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我的佛

玩石美篇

文姣平 <p class="ql-block"> 当新冠病毒在最后的疯狂中肆虐时,父亲突然病倒。先是腰腿痛得厉害,后因前列腺问题排尿困难,接着肠胃不好。我和三个弟弟商量,准备送他去住院治疗。为慎重起见,我们找熟悉的医生咨询。得到的答复是:科室人满为患,部分感染了新冠病毒的医务人员都带病上班。在这个特殊时期,又是高龄老人,感染的风险很大。如果不是急于救命,最好对症买点药到家里吃。我们觉得有道理,于是按照医生开的处方到药店买药。服药的当天,父亲感觉好多了。谁知第二天傍晚突然病重,家里人喊我们赶紧回去。</p><p class="ql-block"> 来到父亲病床前,只见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脸如土色。我急切的呼唤着,他闭着眼睛细细地喊了声我的乳名:“姣伢”,就再也没说话了。我知道父亲要走了,连忙打通益阳婶娘的视频电话,要叔叔和他见面。婶娘告诉我叔叔卧病在床,然后她代表叔叔和我父亲说话。父亲耳聋,平时很难听清楚别人的话。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他真的听到了,只见他的脸动了几下,嘴巴也张了张。我怕常德的小叔叔来不及见面,我迅速联系。当小叔叔大声喊:“哥哥,哥哥”时,父亲的脸抽动得很厉害,嘴里竟发出了细微的呜咽声。紧接着,平时在家照顾老人的大弟媳一一点出父亲牵挂的儿孙名字,对他说:“您放心,他们都回来了。”临终一刻,父亲的心填满亲情。</p><p class="ql-block"> 八十七岁的父亲就这样离开我们了。他的生命定格在:2022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九这一天。</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突然离世,让我久久不能释怀。我想,如果当时果断地送他去医院治疗,也许还可多活几年。最让我遗憾并内疚的是:此生父女一场,却没有认真交过心。我的思想、学习、工作和生活,没有主动向父亲汇报过,也没探究过他的内心世界。以前工作忙忽略了,后来父亲耳聋了,难于交流。据他说,耳朵是帮人家办丧事时被铳声震坏了,当时也没在意。待我带他去医院检查时,已经没法治了。他在儿女面前只报喜不报忧,生怕给我们添麻烦。我也是粗心,总认为老人家只要吃好穿暖就行。</p><p class="ql-block"> 夜深人静时,有关父亲的一些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展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父亲只有小学文化,看长篇小说却毫不费劲。他记性也好,看完书后即使过了许久也能复述出来。听父亲讲传,尤其是热天,在晒谷坪里听他绘声绘色地讲传书中的故事,成了我小时候最大的乐趣。父亲当过砌匠,手艺不错,方圆几十里都有人请他去砌房子。只要空闲,他就搞一些编织作家用,如菜篮、扫把、箢箕、草鞋等等。他没有学过这些编织技术,但做出来的东西却精致漂亮。也许是因为我们家的工具较齐全,常常有人来借用,父亲从来没有说半个“不”字。</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全国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热潮。有段时间,我见他腋下夹着七字型木角尺,手里拿着排笔和红漆,为队上的每家每户书写大门联。内容是毛主席诗词,如“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等等。也许我是仰望着,本来高大的父亲站在楼梯上填写门联的背影便愈加高大。</p><p class="ql-block"> 记得母亲过世后的第二年夏末,我回家看望父亲。中午时分,小侄儿高兴地跑来叫我:“吃饭咯!吃饭咯!”</p><p class="ql-block"> 我们姐弟及其家人都围坐桌子边了,唯独不见父亲。“可能还在菜园里,快去叫一声。”弟媳嘱咐小儿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戴着斗笠背着锄头满头大汗的回来了。当他用右手拿着筷子扒饭时,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手腕几乎成了直角。这是怎么啦,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看我急切知道的样子,父亲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不小心绊了一跤,已经好久了。”</p><p class="ql-block"> 天啦,好久了,我竟然不知道!心里不禁涌出一股酸楚,眼睛也湿润了,我端着饭碗立刻转过背去。</p><p class="ql-block"> 自从母亲过世后,父亲也日见苍老。