲,又得到陆嘉淑、朱彝尊等名家提携,五岁赋诗,十岁属文,“神童”之誉,驰名乡党。据传查慎行十八岁时以“绝奇世事传闻里,最好交情见面初”的诗句获得遗民诗人陆嘉淑的青睐,终于抱得美人归,成为陆氏的女婿。但是,清朝初年,在南明仍旧坚持抵抗,清朝统治尚未稳固的环境下,查崧继对儿子的态度是“不令为科举干禄之学”,这可能也埋下了查慎行后来举业蹭蹬的因由。直到二十一岁那年,查慎行才应童生试,正式踏上科举之路。可是命运的波折也接踵而至,童生试要经历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考试还没结束,家中就传来母亲病重的消息,君子以孝道为本,考试当然只能搁置一边了。查慎行“延医师,馈汤药,寒暑昼夜,不遑寝食者凡十阅月”。母亲去世后六年,父亲又离他而去,父母相继亡故,丁忧期间无法参加科考,光阴瞬逝,当年那个谈诗论文惊动四座的少年郎,转眼已近而立之年。身边那些曾经啧啧称羡的眼神渐渐有些异样起来,当年向他讨教学问的伙伴,有些早已功成名就,而他仍然只是一介布衣。这在海宁查氏这个书香门第,在那个只讲究仕途经济的年代,当然是一种让人特别难堪的窘况。 <p class="ql-block">正如《儒林外史》中周学道对魏好古讲的那句话:“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查慎行也深感诗词章句无补于科举,也无益于生计,他于是把自己以前所做的诗歌、辞赋、文章等尽数毁去,投笔从戎,离乡远赴荆州,投身到同乡杨雍建幕下,成为贵州巡抚的幕僚,随军征进云贵,讨伐吴三桂的残余势力。这在当时也算一条终南捷径:吴三桂举兵反清,四方响应,举国震动,清王朝一度万分艰难,真可谓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平叛”成为朝廷的头等大事;吴三桂死后,吴周集团迅速崩溃瓦解,大势已经非常明晰,当时就有不少清朝辖下的读书人选择随幕军中以获得保举,捞取功名利禄。</p> 从后来的情况看,查慎行的这一次投笔从戎,似乎并未对他的仕途经济产生多少助益,反倒是让他再度提起了诗笔。或许是这一番见闻游历实在奇绝,又或许是生灵涂炭的兵燹火劫让人感慨难抑,总之,这个似乎上天早已注定生下来就应该是个诗人的查慎行,到底还是技痒难耐,他一路吟诗填词,雕章琢句,两年的戎马漂泊,竟然成就了一部《遄归集》。诗人似乎已经服膺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试图摆脱“诗魔”,举业可就则就,就算终身不仕,做个响当当的一代诗人也未尝不可。自此,查慎行在举业上苦行苦修,而在诗路上一跃千里,采唐宗宋,师法苏黄,挥毫万首,领袖东南。 查慎行随军远征,作为贵州巡抚杨雍建的幕僚,不属于前锋主力部队,主要是负责接管与善后工作。这些工作虽不似战场征伐那样血雨腥风,却也是千头万绪,尤其是纳降惩叛、搜捕余党,既要清剿干净,不使死灰复燃,又要宽严相济,抚慰战争创伤,查慎行以其诗人的悲悯之心和世家子弟清廉自守的风范,使巡抚杨雍建“益加敬礼,事无大小,皆谘议而行”,从而在接收大军中多少吹起了一点怀柔宽恕之风,保全了很多人。史料记载,他“生性耿介,非义之财不妄取”,“纳降伪官,情有可原者,必力为之请,所全甚众”。 大军经过平溪(今贵州玉屏),微雪飘零,前方传来了清军刚刚恢复贵阳的消息,大家自然是欢动一时。云贵乃是敌军的根本,贵阳克复,云南更加孤危,扫灭残敌已经指日可待,胜利之期不远了,从此天下清平,百姓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查慎行一念及此,一阕《清平乐》便在胸中酝酿。 清平乐·平溪道中微雪<br>深江薄雪,人去清浪驿。佳句巧从驴背觅,此地何来此客?<br>腊梅香递前山,戍旗插过乌蛮。天末鸿飞不到,传烽与报平安。 