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着手指节儿的日子

悦耳

作者 / 悦耳

图片 / 网络（谢谢）

从6岁起，连续3个寒假我被寄养在广元东街的房东谭妈家，因为50年代学校运动多，父母要集中学习，不许带小孩。

谭妈家有二十多间房屋，住着十几家房客，一家四口以租金为生。开学我们离开这里时，谭妈会做个红糖大火烧馍送我家。放假刚回来，她就端来一大碗团鱼汤。全院子我家独享这待遇，只因她大女儿谭珍姐曾是父亲的学生，受她家邀请，我家选中在此租住。

第一次被寄养，只记得妈把一大捆几十根甘蔗，和我一同送到谭妈房间，说了会儿话就走了。印象中谭伯伯穿长褂，坐在躺椅上，抱个黄铜水烟壶，慢腾腾地捻烟，装烟，噗噗吹燃火捻子，点烟，咕噜咕噜，吸一口就磕烟灰……他没完没了重复这些动作，我都替他着急。小桌上有个锡制的酒嗉子，谭伯伯把酒溫热，抿一口酒，吃一颗油炸花生米。他要给我花生米，我转身就跑，他就夸我贵气。

开学我们离开这里到了郊区学校，听说谭伯伯三更起夜，常去摸我家门锁查看一番，才放心睡觉。后来我在书上认识了鲁迅，感觉鲁伯伯长得很像谭伯伯。

第二年寒假，妈说这次要学习28天，还得让我住谭妈家。我已上一年级会算数了，就数手上的指头节节。天哪，要把两个手掌的节儿数完，爸妈才能回来。

谭伯伯因病已去世，谭珍姐到曾家山当了售货员，谭妈说她命苦没儿子，只能与14岁谭玉姐相依为命。她家竹门帘，竹窗帘上都挂着个铜铃铛，睡觉前，还把一嘟噜20多个铜铃铛，挂在门闩上，嘱咐我不要对外人说。我好害怕，原来贼娃子专惦记谭妈家呀。

我睡在雕花大床上，听谭妈讲鬼故事，讲躲警报来不及到东山的防空洞，只好藏桌子下的事。我爱把腿搭在妈妈肚子上睡觉，迷糊中把腿搭在谭玉姐肚子上了，她以为鬼压床，猛一推，我醒了，发现不是自己家，泪水悄悄淌到眼角。天亮了，我躲在茅房悄悄数手指节儿。

茅坑上猪栏里，谭妈养的那头猪，见人就哼唧，用小棍戳它鼻孔，它还笑。这让我心情大好。这里能看到长尾巴蛆，变蛹变苍蝇，被蜘蛛吃掉的过程，能看见老鼠偷它猪哥饭食的贼样儿。廊檐下小院里，有蚯蚓蚂蚁草鞋虫在忙乎。房客们的尿盆尿罐马桶，陶的瓷的木的，高矮胖瘦站一排，很有看头。我挨个指点着，猜测落实它们的主人。听妈说尿盆里那层白色的垢，含硝，是火药原料。提炼后叫“人中白”，能治病，包括口腔病。后来，我一看见“人中白”三个字就笑。

离茅房几米远的走廊柱子上，垂挂着两条细麻绳，中间分别绑着一尺长的木牌，上面是谭伯伯的墨宝：《注意～男人》，《注意～女人》。

进茅房前，必须把与自己性别相同的木牌麻绳，横着往墙上一挂，异性就被挡在外面，哪怕屎尿逼死人，也得乖乖等着。全院子男女老幼都认识这5个字，并严守规矩。这也是我的启蒙字。其实木牌分别写上“男”，“女”就很简单明白，多余的那3个字，反倒把我搞糊涂了，不知该挂哪个木牌才对。

我发现狗娃的爸爸是个坏蛋，因为有次天黑，他打着手电，竟陪狗娃他妈一同进了茅房！

毛毛的妹妹和我同岁，她说她长大了想和毛毛结婚，这又把我搞糊涂了。

谭妈每天把家具摆设擦得锃亮。一对大花瓶里，各插野鸡翎子和腊梅。记得夏天，谭妈发髻上还戴朵栀子花，走到哪香到哪。她家厨房后门，有个与大院隔绝的小花园，外人不得入内。这里有苔癣小径，假山鱼缸。鱼缸很大，谭珍姐挑3担水才能装满。谭妈教我认识柑子沙果石榴树，蔷薇牡丹腊梅金银花，还说她家兰花的香气，能飘到东山脚下的后马路。谭玉姐把我抱起来看金鱼，给我梳个独辫儿，腰上绑个花手绢儿，教我在园里走碎步学蝴蝶飞。春天还特意让我进园看牡丹。此后，谭妈家的花草树木，在我脑海里再未凋谢过。

我喜欢跟着谭玉姐，到东街西头鼓楼处倒茶叶。那里有5家茶馆，喝茶打纸牌的，算卦掏耳朵的，黑压压都是人。谭玉姐把过滤在莦萁里的剩茶叶，倒进小木桶，提回家喂猪。谭妈的猪，是吃房客的潲水和剩茶叶长大的。怪不得她家的腊肉特别好吃。

