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村庄一一宙四圩

水乡人沈根发

<p class="ql-block">  宙四圩,一个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住着十几户人家的自然村,河流环绕。</p><p class="ql-block"> 宙四圩,位于练市镇花林村的南部。植物,动物,人,和谐相处着,是千千万万自然村中的一个。 </p><p class="ql-block"> 宙四圩在我的心中,就是世界的中心。今生我无能走到哪里,无能走出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这个地方,是我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村庄,宙四圩自己,也走不出这个地方。</p><p class="ql-block"> 有一个风水先生路过这里,曾经扔下过半句话:“这个地方要是再扩大一半就……”。</p><p class="ql-block"> 这个就字的后面隐藏着多少玄机,再扩大一半是什么概念?听说过这句话的人也曾经大胆地想象过。如果地球再扩大一半,就成了两个地球,那整个宇宙就得重新改变秩序。</p><p class="ql-block"> 如果宙四圩再扩大一半,就成了两个宙四圩。那这个宙四圩就成了宙八圩,或者叫八卦圩。宙四圩的人想想,如果宙四圩变成了两个宙四圩,那宙四圩就会失去自己名字,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宙四圩的人来说,失去自己的名字,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p><p class="ql-block"> 宙四圩的人如此重视自己这个村庄的名字,是有原因的。这里以前不止有2宙四圩,而是有4个,像身强力壮的四兄弟,大哥宙一圩,二哥宙二圩,三哥宙三圩,自己排行老四,叫宙四圩。</p><p class="ql-block"> 可现在呢,就剩下最小的弟弟宙四圩一个了,他们都去哪儿了呢?</p><p class="ql-block"> 大哥宙一圩喜欢出头露面,把一条长长的土埂像一条长长的大腿踩进了人家的地盘,结果早在公田制的时候,让私田包围,改名沙村。二哥宙二圩,三哥宙三圩跟大哥宙一圩的命运差不多,都是在一次次的土地变革之中,让别的村庄所并吞,唯独小弟宙四圩,平平稳稳,千百年来,一直安然无恙。</p><p class="ql-block"> 宙四圩的安然无恙,靠的是环绕宙四圩周围的4条河流,按照宙四圩人自己的说法,4条河流是没有围墙的围墙。</p> <p class="ql-block">宙四圩村庄全景图</p> <p class="ql-block">永昌塘桥</p> <p class="ql-block">  河流环绕的宙四圩,是结在古运河这棵藤上的一个瓜。古运河从杭州流经练市的时候,乘发大水的机会,开了一个小差,很是冲动地用一条叫花林塘的河流把宙四圩围个四四方方。</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宙四圩也许是一位窈窕淑女,那时候的宙四圩也许是一个花花公子。否则,古运河需要花那么大的力气,绕道把宙四圩团团围困吗。</p><p class="ql-block"> 从此,宙四圩从各种场合或者是从各个方向报复古运河,年年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宙四圩的土地上会开出各式各样春天的花,远远地望去,像一颗系在天目山脖子上彩色玛瑙的花纹,光彩夺目。好像是在报复,又好像是在诱惑。</p> <p class="ql-block">丰收的田野</p> <p class="ql-block">  河流环绕的宙四圩阻隔了与外界的联系,桥又把宙四圩与别的村庄联系在了一起。那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永昌。取永远繁荣昌盛的意思,石桥,在村北。永昌桥是宙四圩人走向外面的唯一通道。</p><p class="ql-block"> 让4条河流环绕的宙四圩人,如果要去村南的练市镇做点买卖,就得先往北走。其实何止是要去村南的地方,就是往东或者往西,都得先要往北走。反过来,你从南面或者东面西面回到宙四圩,也得先要往北。所以,宙四圩的人说,你只要想出门,就得一路往北。