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曾经的望族》之第一部‘’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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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成贯一入赘马家住进平阳城，从拥有单田籍的庄户人一跃成为拥有双籍的市民。

不过他自己从没有认为改了祖宗，有什么改变。别人叫他马掌柜的，他从来没有答应过，应酬不过的时候最多打个呵呵。私下里马心玉还叫他贯一。说话办事还是成家如何，一应文书、章刻和店里的账目清单也都写姓成。

平阳城离霍山很远，主要还是心理作祟，入赘到平阳城后，头些年他几乎再也没回过成家庄，老老实实待在城里文玉身边过小日子。究其忘家的原因，一方面是恋着文玉这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另一方面是入驻平阳城后的确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感觉到天大地宽了，与当年那个待在乡下，井底之蛙的楞头青不可同日而语，家乡的概念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远。

平阳府又称卧牛城，也有叫白马城的，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段精彩的故事。卧牛城的名字更接地气一些，与城中每当兵临城下、危难之时，惊现一只铁牛有关。

这里自古就是中原和边塞通商之地。霍州也是它的辖地，与晋中盆地交界，扼山西南北，是一座久富盛名的历史名城。

大元天下时平阳府设为慰司晋宁路，但老百姓还是喜欢叫它平阳城或卧牛城。叫白马城的很少，白马城也只有在文人墨客笔墨里出现。这里市井繁华，汇集的大小商家不下万余，当然来自东西南北的文化不尽相同。成贯一自从来到平阳城便融入这里的市井，感觉有好多东西要从头学起。

马家商号位于汾河东岸的高垣上，是座前后套着的院子。前院子开染坊，后院子住人。汛季到来，洪水可以冲击到城墙边沿，但是却从来淹不到这里。

马家主商号在霍州城，平阳城这边是后来扩展的，红火了几年，但随着老马精力枯竭，日薄西山，急需有人帮着打理。霍州城那边染坊比这边规模稍大，位址也不错，设在街市最繁华热闹的地界，花式品种也更多，但马启寒同样顾不上，生意渐渐清淡，不得已请个外人来帮着支撑门面。招个养老婿上门，即是形势所迫，也解决了不时之需，可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作为成氏后人，成贯一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形式接管马家。每天当他走进这座恢弘的建筑时，都恍如隔世。这里的一切都是安静的，时间如同在这里凝固了。院子里缕缕蓝彩的布匹在阳光下轻轻荡漾，像在微风中跳舞，变幻出不同的颜色。

活计们都在染坊里挥汗如雨地劳作，妻子心玉则盘腿静静地坐在树下，她既是监工眼中的老板娘，又是成贯一眼中顾家的贤妻良母。她面前总是摆着一只矮脚方桌，上面摆满了需要描花或者整理的批布；她微微支着胳膊肘儿，丰腴的腕上戴着一只翡翠的镯子，趴在方桌前安静如处子，春光里她简直就是一朵绽放的最美花朵。

平时染坊的顾客多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或阔太太，她们挑剔的目光和傲慢的脸孔让他很不习惯，但后来发现他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表现得胜人一等，与众不同罢了。她们并不在意成贯一来自哪里，姓成还是姓马，她们只在意染出的布好不好看，颜色正不正，做衣裳料子穿在身上符不符合自己的身份，能不能搏得达官一笑。

成贯一渐渐地习惯了这种城里人的生活。平时大家各忙活各的，互不讨扰。每天他管理着染坊，闲暇的时候还可以坐在天井里的棚子底下喝茶。一排排的晾杆和刚刚印染的布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代流年。来的客人或在客厅里喝茶或在档子里穿梭欣赏，感受染坊间的细微热闹。他大声吩咐伙计们该干啥，不要在意周围是否有人。天热的时候活计们索性光了膀子，只穿着粗布的裤衩，腰间勒一条布条做的腰带，露出结实的肌肉和弹簧般柔韧的腰身，惹得女人们流连忘返，眼珠子贼亮。

染坊鼎盛的时候雇着十来个伙计。活计们面对面盘腿坐成几排，两人一组，中间搁着折成四方的布料，木锤直接往布料上抡。木锤一头大一头小，木料是山里产的硬木，木质极硬，木色温润。由于长年把握，这些木锤无不透出皮肉般的圆润，加上汉子们赤裸上身，古铜色的皮肤泡足了汗水，肌肉饱满。锤声彼此起伏，节奏分明，常使得那些探头探脑的女人们失声尖叫。

