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遗梦》：月子房风波(五)

水草

　　常母苍白的脸上充血的双眼中，流淌着悲伤而凄楚的泪水。一夜间染成的半头银丝，在深秋的晨风中微微飘拂、闪闪发光……

面对这位八十多岁革命老太太的方庄沁，发自内心的感慨颇为良深，一股非常崇高的敬意油然而生。他所看到的常母，已是满头白发，且白得略显发黄。那一根根银丝,犹如染上浅浅的黄色，既透明又给人以年深月久的沧桑悲哀感。她的脸是偏淡的古铜色，那一道道皱纹，就像雕刻家的杰作，有多么深多么清晰啊，简直可以同她脸谱的棱角相媲美！蜘蛛网似的皱纹，记载着这位革命老前辈的岁月蹉跎与风霜磨难。她的双手手面爬满了蚯蚓似的“青筋”，并且散布着一条又一条、大小不同的裂痕。初一瞧，还会以为是两根松木的皮。她的双脚似乎有经历过缠足的折磨。所以虽然显得满长大，但她的足弯仍留下了依稀可见的拱形。她的整体外形，偏高大却又略觉瘦削。而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虽已八十有余，还始终挺得直直的腰板。这在如此高龄的老人中，是极难得见到的。从她的表像看，尤其是那白中透黄的满头银发，说明她确是耄耋老人了。不过光凭常母的腰板，还实在难断她的贵庚几何呢！所以，不认识她的人从背后看她，不是误以为是男的，便会在她转身时一瞧，要大吃一惊：啊，竟然背后看似壮年，而当面竟然是老太太哪！其实，如果细详她的遭际，便不难理解了！坎坷的人生，血泪的经历，岁月的折磨，铸成了她那一副苍老、铜雕似的外表；而百折不绕，与命运争，与敌人斗，与岁月搏，又造就了她刚毅、松柏般的形像…..

听了常母那典型的、不让须眉的革命老太太的非凡叙述，给方庄沁的是肃然起敬，而看到铜雕、石刻，全身都留下饱经沧桑的苦难中国农村妇女的形象，又使方庄沁心中波澜难平：从她目前的景况看，似乎还处于自食其力，时时不免为温饱忧愁？因而，他考虑再三，向常母发问说：“常老婆婆，我想请问您一句，解放后您打听到那位裴司令员了吗？”

　　为免万一伤了烈士母亲的心，他不正面问司令员有没来认她。可一听这话后，常母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黎冬庭老红军抢了先，只听他说：“还用打听吗？他就是当今鼎鼎有名的、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曾经担任西北某省省委书记十几年的裴贵同志呀！”

“哦，原来就是裴书记呐！”已经涌到喉口的话，他脱口而出，“那，裴书记有来迎接您去享福吗？”

黎冬庭老人也突然记起来似地，问说：“是呀，他当上大官了，您怎还在这偏僻的破房子里呀？”

听到方庄沁、尤其黎老的问话，常老太太的眼神暗淡了，脸也变得淡青色。黎冬庭又继续追问，说：“怎么，到底是您不肯跟他走呀，还是……啊，不！总不至于他没认您这位，他当年一再同我们红军战士们说过的亲妈妈吧？”

　　但是，令这位老红军惊奇的是，常母对他的追问并未及时回答。这，不能不使黎冬庭老人下决心，一定要刨根究底了。在他再三询问下，常母才吐露了真情：原来那位当年信誓旦旦，要认常母为亲妈的裴司令员，自经北上抗日后，便同常母断了音信。而在解放以后，他身居高位，竟然把这位，曾经用一家里的三条人命，才救护了他的常母，给忘记了。尽管他当年曾许下：永生永世当常母的亲儿子的誓愿。而革命真的胜利了，他一次也没有来见常母，甚至连委派一个人看望她也始终没有过。因而，常母自她儿媳、孙子牺牲以后，这整整的三十八年时光如一日，全靠自己手提肩挑，辛苦劳碌着挣扎过来的。近年来，由于年事过高，轻易不敢下地了。因此，她只好全靠亲友、邻居给她微薄的一点救济，勉强支撑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她几乎时刻都在祈望着自己早日闭眼而去，好会丈夫、儿子、媳妇和孙子于地下…….