除脸上长了老年斑外,原本高大的身躯少了一种挺拔的劲儿,尤其是脖子上的皱褶明显增多,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模样。</p><p class="ql-block"> 从懂事起,父亲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他性格刚强,遇事不服输。也许是因为他肯挂红胡子,也许是因为他勤劳肯干,他当了多年的生产队指导员。虽然生产队这小萝卜头算不上什么品,他却用干部的标准要求自己,处处以身作则,模范带头。他犁田掌耙,插秧扮禾,担粪挑土,总是走在大家的前面。如果谁干活偷工减料,他会毫不留情地批评,甚至高声大叫地和人争吵。每逢这时,我母亲就连劝带埋怨地说:“背死人子过河,把人都得罪了,以后死了会有人在你口里塞石头哩。”父亲气鼓鼓地说:“塞就塞,我眼睛里就是揉不得沙子。反正我犯法的不做,闹(毒)人的不吃,怕什么!”</p><p class="ql-block"> 不知是个性原因还是为了儿女的成长,他的家教很严。他对我和三个弟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不管什么时候,你们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不义之财不能要,不准到外面打架撩祸。连吃饭都有规矩:如手端碗时要四指托底,大拇指扣在碗上边;脚不能踏别人的凳,不能翘二郎腿;夹菜时不要越过别人的筷子;不能用筷子敲碗,不准随意走动等等。如果哪个犯规,不是被敲吾公丁就是挨筷头脑壳,甚至罚跪。他常常对我几个弟弟说:“你们呀,真是三句好话当不得一根马棒棒”。</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二十岁时还挨过父亲的耳光,当时我已经当民办教师了。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有两个中年男人也是我学生的家长,到我家隔壁的代销店买货。因售货员不在,他俩便来我家坐等。我,父亲,还有他们两人,一起闲聊起来。聊着聊着,不知谁把话题转到了对大家庭的讨论。父亲对兄弟不分家的大家庭表示羡慕,并赞赏有加,两个客人也附和着,我却表示异议。我说:“还是小家庭好,少些矛盾,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谁知话还没说完,我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莫名其妙中,我只听父亲愤愤地说:“要团结不要分裂,你还没成家就讲分家啊!”客人也颇感意外,连忙把我父亲拉开。</p><p class="ql-block"> 接受父亲的严厉,也感受父爱的温暖。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一幅父女夜归图。</p><p class="ql-block"> 那是1980年9月,我湘潭卫校毕业后即将奔赴工作岗位。由于当时农村通讯落后,我只有在家里等着邮递员送报到通知单。老师曾经说的报到日期一天天临近了,通知单却一直没来。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呢?我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起来,几乎天天去邮件投递点询问。</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与其到家里坐等,还不如去学校看看。”</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们父女俩就去十几里路远的小集镇搭车。辗转几次车来到学校时,班主任老师告诉我:通知单早已寄出,得立即去邮电所查找。最后她叮嘱:“明天务必赶来学校,后天统一乘车去攸县卫生局报到。”我和父亲只好匆匆往回赶。</p><p class="ql-block"> 来到县城已是傍晚,去小集镇的末班车早就走了。县城离我们家至少五六十里,怎么办?真是心急如焚。父亲安慰我,说“别急,到北门去看看有不有便车。万一没有,我们走路回去。”</p><p class="ql-block"> 天完全黑了下来,我和父亲徘徊在北门车子必经的地方。后来父亲带我进了附近的一家餐饮店,只见旁边桌子坐着几个女人在闲谈。有人说:“他们看戏至少要两三个钟头,我们够等啊。”听口音与我们那里差不多,我便凑过去打听。果然不错,她们是石柱人,与我家相距约十余里。她们在等待看戏的人开车一起回去。看到我们遇到了困难,她们热情地说:“反正顺路,和我们挤着回去算了”。真是谢天谢地。</p><p class="ql-block"> 终于等来了从剧院出来的人,我和几个年轻人站在后面的货箱里。车子到达石柱后,我双手攀着车厢拦板,然后试着去踩下面的轮胎,竟一脚踏空,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父亲可能听见响动,连忙问:“怎么啦?”