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老家

雨下听风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是极羡慕有老家的人的,每当节假日,就听见这位说回中坝老家,那位回南岭老家。那里有老人敞开大门吧,有花草盛开蝴蝶飞舞吧,小孩一定高兴坏了,可以一时追蜻蜓一时扑蝴蝶,或者到小河边摸鱼捉虾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惜我是没有老家的人了。人们说嫁了人,儿时的家不能叫老家而称为娘家,夫家的老家才是女人的老家了,许先生的老家好远,没有蜻蜓也没有蝴蝶,只有海风和大浪。从前,也是一直向往海的呀,蔚蓝的天,湛蓝的海,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飘飘荡荡的浪花上,一定耀眼动人吧。当能年年站在海边时,却越来越喜欢安静了,海美丽又冷漠,浩浩渺渺的,自顾自地荡啊,撞啊,来来回回,愈觉人的卑微与孤独。海有海的胸怀,却没有山的灵气,海给不了我归属感,他的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到底属于绿水青山,属于恬静的山窝,迂回小路,轻轻浅浅的小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儿时的老家,好遥远了,就如一场梦,它便是梦中破旧而诗意盎然的堡垒,在里边演绎了童年零零碎碎的小故事。如今,它已经在岁月的洪流中倒塌好多年了,荒草遍地而生,除了我,还会有谁再去回顾这屋子发生的事吗?哪怕是常常串门的乡人,也全然不再记起了吧。他们曾有事没事上来要碗水喝,找我妈话话家常。英嫂都去世好多年了,当年她每次经过我家院子,总要问我番薯糯饭好不好吃,糯饭香甜软糯自然十分好吃的。我们这样一来一回说着话,妈便知道我想吃了,又开始刨番薯泡糯米了。日华哥也去世好久好久了,他在我儿时的心中真是神一样的人物,他能徒手捕捉蛇,乡人不管遇到什么蛇,只管找他准能十拿九稳。他捕鸟技术也了得,什么奇形怪状的鸟都能网到,他乐意的时候便打开布袋让我们开眼界,有时我还能趁机摸摸大鸟光洁的羽毛。他常常来我家的,就坐在院子边上跟我妈聊天,或者跟我爸泡壶茶喝。他的背佝偻着,样子有些丑,可是我一直很敬佩这个老哥哥呀。这些老前辈匆匆来一趟人世,在我院子踩过千百回,又匆匆离世了,在我脑海中留下些许记忆,又还剩下些什么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次回村里,都要去看看老屋的,尽管山路已经杂草丛生,老屋的泥墙都已被推倒,可还是要看的。走过石桥,这里曾经是一条木桥,因为每次洪水来了都被冲垮,要费心费力到很远的下游重新把它拖回。于是村人决心造一座水泥桥,各家各户出钱出力,桥很快造成了。洪水来了没过桥面,女孩们是不敢靠近的,躲在自家到处漏水的瓦房里。一些胆大的男孩什么都不怕,连裤腿都不挽,就在桥面上来回踩踏,把又急又黄的洪水溅得老高。不知什么时候,承载着儿时欢乐的水泥桥也不见了,大概在我忙于工作忙于养娃的时间里被冲垮了吧。很多我不认识的村人捐资重建了石桥,他们的名字刻在石碑上,石碑伫立在桥头,这座桥又宽敞又结实,不会再被洪水冲垮了吧,在我有生之年它会一直都在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过了桥一条蜿蜒小路一直延伸至山窝,那便是我的老屋,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一直在梦里时隐时现的地方。小路边有条小河,也密密匝匝盖满了草,哗啦啦的流水还是跟从前一样欢快。小河边上的那座平房,还是简单又干净地立在那里,没有翻新,也不见得陈旧,只是慧和她的弟妹们都不在院子里耍了,都不老远地叫我一声“翠”了。稻田里正干农活的乡亲一直没有抬头,一心一意铲着田埂的杂草,就算她抬头,我可能也不认识了,也可能在她年轻时认识过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阿海和他的妻子还在山里头住着,当年那个小学留级好几年的大男孩,我还记得他很多童年的故事。他读初中当上了班长,可神气了!小堂哥当班长没人传,阿海当班长大半村人都晓得的。阿海跟我哥可好了,我跟阿海的妹妹可好了,我妈外出探亲的时候,我就要去他家住的,跟他妹妹阿霞睡一张床上,聊天到深夜都没大人管,因为阿海的爸爸也经常没在家的,我便觉得自由得很。比如我要是住了慧家,就会猜想慧的爸妈对我有什么看法,而阿海家里虽然四处乌漆麻黑的,但是哪怕脏乱破旧的家具都在欢唱着自由自在的生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阿海和他的妹妹学历都很低的,可是阿霞的人生还不错,虽然她的丈夫腿脚不是很灵便,家底却殷实的。阿海完全传承了他爸爸勤劳能干的牛劲,像一只不知苦累的大公牛,只知勤勤恳恳干活,不知自己这辈子是否还可以有不一样的活法。