2、

自从成贯一接手平阳城的染坊，马启寒很少来，来了也是走马观花，当了甩手二掌柜的。

入驻第二年春上，文玉就添了个男丁。按成家辈分 “世”，取名“名”，望子成名成意。隔年秋上，再添人口，也是个儿子，取名“才”，望子成才之意。

做了父亲的成贯一一下子老成了许多。最初他对这个家、这个行当相当生疏，不太喜欢，有种被扳着牛鼻子行走的感觉。他经常半夜爬起来，骑上月下的山墙，对着外面的景色发呆，恍若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但自从有了孩子以后，他便不再幻想，身居染坊，起早贪黑。他勤奋好学，决心把老丈人传承的这份家业发扬光大。凡采制靛蓝、选取布料、浸泡落料、加热蒸煮、风干拉平、成型，一道道的工序从头学起，，更从不放过提高的环节。

蓝靛也叫靛青，即“青出于蓝”的那个“青”，是从蓼蓝中提炼的。采制主要在夏秋季节，将它的茎叶置于木桶或缸内，水浸二至三个昼夜，至叶自枝条脱落时捞出枝条，然后加入适量石灰充分搅拌，至浸液由乌绿色转变为深紫红色时，捞出液面产生的蓝色泡沫晒干，便成为使用的染料。

成贯一入赘，染坊旗号不改，主营业务不变，不但学会了一般的染色，还善于用极淡的蓝染料洗白布，让人觉得更白。这个发现其实是来自一次误操作，有一天他替客人染一匹白布，中间出了误差，染花了。他顺手扔在了空盆里，等他抽空处理这匹布时，竟然发现它发生了美丽的变化。

这个变化使得成贯一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也成为他秘而不宣的独门手艺。他用新法子染出布匹拿去卖，大小姐们穿了都说好看。花布手感细腻柔韧，花纹流畅，花色美丽大方，用它们缝成衣裙，做成被褥都非常好，万里挑一。

凭着这样鲜为人知的手段，成贯一在平阳城一下子叫响了名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马启寒听说了此事，一百个放下心，彻底撒开了手不管，连霍州那边的生意也由他打理，老两口就整天逛街打麻将，喝茶，戏园子听戏。再过两年马掌柜的精神头大不如从前了，最大爱好改成坐在丁香树下打盹儿。

成贯一回家找他商量，市面上的蓝靛良莠不齐，且经常被药商囤积居奇，每次他去拿货，对方都是乘机提级提价，他想回一趟回马岭，租片山地自己种蓝靛。

老丈人的眼神有些迷离，自从得了那场病，精神头就这样了，成梦周给他把过脉，说他这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

“过去我们家用料，都是从城中经销商手里购买，利润分出去好多，其实，在我们霍山到处都是闲地，都种这种药草！只要用心，保证稳赚不赔！”

他试图说服老丈人，更是为自己壮胆。马先生的目光爆出一丝光亮，仿佛夜空中飞过的流星，转瞬之间就消失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这个家就是你的了，你自己说了算！不过我提醒你，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好后果，做生意更由不得失败。”

听老岳丈一番提醒，成贯一反而更加淡定起来，这些年他没少关注药材市场，蓝靛的提取也许还有些复杂，但大青叶的种植却非常简单。山里有的是地，也不缺水源，芋头地及箐沟边都可以种植，只要土质潮湿就好，几个月就可以长成二三尺的叶杆萃绿，半年就可以采割浸泡。

3、

在离家十余年后，成贯一选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荣归故里。

他不但带回了大包大包的草药种子，还带了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和三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家什更是一应俱全。

他打算在山里多住些日子。他从平阳城出发，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过洪洞县，在广济寺院外的广场上稍示休息，然后直下霍州城。

到了霍州，离家就近了。绕城而过，再沿清水荡漾的汾河走一段，就远远地看到云山雾绕的回马岭了，成家庄就在那座山的后边。

此行他套了马车。平时，成贯一从来不坐马车，马车只是谈生意时的门面，有时候是用来拉客户的。他一身长袍马褂、戴礼帽，俨然是个整洁而稳重的教书先生。他甚至还准备好了一幅平光的眼镜，绳子故意露在外面，以显示自己是个有学文和有修养的教授。马心玉一看就“嗤”地笑出声来，嗔道：

“你穿成这样，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教书匠呢！”

教书匠与私塾先生有区别，与教授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种人，成贯一被妻子的话羞红了脸，他这才意识到为了回这趟家，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

马心玉也好好打扮了一番，自从丈夫来到马家，就从没跟她提过回家的事，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这还是头一回。她总得好生打扮一下，给自己的男人增光添彩一些。

