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而不伤 绮纨华绝的劝世歌

田超

　　哀而不伤绮纨华绝的劝世歌

——刀郎《翩翩》的思想艺术之美

翩翩

谁不是错过了四下报更的鼓声

总有人偷偷拨弄镜月的指针

罂缶的酒瓶化来绮纨与楼阁

绿芭蕉红樱桃孑然一身的过来人

未曾走到绝境路彼岸花不开

辛酸只为长安远倒卧在琼台

小心那流射的海市售卖开花杖

辽远的天河啊纷纷流淌的挽歌郎

蓝采和啊 醉酒当歌

红颜易老转眼桑田泛清波

她也曾是越过了银河万里的荒原

他也曾划破了绚烂流落到人间

唯有那不眠的凭栏与情仇依舍

是云摇是雨散都在同一个摇篮

邯郸梦啊古今同

荣华易去青山处处英雄冢

蓝采和 醉酒当歌

红颜易老转眼桑田处处泛清波

　　刀郎老师的《翩翩》取材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邠州人士罗子浮父母早逝，八九岁便跟着叔父生活，叔父家境富有却膝下无子，便视为己出。罗子浮14岁受人教唆，跟一妓女来到金陵妓院，一年半载钱财花尽，又得杨梅疮，浑身溃烂，遂被逐出妓院，流落街头乞讨重回邠州，暮遇一仙界女子翩翩，领入山洞。治其病，美其食，丽其服，并源源不断供其美酒，期间罗子浮又两次调戏花城娘子，均被翩翩警示后收敛其淫心。罗子浮和翩翩共育一儿，待儿子成人结婚后，翩翩看罗子浮终是俗骨而非仙品，也为成全罗子浮人间天伦俗情，便让罗子浮带着刚结婚的新人重回人间。几年后罗子浮思念翩翩，便携儿探往，“则黄叶满径，洞口云迷”“无迹可寻”“涕零而返”。

就这么一篇既不惊天也不动地的老旧篇章，让我们来看看刀郎先生如何从故纸堆中寻出，挥笔为尺，大胆想象，诗意剪裁，为我们谱出一首绮纨华绝的盛世良言歌。

“谁不是错过了四下报更的鼓声”，四更天报更鼓四下，相当于现在凌晨1——3点，谁起这么早干啥呢？这一定是要干点事情的人，古人干大事情的人都要从四更天开始。《史记留侯张良列传》讲了张良与黄石老人的一段约会故事，黄石老人在邳下通过试探觉得张良是一个可塑之才，便主动约会想把自己一生研究的兵法传给他，于是让张良五日后来此约会。

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半往，有顷，父亦来。

平明应该是3——5点，鸡鸣1——3点，夜半23——1点，而四更天是1——3点即鸡鸣的时间，万物皆有灵，鸡在提醒那些胸怀大志的人这时候就该起床做点事情了，张良是不是可托付大事的人就看他是不是能在四更天起床了。

“谁不是错过了四下报更的鼓声”是说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却错过报更的鼓声。

　　“总有人偷偷拨弄镜月的指针”原来是有人偷偷拨弄了镜月的指针，拨弄镜月指针的人是谁呢？是想做一番大事业的人还是阻碍这干大事业的人呢？镜月这一意象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本来单照背面可救贾瑞邪思妄念之症，可他偏偏违跛足道士“要紧要紧”的叮咛，偷照正面，没等从镜子里走出便被铁索套住拉走。镜月该是女色吧，女色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样的，可贾瑞偏偏偷偷照了，有人偏偏去拨弄了，错过四更的鼓声，是偷偷拨弄了镜月的指针。

“罂缶的酒瓶化来绮纨与楼阁”，这句讲的是《聊斋志异》里翩翩的故事。罗子浮在翩翩的仙洞里既享受着绝世美色还享受着富贵生活，翩翩为罗子浮裁叶为衣，衣锦滑绝，拾云为絮，温暖如襦，取叶做饼做鸡做鱼“皆如真者”，人间凡能享受到的罗子浮都享受了，“室隅一罂，贮佳酿，辄复取饮；少之则以溪水灌益之”，这里面的“罂”就是古代的一种盛贮器。而“绮纨”更在《翩翩》有记载：