平溪位于黔楚官道从湖广沅州府(今湖南芷江)到贵州镇远府(今贵州镇远)的中间节点上,建有卫城、驿站,是水陆通勤的枢纽。明清两代不少士子官绅往来于此,或停舟、或驻马,朝登紫陌,暮践红尘,在黔头楚尾、夷汉相杂的风物变迁之中,难免触动诗怀,于是“平溪道中”“舟发舞阳”之类的题材便为这些文士们竞相攀比。以查慎行的诗才当然也不甘落后,他的两首“平溪道中”和一首“舟发沙湾”,都属于此类题材。作者于《清平乐》词后题注“时官军初恢复贵阳”,清军收复贵阳在1680年的农历十月下旬,那么这首词的创作时间应当是在十月下旬到十一月上旬之间,正是仲冬天气。诗人随军前往清浪驿,也就是今天镇远县的清溪镇,位于玉屏到镇远之间,当年叫做清浪卫,设有驿站。大军应该是从平溪开拔,要前往清浪驿休整。当时深江薄雪、腊梅传香,前方捷报频传,大军士气高昂,诗人也兴致高涨,驴背觅诗,捻须吟哦。“此地何来此客”,诗人突然有些恍惚起来,世代书香门第,恐怕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军旅中赏雪,会在旌旗下觅诗。望着绵延的大军,他们将朝廷的旗帜再度插上乌蛮,哪怕是极远的天边,乌蒙磅礴,彩云之南,鸿飞尚且不到,而大军传递军情的烽烟已然层层推进。对于查氏这样的礼教文人来说,他心中当然有一个以夏变夷、教化四方的理想,看着这些所谓“化外之地”,正一步步纳入“王道乐土”,心中当免不了几分慷慨,几分欣然,“腊梅香递前山,戍旗插过乌蛮。天末鸿飞不到,传烽与报平安”,情景宛然,使后来读者如临其境。 查慎行同时创作的另一首七律《雪后平溪道中》,凝眉顿挫,情调截然不同,这恰也符合“诗庄词媚”的审美差别。 马足声坚冻未融,楚南晴雪照黔东。<br>百家废井悬军后,一路啼猿灌莽中。<br>斑白逢人愁铤兽,萑苻何地集哀鸿。<br>书生亦有伤时泪,袖湿征鞭裹朔风。 这是一首清朝的边塞诗,与唐人边塞诗相比,少了壮阔恢弘的气魄,多了伤时感世的情怀。诗人随军经楚南向黔东征进,途经平溪。平溪卫作为楚南边卫,在明末清初几经战火洗劫,清军、明军、义军,甚至还有周边“生苗”等土著民族的武装势力,都曾在这里反复拉锯。这里建起过五省总督衙门,建立过兵部衙门,还建过宰相府,有宗室亲王在此登基称帝,也有假皇帝在这里招摇撞骗,一时间形形色色的势力在这方小小的舞台上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一次覆巢之下,都是鸡犬不留、草根荡尽。好不容易天下大定,才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紫禁城中那位乾纲独断的少年天子,一纸莽撞的撤藩令,彻底打破了原本君臣之间的信任与承诺,雄镇云贵的老王爷麾旌一竖,天下震动,此后八年鏖战,“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管谁家兴亡,百姓都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查慎行于战后第一时间来到平溪,清理战场本身也是他们的职责和使命。诗人博览群书,可过去那些纸上得来的经验终不及眼前这血淋淋现实来得凄切惨痛。冰雪封冻了这个世界,凝固了战争,也凝固了人们的苦难。背井离乡是一种无奈,而百家废井更是凄惶。人丁的大量逃亡、战损,留下了一路鬼魅般的梦魇景象。曾经商旅往来的官道,如今竟然是一路啼猿灌莽,野兽在吼叫,野草在疯长,人类文明的痕迹正在被大自然一点一点无情地抹掉。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何在?鬓发斑白的老人有幸劫后余生,谈到兵凶战危仍然浑身瑟瑟发抖。古人云“苛政猛于虎”,诗人拿“铤兽”喻兵祸,其用意也是如此。哀鸿遍野,而人间仍然处处都是盗贼出没的“萑苻之泽”,诗人用萑苻泽的典故说明了战后赈恤百姓、抚辑哀鸿的紧迫性。查慎行空怀一腔报国忧民之志,却只是一介白身,自己还在前途未卜,又遑论匡国济民?