她穿的袍子是找平阳城最好的裁缝缝制的，深色绸缎面料，既彰显华贵又不示张扬。三个儿子也是瓜皮帽，锦缎袍，仿照官员和仕人的鞋子做的云履靴鞋，穿在脚上式样既肥阔端庄又美观大方。成贯一还特意为全村人都备了礼物，从女孩子穿的花布到男人们喝的壮阳补酒；从老人们爱吃的点心和到小孩子爱吃的蛋黄酥，应有尽有。毕竟这些年不回家，回家的渴望胜地一切，毕竟家境殷实，花这点钱不疼不痒。只要村里人认他这个游子，认他这个抛弃了成氏族姓的不孝子孙，他多花多少钱都舍得。

马心玉此次回山里，刚好怀着第四个孩子。虽尚不清楚是男是女，但成贯一坚信还是个儿子，心急地早给孩子起好了名字。老三名“能”，为万事不能之意。老四就叫他“训”，幼承庭训，光宗耀祖之意。

这趟东岭之行马心玉本来是不愿意的，她挺着个大肚子，长途跋涉，行动不便。主要还是这些年丈夫自尊心作祟，她也跟着心中作梗。如今成贯一迷途知返，她也不好反对，车子一路行驶在山石路上，簸得马心玉捂着肚子直喊：“贯一，慢点！”

此次回归，成贯一显然低估了人们的醋意十足，他并不受族人的欢迎，甚至被大家冷嘲热讽。当初，他当上门女婿出走，族里不少人是反对的，除了认为低人一等，丢人现眼，更多抱有嫉妒的心理。如今看成贯一衣锦还乡，大家送礼不收，请酒不到场，连小时候一起光屁股打鱼摸虾的本家兄弟爷们，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说话都酸溜溜的阴阳怪气。

父亲倒是十分满足，十几年的功夫，老大已经从当初的光棍一人，成三个孩子的爹了，他当了爷爷，谁还怀疑甚至指责他当初的选择，是明智之举还是愚蠢之举。

“爹，请原谅孩儿擅自起名，孙子的名字本应该有您老人家亲自来起的，但山高路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孩子儿便斗胆自己给起了。不过都是按的成家的辈份，您老若觉得不好，可以随时改！”

成梦周心满意足地挥挥手，一连用四个简短有力的词，表达他豁达的心情。

“算了，算了！挺好，挺好！”

人家亲家都不在乎，自己还在乎什么呢！

4、

成贯一回来头一件事便是到娘的坟头上上香祭奠。作为长子，娘去世多年，他未曾为她老人家培过一次土，烧过一回纸。

到家的当天过午他就带着妻儿老小给母亲上坟。马心玉小心翼翼地双膝跪地，先替自己磕了三个，然后再替肚子里的孩子磕了三个，以表达对这位从未曾谋过面婆婆的敬畏和缅怀之情。然后，她回去再携了礼物去二娘那边请安。

二娘孙氏是成贯一到平阳城后父亲才续娶进家门的。晚年娶夫纳妾并不符合成家人的规范，所以成梦周并没有通知成贯一，而是事后修书一封说明情况。当成贯一展开信看到父亲一句话也没说，而是抄了一首白居易的《卖炭翁》诗时，心中什么都明白了！父亲似乎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儿子，自己一路走来，生活有多艰辛。他理应支持父亲。

老四贯捷却不理解，对父亲续持坚决反对的态度。母亲生下他后早早就走了，他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母亲。随着渐渐长大，他对生母的这份内疚感一天天聚焦。父亲再娶，他十万个反对，家人们劝他，他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

马心玉拎了礼物去看二娘，在她看来继母孙氏一点也不像妯娌们传的那样，是个睚眦必较、心胸狭窄的女人，她来到成家也不是看中成家的田产。第一眼见到这位婆婆，便觉得她不仅高贵优雅，而且心胸宽广，豁达大度。她猜测婆婆年轻时肯定跟公公有过采兰赠药之约，所以才在成老太爷晚年凄怆的时候凛然嫁到成家。既如此，作为并不了解事情真相的后人和晚辈首先应当尊重老人的选择，能不问就不问。

孙氏收了儿媳的礼物，一件用羔羊皮做成的棉坎肩，矜持而不失热情地搀扶着马心玉就坐，然后嗔笑道：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贯一都是我的儿子，你都是成家的儿媳！世名、世才、世能也都是我的亲孙儿！你在咱自己的家里大可不必拘礼，想吃啥喝啥我给你做，皇宫里的菜咱学不来，但是靠山吃山，山珍野味总是有的。”