</p><p class="ql-block"> 走回头路,一路往北,是宙四圩人的出行规则。</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一辈子下来,走的回头路可以绕地球好几圈。但大家都乐此不疲,走回头路越长的人,说明越长寿。</p><p class="ql-block"> 其实,走回头路是需要勇气的。一个人一生中难免要走错一些路,当你走错了路的时候,走回头路正好是你需要走的正路。这就是说,走回头路也有走回头路的必要。但是,大家都不喜欢走回头路,走进这个村庄的人越来越少,所以,这个村庄自然就显得非常的安宁。</p><p class="ql-block"> 小偷们不喜欢走回头路,小偷们就没有去偷过宙四圩的东西。太平天国的长矛不喜欢走回头路,洪秀全就没有经过宙四圩。日本鬼子更加不喜欢走回头路,所以,水川伊夫也没有去过宙四圩。</p><p class="ql-block"> 因为宙四圩跟外面的联系少,好多信息,都是慢好几拍,就连打麻将,赌博这几种人们乐此不彼的东西,都没有光顾宙四圩。</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没有去过宙四圩的,还有汽车。那是这座叫永昌桥的罪过,把现代文明的脚步,用石桥这古老、坚硬且又顽固不化的石头,挡在了宙四圩的门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水口村车家兜全景</p> <p class="ql-block">京杭运河东宗线花林塘</p> <p class="ql-block">  宙四圩的植物好像是长在宙四圩身上的一个个器官,在宙四圩,哪怕是砍一棵小树,就好像是砍了自己身上的一条胳膊一样的痛苦。 </p><p class="ql-block"> 各种各样的树,虽然品种不全,但自成体系,像一根链条,从古代延续到了现在。麦收后种田,收稻后种菜,把庄稼伺候得井井有序,顺理成章。</p><p class="ql-block"> 大大小小的动物,和睦相处。鸡鸭成群结队,猪羊满圈满棚。人畜杂居的村庄,前面住人,后面住猪宿养,廊屋的角角落落里圈着鸡鸭鹅;狗有狗窟,猫有猫窝。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宙四圩的人对牛比对自己家的孩子还要好。自己家的孩子,常常是两三个小孩一起挤在一张木板床上,而对牛,会在冬暖夏凉的高地,单独搭建一个牛棚,四面通风,像唐朝的建筑,凌空飘逸。或许,这种建筑风格,就是从唐朝一直延续下来的。宙四圩的人知道,是牛把田里地里的重活全都承担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人一日三餐,猪牛羊也一日三餐。早上,那些大公鸡们伸长脖子唱“呱呱红”的时候,宙四圩的屋顶上开始冒起袅袅炊烟,村庄附近的田地里,陆陆续续有了人影在晨曦中晃动。</p><p class="ql-block"> 傍晚,那些吃饱了虫子和杂草的鹅鸭,拖着沉甸甸的蛋囊一摇一晃地回家,准备晚上下蛋报答主人。这个时候,在田里地里劳作了一天的男人女人也开始回家,或牵着牛扛着梨,或肩着铁耙锄头,在村口的小道上,西下的夕阳为他们录下一个个朦朦胧胧的剪影。</p><p class="ql-block"> 这里家家户户都养狗。那些狗,成天的喜欢打架。这些狗的主要任务是确保村庄的安全。晚上,它们会轮流去永昌桥头值班放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狗仔队就全民皆兵。对外来人的警觉让狗仔队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但也常常为了一根让人吃剩了的骨头而狗咬狗。</p> <p class="ql-block">  宙四圩的四周虽然有河流环绕着,但是他们为了图个洗洗刷刷的方便,早在唐朝的时候,在村庄的中央挖了一雌一雄两口池塘。两个池塘还用一条明沟相连通。雄池塘居南,雌池塘坐北。雄池塘的水多了就往雌池塘放一点过去,雌池塘的水多了就往雄池塘匀一点过去。这种水与水之间的平衡,从李唐皇朝开始就平衡到了现在。</p><p class="ql-block"> 平衡是宙四圩得于生存的秘笈。这里的动物和植物是互相平衡的。湖羊吃桑叶,湖羊拉出来的羊粪去桑叶地肥地;生长茂盛的桑叶又成了湖羊的饲料。这里的祖先还在很久很久以前,创造了一种叫类似“桑基鱼塘”的循环农业模式。在低洼处挖塘养鱼,在旱地上种桑树;桑树叶喂蚕,桑沙粪养鱼。循环往复,生生不息。