黎冬挺老红军得知，裴司令员忘恩负义，因富贵而没认常母，以及常母几十年来孤苦零丁，全凭自己挣扎着过日子的情况后，简直气愤得无法忍受。他立即同自己的老战友们通电话，一致决定，立即返回省里共议此事：采取最有效措施，为这位革命的老母亲，讨回早该还给她的历史公道……

　　正当此时，在方庄沁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疑问：作为党的高层领导，对自己在最危难时候的救命恩人。照理是不至于完全忘恩负义的。更何况说这位常母的一家三代中。为救红军的司令员。年轻的两代三口都牺牲了。这在他的整个革命历程中。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吧？要说当年的那位首长，会把如此的难忘的大事完全遗忘，甚至背叛无异于再生母亲的大恩人，无论怎么说都是绝对不可能的。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向两位革命老人恳切地，说：“这件事我觉得颇有蹊跷，照理说是不可能这样的。我想会不会有某种特殊原因，使得彼此联系不上呢？”

对方庄沁的建言，两位革命老前辈都引起足够的重视。尤其当方庄沁提到该领导，正在他所任书记那个省挨整，如果把这个情况捅出去，很可能给他造成极大的不利与威胁时。他们俩都同意等这位领导处境改善以后，再通过适当的渠道同他取得联系，正面询问究竟是什么原因，把这位他亲口说过“永生永世绝不忘记的亲妈妈”，给忘得如此彻底呢？因此，黎冬庭老人下决心要通报老战友，为常母讨公道的事，也就暂时停止了。事实证明，方庄沁的想法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

　　原来，红军北上以后，白色恐怖更为严重了。尤其是被裴司令从他的眼皮底下滑掉的，那个白狗子团长，尽管杀死了常母一家两代三口人。但是，他始终认为是这个老太婆是他升官途上绊脚石。是常母坏了他完全可以安享荣华富贵的好事，他始终把常母看成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非除掉他而后快。所以，他几乎是隔三差五地到常母家去骚扰、捣乱。一发现常母有什么可以充饥的，他便指使狗爪子去抢，即使不能吃或者用的，也要毁了才甘愿。同时，他们还动不动故意抓常母去淋雨、经霜、熬雪。总之，他们要折磨得常母生不如死。眼看在家里是生存不下去了，她，这位坚强的革命老人，趁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摸黑逃出了家门。此次，她过上了风餐露宿、乞丐式的流浪日子……

再说裴贵同志和红军纵队的其他首长一起，率领队伍北上加入新四军。他们先后经历了艰苦卓越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戎马倥偬十几年，直至脱下战衣，便被派往边远的一个省担任省委书记。百忙中他派一名干部，持他的书信回到濛珑，通过有关的组织关系，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常母，并及时认定她儿子夫妇，和那出生才三朝的婴儿为烈士。遗憾的是，那位同志配合濛珑和地方的同志，直接来到常母那座房子面前时，却发现门是锁的，并且那锁都已经生锈了。至于烈士三人的遗骨，也因为常母不在而无从寻找。去寻找的人们向周围展开调查，都因为彼此离得远，常母家是单门独户，附近的人都说不清楚她的情况。甚至，传出的一个消息是，常母已经被反动派杀害了。不然，怎么十几年都没见到他老人家了呢？无奈之下，裴书记派来的那位干部，只好带着这一不幸的消息，回去向领导汇报了。

　　当裴书记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里着实十分难过。他真想亲自回原籍一趟，哪怕是花再大的力气，也要把常母找到。他就不信，一位那么坚强,那么有勇有谋的革命老妈妈，会在无声无息中死在反动派的屠刀底下。她即使被害也应该是从容就义，牺牲得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的，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她老人家的遗体也没有出现呢？因此，他曾经决定亲自回去查找。但是，他始终没有成行。因为的是，他手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且，远隔千山万水，他作为一位省委书记，要想离职走一趟，又谈何容易啊！就这样一天天延误下来，当年的裴司令无意中背上了“忘恩负义”的臭名。

其实，如果裴贵同志真能回来就好了。那样，常母的晚年命运就截然不同了。而且，那这段历史将显得更加可歌可泣，成为骚人墨客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的千古佳话啊！遗憾的是，由于阴差阳错，使它明珠暗投，失去了本来应该是光芒四射的无限光辉。

　　之所以如此令人感慨，深为遗憾的，是因为这位为党的革命事业献出了儿孙媳妇，眼看已经灭绝，她自己也历经九死一生磨难的革命母亲，终于逃过生死劫难，坚强地活下来熬到了解放。常母怀着“天，总算亮了”的喜悦心情，离开为之当了十几年女佣人的那户富人家。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回家，她还真担心自己那肯定已经当大官的再生儿子，要来接她错过了机会啊！可是，她的担心还真的变成事实：她到家的前脚，刚好是裴贵同志派来的干部和别的同志才离开。由于她顿时根本不知道有人来找她，所以只专心地在家里等候，也没有去跟临近的乡亲联系。而裴贵同志派来的人，更不会想到常母不但没死，而且会突然回来。所以，他便按原来的情况回去报告了。这一错过，竟然误掉常母重见裴贵同志的机会，不尽的荣华，换成了继续劳碌的下半生、以至饥寒而死。呜呼，一次阴差阳错,改变人生的整个命运一难道，这不显得太过残酷些吗！？(完)

文：黄传清著

编辑：水草

图：AI制作

曲：大气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