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

阿朱

<p class="ql-block">  我家有两个大头,一个大头灯,是我的父亲,一个是大头章,是我父亲的儿子,也就是本人。</p><p class="ql-block"> 大头是真的头比别人大,脑袋大装得多,想的也多。自我懂事起,他就没有当过一天的本分农民。在外人看来,他是那么一个不务正业的人,而他的心中始终有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在我们看来是不切实际的,他则用行动告诉我们,也许努力达不到你心中的远方,但绝不会原地踏步。</p><p class="ql-block"> 大头从小就是特立独行的人,他的想法不一样。早在他小的时候,爷爷送他去上学,他打死都不愿意去,甚至还发出了“凭什么一家人干活,让我一个人去读书”的拷问,问得爷爷无言以对。</p><p class="ql-block"> 大头这半辈子过来,做过不少在我们小地方看来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大家都在地里刨食,他就邀上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挖煤矿,当他无限接近他的发财梦时,他的发小在矿洞里触电身亡,发财梦就此破裂。</p><p class="ql-block"> 大头尝试过很多当时的人不敢尝试的新鲜事物。比如养鸭、养鱼、种烟叶等。大头养鸭子养了半年,原本打算养一批母鸭下蛋卖鸭蛋,养了半年,鸭子越养越小,不见其下蛋。养鸭事业宣告失败。</p><p class="ql-block"> 他又开始养鱼,这次他吸取了养鸭的教训,买来了专门养鱼的指导书,终究因为识字不而放弃。那几年,我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割鱼草。青草喂草鱼,草鱼粪便喂鲤鱼、鲫鱼。每天傍晚放学,我都要拎着个簸箕,提着把柴刀,到人家的田堘出水口割草。那里往往有一大丛的水草。水草叶子会割人,割到手会起一条条的血印子,奇痒无比。出水口的水草丛里,往往还会有长虫出没,菜花蛇、蟒蛇、银环蛇知道名字的和不知道名字的。</p><p class="ql-block"> 养鱼不亏钱,也挣不了几个钱。农历腊月二十八是池塘放水捉鱼的日子。在寒冷的冬天里,在放干水的池塘里热火朝天的捉鱼。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这一天,可以名正言顺的在池塘里滚弄得浑身淤泥不被骂。第二天,腊月二十九运到圩场叫卖(三十九都平时是农历逢二逢七赶圩,为了方便老百姓置办年货, 腊月二十九会增加一圩)。卖完鱼,细算下来,无非就是“零存整取”,攒了点过年的钱。</p><p class="ql-block"> 说到种烟,有没有赚钱,我是不大清楚,对我和妹妹来说,那简直是场噩梦。家里没有建烤烟房,每天摘下来的烟叶,要先用瓷片或者刀背把烟叶中间的叶柄刮去一层皮,就是我们口中的“刮烟叶”。刮烟叶是讲究手法的,力道大了,把叶肉一起刮去会破坏烟叶的卖相,力道小了没把叶柄的皮刮掉会影响烟叶的晒制时间。小孩子,原本力道就不够,根本控制不好力道,瓷片锋利会割手,经常会割的血肉模糊。我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来躲避这样的活,躲是肯定躲不了的,只能是磨洋工。</p><p class="ql-block"> 刮完的烟叶一片一片铺在专门编制的竹篾架子(百度上叫“烟折”,与本地方言大体相符)上,铺满后再盖上另一块烟折,用三根小竹子插进烟折,上下错落开,便可以把两片烟折固定在一起。这样的活比起刮烟叶轻松很多,我们都抢着干,可是面对插棍子这种技术活,我们又干不来,只能又被派去刮烟叶。</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就是把烟折搬到太阳底下曝晒,直到晒干为止。晒烟叶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每天搬进搬出,还要预防着突然袭来的下雨天,这种“轻松”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孩子了,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出门找小伙伴玩耍,只能待在家里看着烟叶。夏天暴雨说来就来,我们又要抢在大雨之前把烟叶搬回屋檐下。</p><p class="ql-block"> 每天都有新的烟叶摘下来,刮皮、铺烟折,拿去晾晒,大概持续至少一两个月。做为孩子,我们内心都在祈求每天雨从早下到晚。完全体会不到父亲因下雨天烟叶烂在地里的奔溃心里。</p><p class="ql-block"> 这种无聊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某一天,突然听父亲说要去龙岩学开车。孩子的苦日子算是到了头,父亲却依旧在折腾的路上。</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村里第二个买“小四轮”农用车的驾驶员,货源充足,按理赚钱不在话下。可是命运似乎一直跟这个有想法的年轻人做对,人家的车子越换越大,从小四轮变成了解方车,他却因为车子三天两头抛锚越开车子越破。最终变成一堆废铁卖了。</p><p class="ql-block"> 那一次,父亲接了一单到广平拉水泥的业务。水泥只能一个单子出货,车子的载货能力有限要分两趟拉,要派个人在水泥厂门口看着水泥。于是,我又肩负重任了。那一年我六岁还是七岁?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还没有上学,只记得来回一趟要两个小时,只记得一个弱小的孩子在水泥厂的货场里,满天灰尘,在水泥堆上望眼欲穿的等待着父亲的到来。只记得,2个多小时后,当父亲的车子出现时,委屈的泪水瞬间控制不住了。还记得,父亲带我去广平的集市上吃了一顿炒米粉和排骨汤。</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父亲的心肠会这么硬,舍得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个多小时。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生活。