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2px;"><i> 节 目 审 查</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文/ 刘嘉陵</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运动会,学校“有关部门”就表演节目的事情做出规定,四处张贴告示:“本届运动会文艺活动中,禁止演唱外国歌曲,禁止演唱中国抒情歌曲,禁止演唱带爱字的歌曲,禁止男、女生单独表演节目,违者按校纪严肃处理。”</p><p class="ql-block"> “有关部门”还设立了临时审查机构,主席台后面的老槐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名双胞胎兄弟一样酷似的审查官板板地坐着,四个大明兜的蓝黑色制服也完全一样,好像他们的母亲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了,也还是给他们扯布做一样的衣服。</p><p class="ql-block"> 我们几个同学排队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蹭到他们跟前,又开始出具演出资格证明,用钢笔而非圆珠笔(铅笔就更不行)填单子,接受思想健康程度的随机抽查及询问,最后才归到正题。我们原以为那些规定也就是做做样子,一旦上面有什么责难,反正违规的歌声早飘到云彩里了,没处可查,墙上的一张张告示却可以证明“有关部门”是做了工作的。今天不也一样嘛,“禁止中小学男教师奸污女学生”“禁止用公款嫖娼”“禁止用公款打麻将”“禁止酒后驾驶公务车”,不都是做做样子?可没成想,那对双胞胎兄弟还玩真的了。</p><p class="ql-block"> 我先替陆星移报了个独唱节目,《青春多美好》,坐在左边的那位就说:“唱两句听听吧。只唱两句啊,开头一句和结尾一句。”</p><p class="ql-block"> 陆星移唱起第一句:“生活啊生活,多么可爱,多么可爱……”</p><p class="ql-block"> 等候申报节目的大学生都鼓掌叫好,左边的那位却打断她说:“停!”</p><p class="ql-block"> 小陆忙说:“我再唱最后一句。”坐在右边的那位摆下手说:“不必唱了,这首不行!”</p><p class="ql-block"> 小陆和排长队的大学生齐声问:“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右边的那位说:“它至少违反了两条规定,第一,歌词中有爱字;第二,它是抒情歌曲,我没说错吧?”</p><p class="ql-block"> 左边那位补充道:“这还没算旋律中流露出的靡靡之音倾向。”</p><p class="ql-block"> 我只好又报了一个独唱节目,《深深的海洋》。左边的双胞胎兄弟说:“这是外国歌曲吧?你们系没张贴学校的规定吗?”</p><p class="ql-block"> 我跟他小声商量:“这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歌曲,通融一下可以吗?”</p><p class="ql-block"> 右边的双胞胎兄弟说:“社会主义国家?哪国的?”</p><p class="ql-block"> “导演”忙说:“南斯拉夫。”</p><p class="ql-block"> 左边的双胞胎兄弟说:“《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那个国家吗?”</p><p class="ql-block"> 章玮兴奋地说:“对,就是那个国家!“</p><p class="ql-block"> 那人却说:“不行!”</p><p class="ql-block"> 右边那位抢着话说:“就算它不是外国歌曲,而是中国的河南梆子或者宁西驴皮影,也还是不行,因为一听题目就是抒情的。中国的抒情歌曲都一律禁止,更别说外国的了。”</p><p class="ql-block"> 陆星移说:“可是处长(他们可能只是科员或副科长,但我事先叮嘱大家一定要称呼他们处长,这会有助于我们上节目),没有抒情还能有音乐吗?”</p><p class="ql-block"> 左边那位回答:“怎么不能有?战斗的音乐就不需要抒情!还有劳动号子,行业歌曲,纪律歌谣,不胜枚举!”</p><p class="ql-block"> “导演“说:“不就是个运动会吗?干吗搞得这么复杂?”</p><p class="ql-block"> 右边那位怒了,指着“导演”喝道:“你在质问谁呢?我们代表绿江大学庄严地坐在这里,就是等着回答你的质问吗?”</p><p class="ql-block"> 另一个双胞胎兄弟忧患地说:“目前的斗争很激烈。再者说,运动员正在场上紧张地比赛,你们唱起软绵绵的抒情歌曲,会产生什么消极影响?轻则崴脚、扭腰、韧带撕裂,软组织拉伤,重则还可能祸及他人,比如标枪、铁饼、铅球和手榴弹这些危险项目。你们怎么只想着自己抒情,不顾及别人安危?”</p><p class="ql-block"> 我们全部无语。