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毛毛细雨下了好几天,整个村子被一层雾气笼罩着,没有太阳的天色,人的心情都灰蒙蒙的。狗在门外一直无聊地呜咽着,似乎也怪怨着这烦人的天气。</p><p class="ql-block"> 这天,临近晌午时分,狗却一反常态地狂吠起来,而且越叫越凶,父亲在北屋正喊着让我出去看看。突然,大门“哐”一声被推开,从外面闪进一个人来。</p><p class="ql-block"> 只见来人留着背头,身穿藏青色西装,迈着八字步,右手提一个布袋,左手拖着半截短棍,走到当院便高声问道“老师在么”,父亲在北屋应声“来,在这屋,在这屋”。那人寻声朝北屋走去,跨上檐台,在台子上跺了几下皮鞋,顺手把短棒立在门框旁,掀起门帘,进屋前又把皮鞋在地上搓了几遍,父亲急忙拉他进屋,嘴里寒暄道“不讲究,不讲究”。</p><p class="ql-block"> 来人叫双卯,邻村人,论起亲属关系来还是我二姑夫的堂侄子。我自小就常在二姑家玩耍,按理说,他们村子的大人小孩我都认识,可这个叫双卯的我却从来没有见过。</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穿西装,蹬皮鞋的人并不常见。我估摸,这双卯许是非富即贵之人。</p><p class="ql-block"> 这天,双卯留在我们家吃了午饭。饭后,父亲拧开酒盖,给双卯斟上满满一杯酒,两个人便对饮攀谈起来。</p><p class="ql-block"> 果不出我所料,双卯还真有些来头。半瓶酒下肚,只见双卯脸上开始红润起来,他点上一支烟,斜过身子往土炕右侧一靠,接着攀起双腿,手指把凌乱的头发向后抿了抿,说起了这些年来他在“江湖”闯荡的事儿。</p><p class="ql-block"> 原来,双卯母亲去世过早,他没念几天书就被安排去放羊。父亲脾气也比较暴躁,加上双卯又“不省心”,“棍棒加身”也是家常便饭,用双卯的话来说“天生的淘气包,经常挨打,而且还耐打”。久而久之,他和父亲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于是,双卯带着对父亲的“怨恨”离家出走,懵懵懂懂开始浪迹天涯——他这一走便是十五年。</p><p class="ql-block"> 七八十年代,农村外流的人不多,但凡从外地晃荡几年回村的人都鼓弄一身时髦行头,给人一种衣锦还乡的表象,而“打工”这个略显陌生的说辞是九十年代后才流行起来的。但双卯绝不仅仅是打工这么简单,他的“外流”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传奇色彩——“侠者”双卯,义字当头,初出江湖,劫道济贫。</p><p class="ql-block"> 离开家乡后,双卯走南闯北,居无定所。在当时,年幼的他出门在外,一没技术,二没力气,干活干不过成年人,吃苦吃不过本地人,经常挨饿受冻,处处还被排挤。长时间的煎熬让他十分厌倦这种寄人篱下受制于人的生活模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很幸运地在天水一带的铁路干线暂且立住了脚跟,一段“侠”骨铮铮“义”气浓烈的新生活就此开启。</p><p class="ql-block"> 火车行至拐弯的地方,只见一群青衣打扮的年轻人身手敏捷地爬上车厢,麻利地从车上卸下好多包裹来,等火车绕过弯道快要加速时,这群年轻人迅速跳下车来,熟练地收拾好包裹,拍拍泥土,扬长而去。以前电影里惊心动魄的场景竟原原本本地出现在眼前,双卯被青衣人干练利落的举动所震撼,他内心的希望之火瞬间被点燃——自己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p><p class="ql-block"> 这一特殊的“押车”行业也有规律:童叟无欺,平均分配。双卯从一加入就如鱼得水,儿时能挨打且耐打的经历早已为他走这条“道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每次“出山”他总是勇猛地冲在最前,每次“撤离”他也是成稳地主持断后。时间一长,敢做敢拼、“战功”赫赫的双卯赢得了大家的认可,也赢得了该有的尊严。在众兄弟中他成了“义”的化身。</p><p class="ql-block"> 每次“下货”回来,双卯总是给弟兄们分得多:老三家里有患病的父母,老五还欠大把的外债没还……而他只给自己留下一少部分:孤家寡人的,没有太多的牵挂,够抽烟吃饭就行。双卯的爽快让众人甚是佩服,弟兄们都愿意同他一起出生入死,大家聚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生活无拘无束好不快活。在这“义”字当头的行业中,双卯收获了名望,收获了友情,也收获了快乐。</p><p class="ql-block"> 如是爬摸滚打些许时日,当年稚嫩的小伙子们一个个都开始变得胡子拉碴。或许是“职业”倦怠,或许是事业“瓶颈”,总之,越往后,大家的冲劲儿越是不足,个个如同耗尽鸡血的躯壳,行动比以往迟缓了很多。再加上最令人担心的灰心事儿也发生了:铁路沿线加强了巡逻布防,治安环境日益好转。大家“出山”的收获越来越少,每次“下货”也变得极为困难。面对前所未有的困境,每个人都开始为自己日后的生计盘算。