此番话既实在又坦诚，说得马心玉扭过脸去，擦拭眼泪。

成贯一儿媳妇进屋，爹坐在八仙桌上方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冷静地看着娘俩拉呱，抽着玉石旱烟嘴，面沉似水：

“贯儿，这时候回来，是探亲还是有别的意思？”

成贯一站在屋子当央，双手垂肩，认真地说：“父亲，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这山里种蓝靛，顺便带孩子来让您老人家认认孙子！”

成梦周干咳两声，不知道如何回答儿子此番强调。儿子已经给人上门当养老婿十几年了，不过年不过节地突然回来，本身就有问题。他嘴里的这两个理由也许都是借口。他摆手让儿子在桌子的另一边就坐，想认真地跟儿子谈一谈。

其实儿子带老婆孩子回山里，说突然也不突然，前年他去平阳城，儿子就他把他叫到一边，悄悄说过回来种草药这事。他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只是觉得儿子身份复杂，所以才迟迟未表态。没有想到他不打招呼就回来了，而且一来就是全家，兴师动众的。村里那些人，别看平日里爷们长、爷们短地叫，但对于他的突然回来还是说三道四。再说了，回山里种蓝靛，就那么简单容易吗？没有个三年两年的摸索和准备，没有一帮子乡亲帮衬，怕是到猴年马月也长不出一根青苗来。

想到这里，他说道：“老大，你在城里怎么干我不管，但这是霍山，在成家庄。你贸然回来，结果也许都看到了，大家都不欢迎，背地里嚼舌头。如今，你又提出来种草药，没有利益的事儿谁会做？依我看，你还是回平阳城吧，那里你施展才华的地方。至于这次回来，你带了媳妇和孙子，已经给爹的脸上争了光，所以……”

他后面的话咽住了，征询地望着儿子。成贯一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早过了将喜怒哀乐轻易挂在脸上的年龄，但老太爷更相信经过这些年的历练，老大已经不是当初离家时那个懵懂、毫无主见的年轻人了，他成熟稳健，强毅果敢，凡他认定的事任何的外力干扰和阻挠都不会起作用。

果然，老大平静地笑起来，然后字字珠玑地说：“父亲，你就甭劝我了，儿子定的事一定要干，而且一定会干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老汉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日子是自个儿过的，与他人何干。他抡起烟袋杆，在脚底板上磕了磕，站起来说：

“随你吧！别家的地不敢说，但咱成家的地既能浇上水，也能施上肥。你随便挑，随便选，随便种！”

成贯一就知道父亲嘴苦心甜。他稳稳地站在原地，向父亲说出了构想和目标。

“我主要是想把这山里做成咱成家药材基地，生产和加工一条龙！”

这让成老太爷彼为惊讶。种地他熟，加工他外行，尤其是中药草的加工门道很多。但看到儿子坚定的眼神，他选择了默许。

来山里之前，成贯一就串通好平阳和霍州几个州县的药商，初步跟他们谈好了供货的价格，同时他还通知了过去给马家供货的供应商，今后就把原料就近送到成家庄来，他照原价收购，甚至对一些品质好的药材还加价收购。

“他们会听你的摆布，送到这里来？”

成梦周重新坐下来，脸上充满惊讶，明显对儿子的说法持怀疑态度。

“为什么不送呢！”

成贯一这点上倒是胸有成竹。货从霍山送霍州城远，送平阳城更远，而送成家庄少五成的远途运输，价格却分文不少，哪个商人不会算这笔账，不接受这份诱惑。

“也是！”成梦周半信半疑。

“那从啥时候开始呢？‘

‘’就这一两个月吧！”

成贯一如是说：“种植和加工蓝靛是慢工出巧活，我先从收购做起吧！”

老太爷似乎看到了儿子的精明，既然他认准了此事，，做父亲的不好反对，何况这中间还夹杂着亲家马启寒态度呢。

他特别注意到，对于种草药这事族里无人跳出来反对，这是个好的开端。

5、

成贯一扛着叉尺上了山。

这之前他联络了，人替自己当下手。他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平日里除了赶赶五集，就是在家里闲转悠，用他们最省事。有人起初还矜持犹豫，但听说每天有三、五十文不等的工钱，便争先恐后起来。山里人的日子紧巴是不争的事实。