思念及此,不由得泪湿衣襟。诗人的几滴清泪挥洒在烈烈北风中,瞬间消逝,只留下马鞭上的泪痕凝固在这段远征的岁月里,刻进了诗人心中,也刻进了一首千古流传的诗作中。 查慎行入黔的军旅生涯为期两年,1682年秋,他自贵阳返程。返程以舟代步,夜泊平溪城外的沙湾,第二日清晨舟发沙湾。陆程是长亭连短亭,水程则是一滩又一滩,㵲阳河柔波可爱,兼之秋气爽朗,作者回程的心情格外悠然疏阔,与来时大不相同。 舟发沙湾<br>烟村红日吐初晴,野泊膧艚促早程。<br>秋水澄鲜鱼味美,晓山葱茜鸟言清。<br>城连槃瓠形犹壮,滩过鸬鹚怒未平。<br>我是沅南留滞客,旧游一一总关情。 这首诗的创作地点有争议,有人认为是作于辰州(今湖南沅陵),因为今天沅陵仍然存在槃瓠崇拜。但从《查慎行年谱》等史料分析,查慎行于1680年夏季从辰州出发前往贵阳(年谱误作黔阳),1682年秋从贵阳返程。随军征进贵阳是从下游往上游推进,舟行不便,走的是陆路,不会有所谓“舟发沙湾”之事,而且季节也不对,从辰州出发是在夏季,诗中描写的却是“秋水”。从诗意来看,很明显是返程途中,所以才会有“沅南留滞客”“旧游”等说法。这首诗还有另一个诗名是《舟发沙湾入沅州境》,当时平溪卫正是拱卫沅州府的一座卫城。诗人秋季从贵阳出发,按照当时的习惯应该是在镇远登舟,顺水东下,到了平溪,泊舟沙湾,诗人才意识到已经由黔入楚,进入了沅州境界。而槃瓠崇拜应该是当时的土著先民共同的一种文化现象,只不过到了现在玉屏风俗有所变迁。故而我认为这首诗的创作地应在当年平溪城外㵲阳河沙湾一带。 与来时的“深江薄雪”不同,现在是“烟村红日”“秋水澄鲜”,来时还是“啼猿灌莽”,返程却已是“晓山葱倩”。当然,短短两年时间,战争的创伤不可能平复得那么快。这一方面是秋高气爽,季节宜人,让诗人的心情要舒畅很多,另一方面也是水程轻快,自然风光掩盖了人世间的苦难,更兼大乱已定,百废待兴,从此天下可望太平,作者当然不便在这个时候泼一瓢冷水。“旧游一一总关情”,往事历历在目,多情的诗人把这沿途的山光水色都当做了旧相识,今番别后,不知何年再见,这壮美的山川,淳朴的风情,伴着轻舟,缓缓流过,诗人目送它们渐行渐远,仿佛是在一一话别,同时寄予美好的希望,愿这片土地从此远离战争,永远山清水秀、物阜民丰。 <p class="ql-block">查慎行两过平溪,留下三篇诗词,风格有的沉郁,有的轻快,诗人的心境随着时局变化。天下虽然大定,但诗人却长期处于游幕状态,举业几度蹉跎,年谱中的记载,不断“秋闱下第”“秋闱复下第”,直到四十四岁那年,已经当上爷爷的他才与长子查克建一同中举。接下来几年,儿子、弟弟又都不断中举人、中进士,而查慎行依旧屡屡落第,父子兄弟似乎在进行着一场科举竞赛。好在查慎行并没有在科举路上“一意孤行”,他没有放下诗词雅好和钻研精神,不仅诗词创作硕果累累,还集三十年功力完成了在苏诗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巨著《苏诗补注》,对苏东坡这位自幼崇拜的偶像致以诚挚的礼敬。五十四岁,年过半百的诗人终于进士及第,名列二甲第二名,钦授翰林院庶吉士,总算是科举梦圆,扬眉吐气。他的诗才也得到康熙皇帝的青睐,那句“笠簷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就深得圣意,皇帝在宫中称其为“烟波钓徒查翰林”,后来还为海宁查家御题门联“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一面是奖掖查氏一门锲而不舍的读书精神,一面也是借读书人的服膺来彰显自己的正统地位。査氏的读书门风一直传布至今,在现当代历史上,涌现出法学家查良鉴、实业家査济民、学者査良钊、诗人查良铮(穆旦)、作家查良镛(金庸)等一大批社会名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