这一切,双卯也看在眼里,他决定在“金盆洗手”之前为弟兄们兑现自己的一桩诺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定会鼎力相助,保证业内的“光棍”弟兄“夫妻双双把家回”。</p><p class="ql-block"> 双卯终于“金盆洗手”了。他也兑现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终日行走在天水的大街小巷,费劲口舌,诚心做媒,为好几个单身兄弟成功牵线搭桥。</p><p class="ql-block"> 大家好聚好散,各自为家。昔日“荡气回肠”的场面也渐渐黯淡下来,铁路干道上除了火车的长鸣声外,再也见不到那群行动敏捷的青衣人了。</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时代在变,”双卯仰头灌下杯中的酒,“那种日子是迫于生存,但不是长久之计,咱也跟得着时代走哇。”</p><p class="ql-block"> 后来,双卯也娶妻生子,过上了油盐柴米的生活。可对双卯来说,在“江湖”上形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一时还难以适应这细碎劳神的小日子:妻子隔三差五的絮絮叨叨让人心头添堵,孩子没完没了的纠缠也让双卯“侠者”风范失色不少——生活中却不自觉地多了一份柔情与父爱。</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中后期,大量的农民工涌入城市,人们的生活节奏明显加快,打工潮流席卷了整个社会,影响波及各行各业各个角落。</p><p class="ql-block"> 双卯也毫无悬念地卷入到打工潮流当中。和往日的“侠客”生涯不同,他这次外出闯荡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在熙熙攘攘的工地上,双卯学会了多重工种技能:拉板车,出煤窑,拧钢筋,夯路基……虽说时常和工头因为半个工分问题讨价还价,但在工友中双卯依然豪爽无比:老早起床熬茶时灌满每个人的茶杯,干活中途抽烟时也不忘给大家打个“通关”。</p><p class="ql-block"> 在人人“私有”的打工路上,双卯这小小的“义”举为大家提供了方便,但也有人在享受了便利的同时还在私底下说起了双卯“花手大、不顾家”这样不懂江湖道义的风凉话。双卯也不争不辩——见过大场面的人,没必要在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中斤斤计较。</p><p class="ql-block"> 转眼间,到了孩子上学的年龄阶段,双卯这才恍然醒悟往后的日子还得精打细算,他首次在漆黑的夜里尝到了辗转难眠的滋味。这些年来,他奋力在外打拼,好不容易拼凑成一个“家”的模型,但这个“家”在风雨飘摇中根基还不稳固。他需要拿出那份“侠者”的魄力来,充分发挥自己顶梁柱的作用:给家庭遮风挡雨,为孩子谋取幸福。</p><p class="ql-block"> 经过再三斟酌,双卯最终携家带口回到老家。看到两鬓苍苍的父亲颤巍巍地背起孙儿的那一刻,泪水打湿了双卯的眼眶,作为儿子,他内心有愧呐!堆积在心头的“怨恨”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沉浸“江湖”几十载,惟有这剪不断的亲情让双卯寝食难安。</p><p class="ql-block"> “我现在感觉自己是多么地愚笨,在我心里,父亲一直是那么冷酷暴躁,可看到他老人家弓腰驼背的样子,我无法原谅自己。”双卯一口酒一把泪,长长地嘘了口气,“老师,我这次找你,就是想让娃儿在咱们村小来念书。”</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明白,双卯此行全是为了孩子……</p><p class="ql-block"> 孩子念书问题得以解决后,双卯的心便有了着落。每次打工一进门,他照例会从帆布包里翻出“老四样”:父亲的烧鸡旱烟叶,妻子的毛巾护手霜,孩子的学具练习本和自己的两壶二锅头。闲暇之余,他会饶有兴趣地翻开孩子的作业本,一顿“写得好哇”式的夸赞,惹得一旁的妻子笑不拢嘴,孩子趴在炕头一句“我妈说你不识字”让双卯略显尴尬,呵呵几声后,他便拿过酒来一饮而尽,“反正我娃写得好”。</p><p class="ql-block"> 晚饭过后,双卯拿起刮胡刀,对着镜子左右“哧啦”几下,稍稍自我陶醉片刻,再听上几句妻子“扎人”的真心话,这便提上酒壶,撩拨几下大背头,迈开八字步,朝约好的酒局奔去……</p><p class="ql-block"> 双卯拥有了稳定的生活,他的内心坦然了许多,但这种坦然只是暂时的。</p><p class="ql-block"> 就在双卯感觉幸福正在向自己招手时,老父亲却突然离世,这让他的心底再起波澜。原本打算用自己辛勤的努力来弥补那份迟到的孝心,哪知子欲孝而亲不待啊。父亲的葬礼上,双卯捶胸顿足,涕泪俱下。他所遗憾的是几十年前自己那次无知的“怨恨”,那抱有“怨恨”的出走不可饶恕,也无法挽回,更不会被自己极力推崇的“江湖道义”所包容。这或许就是年轻冲动所要付出的代价吧。</p><p class="ql-block">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亲去世没几年,双卯的妻子又不知所踪。