</p><p class="ql-block"> 宙四圩的人和自然是平衡的。人把一片片田地修理的整整齐齐,那一片片田地就用灿灿烂烂的水稻、麦子、油菜给人予丰盛的回报。特别在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酿米酒、杀年猪,自给自足。</p><p class="ql-block"> 宙四圩的人侍候着宙四圩这片土地,宙四圩的这片土地也同样在侍候着宙四圩的人。</p> <p class="ql-block">宙四圩</p> <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坟前的树,是我生命的根;爷爷奶奶的坟,是黑夜里、遥远路途中指引我回家的灯。</p><p class="ql-block"> 虽然我这一生没有见过爷爷,不知道爷爷长什么模样,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是胖子还是瘦子。爷爷是在我父亲七岁的时候就走了,扔下一双儿女和老婆走了,走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晚上。</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常常看见别的孩子爬在爷爷背上“卖小狗,卖小狗”叫唤的样子,就非常的羡慕人家,总想有爷爷这样的一个脊梁让我依靠,让我玩耍,就会想象我爷爷会长什么模样。我常常从父亲在田地里干活的动作中,看到爷爷的影子。那些年,我常常把父亲 看成是爷爷和父亲的合影。</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没有名字,她生前告诉我,等她死了之后,牌位上要写“徐门沈氏”她是水口村车家兜沈家门人。爷爷走了之后,她为了把儿子女儿带大,没有再嫁人,守寡几十年,在92岁那年,不声不响的离开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她走后,我们把奶奶安放在爷爷的身边,让他们在分开了58年的一对夫妻在另一个村庄团圆。入殓的那天,我特地用善琏湖笔,蘸上金不换墨汁,恭恭敬敬的写上“徐门沈氏”四个大字,挂在奶奶的坟头。</p><p class="ql-block"> 奶奶不识字,但奶奶有自己朴实的生活道理。很小的时候,奶奶告诉我说:“一个人有两样东西,是强盗抢不走的。”</p><p class="ql-block"> 我问奶奶:“哪两样东西?”</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一个是力气,一个是文字。”</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这一生中,奶奶跟我说了多少话,但这两句话,我是暗暗的记在了心里,从来不敢忘记。</p><p class="ql-block"> 长大了,我才慢慢的体会到,奶奶说的这些话,包含着深刻的道理,需要一辈子去理解和领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宙四圩的命运好,就是这个圩上家家户户的命运好。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没有淹没我家的厅堂。或许是厅堂太小,村上的人叫它狗屎厅,小到像一堆狗屎,没有人去注意他的存在。红卫兵嫌它脏,没有去踩它一脚,所以,那个明清时期的三开间厅堂至今还保持着明清时期的面貌,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动不动的坐在宙四圩的土地上晒太阳。但是没有想到,这位晒太阳的老人与我父亲87年的人生一起走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这些年中,宙四圩也经历过几次大的风浪,这只小船随时可以让那些不知道何时而来,不知何处而来的巨浪打翻。</p><p class="ql-block"> 上天保佑,宙四圩安然无恙。 </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九十年代,时兴修筑乡村公路,“想致富,先修路”的标语贴到了村口,那年,水口乡要往练市镇修筑一条简易公路,测绘的标杆往宙四圩的地上一插,图纸出来了,是最佳线路。宙四圩的人拍手叫好,终于有希望可以改变一下陈旧千百年的脸面了。可等到公路开筑的那天,公路莫明其妙的往西绕了一个大弯,擦宙四圩的西边而委曲前行。