翩翩的孩子长大成人和花城娘子的女儿结婚，翩翩和钗而歌曰：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

“绿芭蕉红樱桃孑然一身的过来人”，这句应该是双引，宋蒋捷《一剪梅 舟过吴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对时光无情流逝的感叹。《聊斋志异 翩翩》里，罗子浮与翩翩生活十五年后携保儿、儿媳回归人间，后又思翩翩，“携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云迷，无迹可寻。这时的罗子浮失去了绮纨，失去了罂缶佳酿，更重要的是失去了翩翩，他来到人间的现实生活失去了往日的所有的美好，成了“孑然一身”的过来人，他追求的贪恋情欲纸醉金迷到头来都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

　　“未曾走到绝境路彼岸花不开”，“绝境路”，是“山重水复”的绝境，“彼岸花”是佛教用语，指脱离尘世烦恼取得正果之处。罗子浮为求情欲，钱财散尽，落得一身脓疮满身恶臭被人逐出妓院流落街头靠行乞过活，这是不是绝境路？黄昏“偶遇”翩翩，翩翩是不是他的彼岸花？一个人没有经历绝境他永远不能通达和升华。

“辛酸只为长安远倒卧在琼台”，《红楼梦》中“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所以辛酸是理想、情感、富贵幻灭后的感受，“长安”是荣华富贵地，功名成就处。“琼台”①桀所筑的玉台。②华丽的楼台。③功名之外的仙境。这里应是虚幻之地吧。苏轼《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我欲乘风归去，有恐琼楼玉宇”，是美丽的虚幻之地。李白的《琼台》“青衣约我游琼台，琪木花芳九叶开”，大约也是虚幻之境。

这句讲的是追求功名的路是那么漫长而遥远，充满了辛酸和凶险，很多人到了最后倒卧在这美丽而虚幻的路上，战神白起死在杜邮亭，兵仙韩信死于长乐宫，武圣岳武穆惨死于风波亭，功名富贵的取得哪位不是一把辛酸泪？而止于富贵倒卧在琼台的何止是“白韩”？

“小心那流射的海市售卖开花杖”，流射：迅言蜚语流出。海市：像罗刹海市一样颠倒错乱的现世。开花杖：一说筒状形的烟火；一说是华丽的手杖；一说是一种法器；一说是一种丧器，南方叫开花杖，北方叫哭丧棒，是葬礼上引魂的丧器。可否这样理解，那流光四射颠倒错乱的现世卖的既是庆祝胜利的“开花杖”也是引魂入葬的哭丧棒啊。

“辽远的天河啊纷纷流淌的挽歌郎”，挽歌，写给死者的歌。流淌，流动。这句的意思是说你看那辽远的天河啊，到处是挽歌郎为人间那追求虚幻的梦想而唱的生命的悲歌。

“蓝采和，醉酒当歌，红颜易老转眼桑田泛清波”。蓝采和唐末至五代时人，传说八仙之一，赤脚大仙降生，常着破烂蓝衣，手提花蓝，系三寸宽大腰带，一脚穿鞋，一脚赤行，夏穿棉衣，冬卧冰雪，气蒸如汗，在市井边走边唱，带醉踏歌：“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以长绳穿钱，拖地而行，或见贫人，即与之，或散之，亦不回顾。

这句讲：蓝采和啊，醉酒踏歌，谁能像他一样活得通透，活得明白，活出自己的风采啊，红颜最易衰老，时世也变幻无穷，你看那沧海桑田之变也就是转眼间的事啊。

　　歌词第一章主要讲的是人们对色欲的追求和幻灭。歌词的第二章则是以男女视觉写出了对现世富贵功名追求的荒诞。

“她也曾是越过了银河万里的荒原，他也曾是划破了绚烂流落在人间。”她是《聊斋志异》里的翩翩吧，他是民间传说的蓝采和吧。

女仙翩翩跨越万里银河的荒原来到人间是为了成全罗子浮，还是教化罗子浮，还是超度罗子浮？

蓝采和从绚烂的仙界流落到人间，是接济穷人，是开导众生还是点化众生呢？“古人混混去不反，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辉在空际，金银宫殿高嵯峨”这是蓝采和的流浪歌也是他的劝世歌。