成贯一先在自家的地上做实验，依次挖了数个圆池，作来浸泡蓝靛的场地。然后把收来的蓝靛堆在最高的池里，用木头压，避免水满飘动。

“每池要放八至十二挑子蓝靛。浸泡三至四天，待叶子腐烂，渗出深蓝色水汁，再把蓝靛叶渣打捞干净，放在石灰泡入池中搅混，使池中水浪起伏，浪花泡沫不断。”

他沉着淡定，仿佛临阵指挥的将军。虽说庄稼活儿放下了十几年，重拾起来有点吃力，但是毕竟是打小干顺手的营生，一想就会。看着谁不顺手，他亲自挽袖子下手教。

两个时辰后蓝靛自然沉底，把上边的水放出，再把大池中的蓝靛顺水槽放到小池中，蓝靛沉底后又从小池中排水，剥下的就是纯真蓝靛了。

这一切做完之后，活计们再把蓝靛舀放至箩筐中，待水自然滤出风干，挑回家中，倒在土池里。第一次这样做，就大功告成了。成贯一估计保存下来的蓝靛至少可存放半年至一年。

成贯一在村子上一住就是三个月，连城里的生意都完全不顾。父亲替他着急，拐弯抹角地提醒城里的生意咋照看。成贯一安慰地对他说：

“放心吧，那边的生意有人替我照看呢！我只定时查查账，盘盘货就行了！反而是这边的头绪多，万事开头难，都要我操心。”

蓝靛制作的关键是石灰配比的比例，过量或太少都不行，最好用当年新烧的石灰。父亲说这个不愁，山里全是石灰窑，跟杠儿爷打个招呼就送到跟前儿。

“我反复琢磨过，石灰用料才是关键！石灰少，显深蓝色，染不上布，出布较青。好的蓝靛深，色略紫红色，染出的布黑里透红，这样销售价钱也高。如果石灰过量，制出的蓝靛则显灰淡色彩，似鹅鸭的粪便，不光亮，出布也不鲜艳。”

他这一套理论成梦周头一次听说，他惊诧数年不见儿子大了、成熟了，很有点自己当年刻苦钻研学医时的样子。

“其实，这也不是我的创举，老丈人在这方面知道的不少，我也是多听多问才知道的。在多种植物染料中，蓝靛是应用最广的一种，也是马家最拿手的原料！”

他直言不讳，马心玉在一旁听了只冲他翻白眼，那意思很明白，是提醒他守着外人，做事低调一些，说话文明一点；哪有守着媳妇一口一个老丈人叫的。但成贯一习惯了，全当不见，仍说得眉飞色舞。

蓝靛色泽浓艳，牢度非常好，一直受到染布者的喜爱。蓝靛作为染料的历史也相当悠久，《诗经》里就有 “终朝采绿，不盈一掬，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荀子《劝学篇》“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说得也是同样的道理。霍山气候湿润，土地肥沃，正好适于蓝草的生长。

他说古论今，侃侃而谈。成梦周对染布不感兴趣，但对草药治病感兴趣。儿子提到的蓝靛，跟他当年为马启寒治好病的大青叶恰恰是一种草，是互通的，这让他也禁不住有点沾沾自喜起来。他记得南宋郑樵《通志》提到把蓼蓝、大蓝、槐蓝称为“三蓝”。

蓼蓝一年生草本，叶长椭圆形，干后有变蓝色的特征，久经栽培，叶供药用，它只能染碧，不能做靛。

十字花科的菘蓝，又名茶蓝，二年生草本，全株带粉绿色，叶长椭圆形或者长倒卵状，根称“板蓝根”，叶称“大青叶”，均供药用。

爵床科的马蓝，多年生草本，叶对生，干时黑绿色，倒卵状椭圆形，以堪为蓝靛，染青碧而得名。

而成贯一所用蓝靛染色的服饰，不仅耐脏耐晒、还不易褪色，越经水洗越鲜艳。同时它还具有其他成衣起不到的效果，对刺挂、草割引起的皮肤伤痛，以及虫咬烂疮等皮肤疾病起到消炎止痒的作用。

成贯一全家在住进山里，那是成梦周晚年最快乐的日子。儿子潜心研究各种蓝草的种植和管理，成老太爷自愿作他的帮手。对于儿子的种种表现刮目相看。住到山里，也是马心玉享受到成家亲情最长的一段时光，她不仅从此有了城里、乡下两个家，还能为老成家添丁生娃，成就感满满。

当然，最偷着乐的还是老太爷，他对于大儿媳投桃报李，一连为成家添了四个男丁乐不可支。

成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30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