谭妈每天换着花样煮饭，老问我吃饱没？谭玉姐用银筷子数着米粒吃茶泡饭，她说：“好看不过素打扮，好吃不过茶泡饭”。我却觉得腊八饭好吃，谭妈熬的腊八饭里有各种豆类，腊肉丁，豆干丁，红白萝卜丁，五颜六色，咸香软糯，把我撑得打嗝儿。她家每年还要给果树喂腊八饭，说这样果子才结得又多又好。她送我家的柑子，确实又大又甜。只见谭妈在树干上，斜着砍了几个深深的刀口，然后把粘稠的腊八饭，一勺勺往裂开的树皮里塞，饭汤都溢了出来。我很同情果树。要是有个树洞，把饭灌进去多好。

谭妈说，过了腊八就是年。我数数手指节儿，不知不觉已在谭妈家住了10天。

谭妈是居委会小组长，常在小天井廊檐下大声喊： “楼上的客，楼下的客，听我谭老妈子说交接！”然后就通知房客学习开会呀，布置防火防盗太平缸换水任务呀，让房客在《爱国卫生条约》上签字盖章呀等等。正值扫盲，晚上她坐在茶几旁的太师椅上学认字，还问我念得对不对，我刚认得几十个字，比她强一点。

有家房客，是个“滚刀肉”。每月2元的房租，拖了几个月不交，谭妈讨要，那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谭妈天天骂她滚蛋，人家不搭理，该干啥干啥。气得谭妈背地落泪，后悔没有早点抱养个儿子，替自己做主。

谭妈曾向全院人夸她的棉背心，是买的上等蚕丝让裁缝做的，别看轻薄，穿上浑身发热冒汗。穿了两年拆洗，才发现里面絮的是烂棉花，丝棉早被掉包，裁缝已不知去向。谭妈白净的脸一下变成红色，跳着脚在廊檐下骂了三天：

“这个挨刀的杂种裁缝啊！我咒他生个娃儿没屁眼啊！他活不过今年三十夜啊！”

“滚刀肉”用鼻子笑了笑，挤着眼睛说：“你穿上不是热得冒汗吗？”

快过年了，谭妈的大姑姐谭达达，带我上街玩，下馆子吃了回锅肉和炒猪肝。妈临走时给了我9角零花钱（我家房租每月才交3元），这让我压力很大，生怕把钱丢了。我学着用5分钱买了一次红苕干儿吃，还剩一大笔钱根本花不完，就对达达說我来买单。达达笑得肚子疼，逢人就把这事当笑话说。

周六下午妈回来了，她买了几斤点心送谭妈。又请谭妈家和两位姑姐看电影。我最喜欢开演前边吃点心瓜子边聊天，对电影内容并不关心。妈走后，我躲在街门外一个旮旯里数手指节儿。快了，再数8个节儿爸妈就回来了。谭妈找到我问：你在这儿干啥？我赶快把手藏到背后说：我在耍。

腊月23晚上，谭妈祭灶神。她把糖瓜，点心，放在细瓷盘里摆灶台上，点燃香，跪在蒲团上，对着墙上小神龛里的灶王爷磕三个头，说一堆话，又磕三个头，又说一会儿。我和谭玉姐躲一旁笑出了声。谭妈站起来呵斥：“笑啥子！”她又跪下磕头：“小娃儿不懂事，得罪您老人家，您老宽宏大量，上天多说好话，多保佑她们！”说完让我俩依次磕头作揖。我才知道，这个熏得黑乎乎的灶王爷是惹不起的。

两天后，谭妈带我们一行5人，坐船过嘉陵江到了西山谭家祖坟。把卤鸡，点心摆在谭伯伯坟前，风很大，好不容易把香蜡点着，谭妈往坟前洒了一瓶白酒，边烧纸边哭边唱：

“那年我和爹从旺苍逃难到广元呀，你心肠好娶我作了填房呀，我小你十几岁啊，你咋忍心丢下我们娘仨走啊！你得了怪病屙不出尿，走时疼得好惨哪！你咋不给我投个梦啊……”

我们跪成一排，达达瑙瑙谭玉姐都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忍不住也哭了。然后每人用手给坟添把土。我绕着坟走了一圈，总感觉谭伯伯在土里憋着气很难受，猜想可能晚上他才出来吃这些供品。很奇怪谭妈最后把鸡和点心又带回家了，那是给谭伯伯吃的呀！

腊月二十七，我数完最后一个指头节儿，爸妈回来了。知道谭妈绝不收寄养费，妈就给谭珍谭玉姐买了布料，鞋袜，给她家买了双料搪瓷脸盆，茶具和八磅水瓶来加倍感谢。这些时兴花色用品我家都没有。妈说谭妈操心担责任，把我照顾得好，这情分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

年三十，谭家大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大门贴上对联，挂着红灯笼和“光荣军属”牌匾，达达的独生子是海军叔叔，也回来探亲，他带着大连产的果脯看望了我父母，还送我和姐姐中苏友好和平鸽胸针。姐姐和谭家晚辈打扑克守通夜，花生壳葵花籽壳，甘蔗皮吐了一地。我熬不住，回到窄小的家中，爬上木板床，钻进被窝，哈哈，终于能把脚搭妈肚子上睡觉了。

清晨，鞭炮声，咚八咚八的鼓声响起，县里组织的腰鼓队，给军属拜年来了。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互相作揖说着“恭喜恭喜”。谭妈脸上红噗噗的，像蔷薇花那么好看。

我穿着红花新衣，头上扎着鲜红的绸子，吃完妈妈煮的饺子，一抹嘴，跑去看踩高跷，耍狮子龙灯表演了。

（被寄养时的7岁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