我怕他担心,回答说:“没事。”然后晕乎乎地爬起来。</p><p class="ql-block"> “快点,还有十来里路要赶呢。”父亲催促着。于是,我忍着疼痛跟在父亲的后面上路了。</p><p class="ql-block"> 圆圆的月亮好像善解人意似的,远远地跟着,照着我们行走的脚步。周围山上的树木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大约夜深的缘故,除偶尔有狗叫声外已是万籁俱寂。家家关门闭户,即使有从低矮茅屋中透出的点点灯光,也是十分地昏暗。父亲走路如风,我落后他一大截,心里有些害怕。父亲就停住脚步等着我,并主动和我说话,询问学校的一些情况等等。</p><p class="ql-block"> 父亲平时很少和我们几姐弟交流,如此温和,还是第一次。一路上,我们父女俩有问有答,有说有笑,亲情没有了距离。先前的畏惧感没有了,摔伤部位的疼痛感也逐渐消失。我突然发觉,平时很严厉的父亲竟如此和蔼可亲。父亲对儿女的爱原来藏在内心深处。</p><p class="ql-block"> 听奶奶说,我几岁的时候犯重病,是父亲输血把我从死神的手中救了回来。在那工价低口粮少的日子里,父亲拼命劳作,却几乎每餐吃红薯,把有限的米饭留给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变得越来越慈爱起来。明显的变化是在他当爷爷后。我几次回去,大热天里看见那些侄儿侄女,一个个像孙猴子爬在他汗津津的身上。他不但没有呵斥他们,反而摇着老蒲扇呵呵的笑。平时也和我母亲大声争吵,但母亲病了就陪在病床边。虽然没有甜言蜜语,却也用心服侍。母亲下葬后,按规矩要划几天饭。知道她平时喜欢吃虾米,父亲大清早就拿着拖缯子去塘边,然后煮好虾米放在她的牌位前。</p><p class="ql-block"> 看父亲孤单,我多次接他到城里来住,他总是摇头说:住不惯。其实是他离不开老房子及家里家外的那些琐琐碎碎。早些年,他还常常托人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如蔬菜、酸菜、鸡蛋等带给我们姐弟几个分享。八十岁后,我们不让他再干体力活。逢年过节或生日,他就到邻近的人家去买酒买鸡蛋打发我们。入冬了,他便去屠坊买肉回家,薰好后,给我们每家一份香喷喷的腊肉。父亲给我们舌尖上的美味,我们品尝的是一份浓浓的爱。</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是一个善良俭朴而又知足的人。</p><p class="ql-block"> 2021年初秋的一天,他在家门口散步,被突如其来的一辆车撞倒在地,前额即刻鼓出一个大包,全身抽搐说不出话。开车的是临近的一个年轻人,也吓蒙了,赶紧叫人一起送医院。检查发现,父亲除肢体有伤外,颅内还有几处出血点。当时我在广州,接到电话后迅速赶回来去医院看望。一见面,父亲就对我说:“这几天好多了。别人不是故意撞的,乡里乡亲的,千万不要为难他们。”住到第八天,父亲就吵着出院。他说:“只要里面不出血就行了。他们父子俩日夜守着,还要花钱,人家也不容易,我们要将心比心。”医生和病房里的人说,如今这样的好人难得一见了。肇事者一家对我父亲千恩万谢。</p><p class="ql-block"> 平时,晚辈们买食品或新衣服孝敬老人家。他总是推却,说:“你们不要为我花费,人老了吃不了多少,衣服也穿不烂,到时一把火烧了,可惜。”我想带父亲旅游去坐一回飞机,任凭我说什么,他也不肯。他还说:“这有什么看的,电视上看是一样的。”说到底,他就不想让我们为他花钱。有几次他对我说:“你娘七十岁就死了,这十几年的福都让我一个人享受,我知足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正葬那天,附近乡亲前来帮忙。他们边成坟边夸赞,说我父亲敢说敢干敢担当,任何时候都不向困难低头,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p><p class="ql-block"> 听着乡亲们的评价,望着渐渐堆高的泥土,我拜倒在坟前,并口占一绝,告别从此安息的父亲:</p><p class="ql-block">依规正葬待时佳,泥土一堆从此埋。</p><p class="ql-block">苦辣酸甜俱往矣,惟余儿女久伤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看一家人团聚,父亲高兴得忙开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父亲游碧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陪父亲逛公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和父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父亲抱着曾孙和我们四姐弟合影</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