</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少跟我们轻言细语,也很少像电视那样抱着我们亲吻玩耍。但我心里清楚,他不是不疼爱孩子,只不过他不太会表达罢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年轻时会赌博,赌场里有人兜售鸭肉这样的稀罕吃食,有一趟赢钱买了两个鸭翅膀,刚想吃,远远看到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朝赌场的方向走来,他误以为是我和妹妹,一直没舍得吃。结果那两个小孩子走到一半就不知道跑哪里去玩了。</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在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父亲牵着我的小手,走在乡间的小道上,问我,你以后要不要考大学?小学都还没上明白的我,根本不知道大学是什么东西,但嘴里回答的是“要”。父亲对于我这样的回答甚是满意,为此还跟别人炫耀,人家在背地里笑他神经病。</p><p class="ql-block"> 父亲原本不相信命运的,他始终相信只要够努力,就一定能够过上比别人更好的生活。他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失败,从没有气馁过。直到债台高筑,残酷的现实无法再支撑他的梦想。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算命先生说,父亲三十八岁才会开始赚钱。不相信命运的大头从三十八岁开始干起了泥水工。爷爷三十八岁生下父亲,这一切是否幂幂之中都已经注定了呢?</p><p class="ql-block"> 当了泥水工的父亲,总算让家里人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做了点实实在在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果真是这样吗?不,那是不可能的。大头从来不走寻常路。父亲的泥水工生涯是从承包两座煤矿的简易办公房开始的。两个月赚了四千多,在1996年的农村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p><p class="ql-block"> 父亲用这笔钱买了一部捷达100摩托车,在整个家族都轰动了。爷爷自然是不高兴,但此时的他已经不管事好多年了,只能是自己心里偷偷的郁闷。</p><p class="ql-block"> 1997年,我参加中考,那时候师范生还有分配工作,我跟父亲讨论这个事情,他直接一句话把我问得哑口无言。他问我,考师范还怎么上大学?我自己是有顾虑的,以我的成绩上师范问题不大,要想考一中还是有一定的风险。父亲就把我的班主任兼年段长请到家里,段长说,这成绩在一中正取生的边缘,发挥好就上一中,发挥不好要交赞助费。没记错的话,赞助费的起步价是6000元,然后再按分数交,每少一分另外加钱。父亲说,你放心去考,一中是肯定要上的,至于赞助费的问题,不是你考虑的。</p><p class="ql-block"> 幸好,我是个考试型选手,小考小发挥,大考大发挥。我以超过正取线一分的成绩被一中正取。让我没想到的是,正取生1700多元的学杂费还是父亲卖了他“心爱的小摩托”才凑齐的。我替父亲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我以“一分”的超强发挥过了正取的分数线,那巨额赞助费他要去哪里筹集。</p><p class="ql-block"> 妹妹是第二年参加的中考,她的成绩相对会差一点,考到了福州一所私立的卫校,一学期的学费5000元,父亲愣是咬牙借了高利贷送她去上学的。那个年代,有多少乡下女孩因为家庭贫困被迫放弃上学的?</p><p class="ql-block"> 通过承包乡下盖房子的小工程,父亲积累了一定的资本,于是又向煤矿进军。父亲的运气的确慢慢好起来,那几年搞煤矿,赚了一些钱。盖起了三层半的小洋房、买了小汽车、还在城里给我买了房。</p><p class="ql-block"> 但命运终究不会绕过谁,父亲因为资本不够雄厚,在煤矿整合的几个重要节点,被资本大鳄所兼并。</p><p class="ql-block"> 2011年除夕夜,在周围一群人的强烈反对声中,父亲给了我一万块钱。他说,我老了,这个家管不动了,以后你当家。</p><p class="ql-block"> 父亲身边的人强烈反对,特别是母亲、姑妈他们。在她们看来,父亲还年轻,而且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什么不多管两年呢?他还那么小(其实已经不小了,三十而立)。父亲说, 我二十二岁就当家了。从那以后,家里的红白喜事都要我出钱出力,他说到做到,什么事情都不管。</p><p class="ql-block"> 坦诚地说,那几年我心中是有恨意的。在我的同龄人甚至比我大岁的人,他们的父亲都考虑到孩子身上的压力,没有一个像他那样说不管就不管的。</p><p class="ql-block">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这样做是对的。也许,这个过程会有些波折,可我在磨难中一步步艰难地成长起来。不管事家庭还是事业,都稳中有进。谁的成长都不会一帆风顺,温室里的花朵永远都开不出野花的灿烂。</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大头已过花甲之年,退居二线的他是吃“闲饭”的人了。前几年,有人邀请父亲一起合伙做水泥生意。因为他们觉得大头很有生意头脑。父亲说,不做了,乡里乡亲的做什么生意都要赊账,不是我不讲人情,我是怕给自己的子女挖坑。</p><p class="ql-block"> 一辈子不愿意当农民的大头反而回归了他的“本职”。这几年,他尝试种植各种农作物。房子边上的空地被他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妻子每个礼拜从老家出来都会带上各种应季的蔬菜。他还种了200多亩的竹林,现在是吃冬笋的季节,冬笋炒盖菜成了餐桌上常有的一道美味。他还种了五六亩的番薯,捞了三四千斤的番薯粉。他似乎想把前半辈子没种的地都补回来。</p><p class="ql-block"> 大头奋斗了一辈子,成功也好,失败也罢,至少努力过。对他来说,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