</p><p class="ql-block"> 一波末平又起一波,西部到上海的特高压线要从宙四圩上空经过,需要整村人搬迁,后来因为要绕开湖州这个城市,也改了道。申嘉湖高速修筑的那段时间,勘察人员来到宙四圩东瞄西瞄了一翻之后,说这四面环水,投资成本过高,决定往南移几百米,只要绕开宙四圩就行。所以,现在的高速公路是擦宙四圩额头而过。</p><p class="ql-block"> 祸兮福兮,宙四圩人虽然不知道塞翁失马的道理,但还是没有一个人去计较。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存在了千百年的宙四圩发展缓慢,象永昌桥上的石头,虽雨水的风化,但改变不了多少模样,凹凸的地貌,象小孩子永远搭不完的积木。</p><p class="ql-block"> 春天油菜花的黄、麦子的绿,是西方的油画。小桥、流水、池塘;稻香、蛙鸣、酒香是宙四圩人的生活写照。宙四圩是一口放松身体,洗涤尘埃的池塘。宙四圩是一本线装书,每一寸土地,都记录着历朝历代鲜活的故事。四面环水的地理阻止了宙四圩发展的脚步,阻隔了宙四圩向外的交流。但是,还能阻拦得了天空中随处可以飘过来的雾霾,还能阻拦得了河流中随时可以流淌过来的污水吗?</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一个接一个的村庄消失在高铁、高速公路、特高压的速度上,农民们除了在拿到搬迁费的时候,心里会突然亮堂一下之外,这种兴奋像夏天的流星,稍纵即逝,现实给他们留下来的,是永远回不去的村庄。</p><p class="ql-block"> 那一个个村庄的名字,或许改成了一个车站的名字,或许成了某座高压线铁塔的一个编号,或许成了一个工业园区中某一条道路的名字,比如茹家甸路之类。</p><p class="ql-block"> 关于宙四圩的命运,不幸被我早年杞人忧天的想法而言中。 在新冠疫情得到控制,人们的日常生活趋向平静的2020年夏天,树欲静而风不止,宙四圩这软绵绵的泥土胳膊,当不住工业革命钢铁般的手臂。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我带着父母双亲,带着童年的回忆,带着淡淡的忧伤,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带着2020年7月3日这个必将永远铭记的日子,离开了宙四圩。</p><p class="ql-block"> 从此,宙四圩的身影常常会在我的梦中呈现。就在今年的秋天,我梦回宙四圩,只是想看一看那朵陶渊明的菊。</p><p class="ql-block"> 那朵秋菊躺在废墟的怀抱中,梦一般沉浸在没有让瓦砾埋没的喜悦里。一块基石在秋菊的头顶横卧,为它创造了一个适度的生存空间。</p><p class="ql-block"> 乌云的窗帘拉开后,呈现在秋菊眼前的,是满天星星组成的童话世界,梦幻一般地闪闪烁烁。</p><p class="ql-block"> 相信开在废墟中的那朵菊,传承了陶渊明的基因。不攀比,不抱怨,身居旷野,与世无争。</p><p class="ql-block"> 秋菊,用自己淡淡的色彩,赞美世纪轮回。这种轮回的基础,是土地内部的传承。每一次轮回,都刻骨铭心。</p><p class="ql-block"> 包括我的童年,父亲的家什,母亲额头的皱纹,猫的守望,狗的无家可归,以及老鼠可以在大白天出没的匪夷所思。</p><p class="ql-block"> 在梦回宙四圩之前,可以想像得到的是,那些异化了的高楼的钉子,正在不远处的加工厂锻造成型。</p><p class="ql-block"> 不久的将来,这一幢幢大厦,将钉子一般嵌入地球的肌肤,取代废墟中那些菊的根系。</p><p class="ql-block"> 这次,秋菊不想打官司,秋菊更不想被连根拔起。只企盼自己的身体能让那些被异化了的钉子钉入地球的深处。</p><p class="ql-block"> 秋菊相信,只要它的根系与泥土血脉相连,那么,秋菊的生命就会达到永恒。</p><p class="ql-block"> 那些钉子终究有生锈的一天,秋菊这样想着的时候,宙四圩露出了金黄色的笑脸。 </p><p class="ql-block"> 本文作者:徐建新 </p><p class="ql-block"> 2022.08.19于湖州碧浪湖 </p><p class="ql-block"> 摄影:沈根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