“唯有那不眠的凭栏与情仇依舍，是云摇是雨散都在同一个摇篮”，这里面有一个词“凭栏”，凭栏在古代出现的频率较高，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李煜《浪淘沙》“独自莫凭栏”，辛弃疾不是凭栏而是拍栏了《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柳永《凤栖梧》“草色阳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杜牧“阅景无旦夕，凭栏有古今”，王禹偁“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所以世人凭栏多孤独、寂寞、惆怅，欲望多而不得，执念繁而不能。“情仇依舍”，对爱恨情仇依依不舍。

“云摇雨散”，出自唐 宋之问《至端州驿》“云摇雨散各翻飞，海阔天长音信稀”，当时宋之问、宋佺期、杜审言、阎朝隐等朝士为使自己飞黄腾达依附了当时张易之、张昌宗二佞臣，武则天病重，宰相张柬之诛杀二张，依附二张的文人朝士随之失势，被贬往偏远的岭南地区，贬谪路上，他们路过端州（广东肇庆），宋之问走的稍晚些，过端州驿时沈佺期、杜审言等一干被贬谪之人在墙上有“题壁诗”，宋之问看后亦有戚戚焉，于是也写了一首《至端州驿》：“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岂意南中歧路多，千山万水分乡县。云摇雨散各翻飞，海阔天长音信稀。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

“云摇”指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人。“雨散”指被贬谪各地的人。“摇篮”指某一事物的发源地，这里指同一地方。

所以无论是平步青云的飞黄腾达之人，还是遭排挤被贬谪的失意之人，事物的本质没有变，“摇篮”没有变，变的是不可捉摸的时世，既然如此，我们的爱恨情仇、不眠的凭栏还有什么意义？

“邯郸梦啊，古今同，荣华易去青山处处英雄冢。”“邯郸梦”即后来人们常称的“黄粱梦”，青年卢生赶考途中宿一客店，得道士吕翁枕而入梦，梦中自己享尽荣华富贵，醒时主人为他煮的黄粱饭还未熟。卢生赶考即使考上也何尝不是“黄粱一梦”呢？在无边的天宇下，在茫茫的宇宙中，王侯将相、荣华富贵哪一个不是现实版的“邯郸梦”。

“英雄冢”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常见的意象，《红楼梦》中“好了歌”“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宋 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需一个土馒头”，辛弃疾《京口北固亭怀古》“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龚自珍《己亥杂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英雄冢”任谁都是永恒不变的归宿。

“蓝采和，醉酒当歌，红颜易老转眼桑田泛清波。”既是对第一章的呼应，又是第二章的升华。

“醉酒当歌”意象丰富，《易经》中孚卦，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李白《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韦应物《简卢陟》“我有一壶酒，可以慰风尘”，孟浩然《过故人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杨慎《临江仙》“一壶浊酒喜相逢”，王士祯《题秋江独钓图》“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酒在中国人的生活和文化中实在太重要了，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是不可或缺的唯一，醉酒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升华。“当歌”则是一种诗意一种境界了。你看蓝彩和虽以乞讨为生，却把金钱拖地而行，世人皆为金钱束缚，而他却让金钱跟在身后，当蓝采和把金钱散出去，他也真正得到了解脱，获得了自由，剩余的只是鲜花酒歌了。

红颜易老，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能把控的只有自己了。像蓝采和一样一脚穿鞋，走在世俗的路上，一脚赤行，行在自由思想的途中，怀抱花篮采找仙草为民治病袪瘟降魔，一边饮酒让思想飞扬，一边踏歌唱自己本真生活。红颜易老而蓝采和却能长寿，蓝彩和“周游天下，人有为儿童时至及斑白间之，颜状如故。”觉得自己在人世间没什么遗憾了，“踏歌于濠梁间（安徽凤阳），乘醉，有云鹤笙箫声，忽然轻举于云中，掷下靴衫、腰带、拍板，冉冉而去。”（《续神仙传》）

所以《翩翩》是一首劝世歌，劝世人放下香艳，放下痴念，放下功名富贵，因为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放下这些就能像蓝采和一样身处俗世而精神自由思想轻松而入仙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