坐在左边的那位又说:“退一步讲,就算它既不是外国歌曲,也不是中国抒情歌曲,仍然不行。因为按照第三条规定,禁止女生单独表演节目。深深的什么来着是这位女生唱吧?”</p><p class="ql-block"> 章玮说:“但是处长,规定说的是禁止男、女生单独表演节目,并没说……”</p><p class="ql-block"> 右边那位斜了他一眼,很具权威性地说:“这条规定的内涵十分丰富,只不过你们没深刻理解罢了。它的意思起码有三个(他伸出三只手指):第一(落下两只),禁止男生单独表演节目;第二(竖起一只),禁止女生单独表演节目;第三(又竖起一只),禁止男、女生单独表演节目。这不仅能有效地抵制个人主义,对校园恋爱倾向也有积极的防范意义。”</p><p class="ql-block"> “导演”说:“可男、女生一块儿表演,就不能说是单独了。”</p><p class="ql-block"> 右边那位高声说:“不对!一个以上的男生和一个以上的女生一块儿表演才不算单独,你没学过逻辑吗?”</p><p class="ql-block"> 我们后面排长队的申报者们都等烦了,七嘴八舌地抱怨。 </p><p class="ql-block"> 我又跟两位审查官好言商量,能否允许我们表演一段电影对白。双胞胎兄弟对视了一下(这显然是个新情况),其中一位问我们是哪部电影,“导演”回答说《流浪者》,双胞胎兄弟都眉头紧锁地摇头。“导演”又说了一个,《冷酷的心》。</p><p class="ql-block"> “都是外国电影吧?不行。”</p><p class="ql-block"> “可规定只说禁止演唱外国歌曲,外国电影不在此列吧?”</p><p class="ql-block"> “你们想用这样的节目表现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表现什么?这只是一种电影艺术,大家喜闻乐见的。”</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知道大家喜闻乐见?”</p><p class="ql-block"> “就算喜闻乐见也不行,你必须说出究竟想表现什么?”</p><p class="ql-block"> “表现一种……一种……”“导演”绞尽脑汁,最后说:“一种真善美的精神!”</p><p class="ql-block"> “真善美是哪个阶级的口号?”</p><p class="ql-block"> “它跟我们的运动会又有什么关系?”</p><p class="ql-block"> “它能带来积极的影响吗?”</p><p class="ql-block"> “它能促进四化建设吗?”</p><p class="ql-block"> “它能有利于大学生健康成长吗?”</p><p class="ql-block"> “它能……”他们连珠炮一样地发问。</p><p class="ql-block"> “我认为能。”“导演”说。</p><p class="ql-block"> “你认为能还要我们干什么?”</p><p class="ql-block"> “听听这几个名字吧,《流浪者》,《冷酷的心》,哪个不是负面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章玮的脸涨红了,语速飞快地说:“要是我们一个以上的男生和一个以上的女生一块儿唱而不是单独唱《国际歌》行不行?“</p><p class="ql-block"> 两位官员都拍起了桌子(纸和笔飞起来):“你想钻政策的空子吗?”</p><p class="ql-block"> “你想用打擦边球的方式陷我们于窘境吗?”</p><p class="ql-block"> “告诉你!这一套我们见得多了!《国际歌》能在这样的场合唱吗?”</p><p class="ql-block"> “还想用这一套跟学校叫板?不自量力你!”</p><p class="ql-block"> 我赶忙赔笑脸,一迭声地叫着处长,两位科员或者副科长才勉强压下怒火。最后我说:“两位处长,我们要是一个节目都不上,也没法跟系里交代呀,好歹给我们个机会吧。《我爱北京天安门》怎么样?”双胞胎兄弟鼻尖顶着鼻尖,低声嘀咕了一会儿,都点头了。其中一个对我说,这个节目他们原则上同意,但歌词里有“爱”字,还须向上级请示一下,再另行通知。我千恩万谢,另一位官员却很严谨地补充说:“但你们必须保证一个以上男生或者一个以上女生集体表演。”</p><p class="ql-block"> 我们齐声应道:“没问题!”</p><p class="ql-block"> 我们往回走时,陆星移碰上个女老乡,俩人聊起来,我们仨继续走。“导演”回头望了望主席台后方,对我们说:“我操!你们没听见广播的那些破玩意吗?但凡有点意思的节目全被他们干掉了,寸草不留!那俩逼肯定老有成就感了。”</p><p class="ql-block"> 章玮说:“他们最大的成就就是谁都别想有成就。还得自我陶醉呢,说没这两下子,咱能坐这儿吗?这是谁都能坐的地方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选自刘嘉陵长篇小说《把我的世界给你》六 春季运动会)</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