有人说妻子是上街赶集时坐上大巴车跟人走的,有人说是半夜犯了头疯病出门跑没的……在工地上,同村老刘返乡回来,把这事儿告诉了双卯,双卯听后啥话也没说,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口袋,独轮车翻到了,水泥撒了一地。双卯靠在搅拌机旁,一根接一根抽起烟来,阵阵烟雾背后,是双卯迷茫又无奈的眼神——左旋右转的搅拌机,让双卯的心像水泥一样来回翻腾,难有一丝丝的安宁啊!</p><p class="ql-block"> 当天夜里,双卯长吁短叹一眼未合。到了凌晨,他收拾好包裹,赶着乘坐最早的一趟班车。工友们也都起得很早,一边为双卯熬茶,一边为他说着宽心的话。临出门时,双卯面无表情地留下一句“我本来是不相信命的,但现在也不得不认命”。</p><p class="ql-block"> 双卯回到家,看到几个孩子围着脏兮兮的锅台烧水做饭,他的心碎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从此,双卯不再外出打工。</p><p class="ql-block"> 到了新世纪,社会经济发展逐渐转向快车道。人们打工能挣到更多的钱,大家在物质的追求上日渐高端,农村到处喜事连连:翻盖新房的在大贺,接了摩托车的也在大贺……农村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p><p class="ql-block"> 双卯没有盖新房,也没有买摩托车,他对这一切似乎看得很淡。这可能是他还没有从接二连三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也可能是孩子读书未成过早踏入社会让他心中别无他求,亦或是早年“劫道济贫”时形成的“侠客”风范让他不在乎这些世俗的享受。</p><p class="ql-block"> 但生活并容不得双卯就这样碌碌无为,他还得为孩子撑起一片天地来。</p><p class="ql-block"> 很快,双卯又开始鼓捣起了一样新的营生——倒卖古币。据说,双卯的这项新“技能”,是在天水道上“押车”时一个颇具“考古”才能的兄弟秘密传授给他的:每逢恶劣天气无法“下货”时,他就和那位仁兄凑在一起,在忽明忽暗的手电筒下仔细端详着那些神秘的古玩意儿,透过锈迹斑斑的圆形方孔来鉴别历史的真假。最令双卯解压的便是憋足劲儿朝那硕大的“白元”猛吹一口气,“咝——”,那绵长而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整个人会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更难能可贵的是,那位仁兄还赠送给双卯一本祖传的“鉴宝”书——只是当时一门心思都放在“大事”上,无暇顾及这些雕虫小技。</p><p class="ql-block"> 可现在却不同。随着古玩市场的火爆,古币不仅仅可以作为一门营生的手段,还能显示出一个人的品味和才能。双卯决定利用这项新“技能”再搏一把,说不定小技能还能配上大用场。白天,他走街串巷,搜寻着各朝历代的“宝贝”,晚上,他在灯下屏息凝神,翻开“宝”书细心盯对,拿着道具反复测量……</p><p class="ql-block"> 很多藏友的登门拜访让双卯再次充实起来。门前人来人往,屋内笑声爽朗,觥筹交错中一桩桩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圆满达成。双卯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巅峰时刻”:童叟无欺的生意全凭一个“义”字!</p><p class="ql-block"> 双卯终究是亏了,而且亏得一塌糊涂。别人为利而来,他却以“义”好生款待。在利益面前,他看重的“江湖道义”略处下风:五元钱收进古币,一元钱拱手让出——四元钱跟着“道义”打了水漂。</p><p class="ql-block"> 楼市的兴起又掀起了农村人进城的热潮。在信贷行业的刺激下,人们争先恐后在城里买房,有钱的全额付款,没钱的贷款首付……大家狠下血本,目的就是想踏踏实实做一回真正的城里人。</p><p class="ql-block"> 在确认儿子城里买房并非空穴来风之后,双卯把自己彻彻底底灌醉了一次。他明白,自己入不敷出的古玩“技能”根本配不上什么用场,也给孩子也帮不了大忙。他用麻绳把剩余的古币串在一起,连同“宝”书一起塞进帆布袋里——万一有人需用时,还可以拿去当做辟邪之物。</p><p class="ql-block"> 双卯开始放羊了。小时候他害怕放羊,心怀“怨恨”离家出走;如今,只有放羊方能“补贴”孩子。命运给人画下一个大大的圆圈,不管你怎么折腾,最终还得回到原点,这就是双卯见人常说的“宿命”。</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又一个烟雨迷蒙的清晨,我驱车赶往城里,在村道的拐弯处碰见了双卯。只见他身穿黑色长皮袄,脚蹬长筒雨靴,左手夹着烟卷,右手扬起长鞭,正向挤占车道的羊群用力甩去……</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一个“侠客”的形象总在我脑海中不断萦绕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