他能养四个孩子,但凡能读书的都在继续接受教育,他的大女儿还是个大学生呢。阿海还是原来的阿海,似乎也不显老,似乎一直都这样粗人的样子,可是他艳福不浅年轻时娶了个漂亮媳妇。阿霞第一次见她时就高兴得很,到处炫耀她嫂子多么漂亮,把大人都逗乐了,我也乐了,就跟着她去瞧个究竟。她嫂子是真漂亮啊,眼睛真大,椭圆脸,很害羞不跟我们说话,只是浅浅地笑。我也是很开心的,我的同伴有一个漂亮嫂子,我来来回回是不是可以跟她说说话呀?不说话也可以的,至少这个寂寞的山窝里多了个年轻女人,是不是就不那么寂寞了?可是后来她一直不大搭理我,也不正眼瞧我,我想着这样面对面的不叫长辈显得无礼,便常常主动叫她“红嫂”,红嫂有时应我一声,常常还是不应我的。我总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村里的长辈在山窝里进进出出,一被我轻轻叫一声都很亲切地应我,还会问我“去哪里啊”“吃饭了没有啊”。我知道他们并不真正关心我“吃饭没”或者“去哪里”,但是我把这些话语当成了与长辈交流的方式,使我不显得这么无礼和尴尬。红嫂的不回应真是很怪呀,不过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路边的草长得比我还高了,田地都荒芜了,池塘被泥浆填平了,泥浆被野草覆盖了,爸爸当年日日月月开垦的李子山没有一点痕迹了,土叔和他一群孩子早早搬离了,大娘比我们住得早,走得比我们快,娣嫂和她的两个孩子也走了,当我哥哥买房后,爸妈也离开了这片山和这座老屋。幸好阿海和红嫂还在,他们经营着山和水,养猪喂鸡,烧柴煮饭,这山窝才不至于那么死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次来这老屋,更确切地说是老屋的遗迹,许先生总是陪着,他自然不像我这般心情复杂,但这也曾留下他过去的许多影子。一起回来掏鸡蛋,挑粪浇菜,爬山摘桃,看着阿海家的孩子像只猴子一样爬上枇杷树,轻而易举就摘下一大串枇杷,他对于我的过去多少有些感同身受。俩孩子却不一样,他们琢磨着在杂草丛中找些乐趣,对稀奇古怪的植物研究个半天,或者去捅一下蚂蚁堆,或者摘些不知名的野果子问个没完。他们必定要去打扰阿海一家的,钻进肮脏的栅栏里,拿长长的野草去逗弄鸡群,母鸡一逗就把脖子缩起来,公鸡好斗斜着眼睛啄几下草尾巴子,闺女就哈哈笑几声继续挑逗。玩倦了,就跑阿海家去东张西望。阿海家前两天大厅着了小火,他正寻思如何整修线路,红嫂手不停歇地织花,似乎一切遭遇与她无关,别的什么人来了也与她无关,她依然是原来的她,只是体态不再轻盈了。时光是如何匆匆溜走了二十多年,我们经历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又失去了多少?到底不过随着光阴的脚步旋转,回到了某一个相似的原点,感受此刻的岁月静好罢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阿海家的后边便是我老屋的遗址,拨开高高的杂草,依稀能见得旧路,再往上还能见着从前的晒谷场和几块旧砖破瓦。妈说有个乡里人去世了就葬在院子旁的土地上,以前那是一个橘子园,我和哥姐们总会想方设法偷摘几个解馋的。葬就葬吧,这块土地于我们再没有什么价值,它已经无从下脚了,再久一点,暴风雨一来,后山的泥土就会滚一些下来,把爸妈曾经一担担挑开的空地也全然掩埋。爸妈再不回来看看它,我们这一辈偶尔还念旧回来望上几眼,再到闺女这一辈望一眼都是陌生且多余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我的爸爸和他的兄弟以及子辈们已经在我们最初的那块土地上建起了别墅,壮观而堂皇,在宁静的山村里很是光辉耀眼,这算是给我们黄氏祖宗一个交代了吧,让我们受苦受难的黄家人光鲜亮丽了吧,当能看到父辈们眼中的喜气,才切身感受大家齐心协力争的那口气或许真的有其存在的意义。我爸一家和叔伯两家节假日便聚在一块,一起做吃,一起聊天,很是和睦的样子。我也是喜欢随他们回去的,只为更亲近地触摸自然,以及记忆深处久远的模样。但是在这座新房里,也还是陌生,没有落叶归根的踏实。六岁前,我在这块土地上成长,六岁后,我的根便扎在了山窝里,一直往深处远处扎,牢牢的,不管多久,总在梦里出现,山和水和田成了梦的底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过去我并不很喜欢这个倒塌的老屋,太寂寞了,尤其冬天,刺骨寒风四面八方袭来,天井是敞开的,砖瓦根本抵挡不住,衣着总是很薄很少。哥哥外出读书,姐姐在城里打工,家里只剩我一个娃了,凄清和寒冷以及爸妈总是不停歇的背影,让我常常感觉人生的苍凉。好在娣嫂迁进山里来,带着两个幼小的娃娃,阿珍那时才三岁,又乖又可爱,我一见到她就跟她打招呼“嗨”,久而久之,她就没学会叫我“姑姑”,而是叫我“嗨”,我也便生生地应了。一放学我就抱她家里来,一边烧火一边带她,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小娃娃呀,我是多么渴望有个亲妹妹呀!他们一家的到来填补了我心中那抹隐隐的孤单,伴我走过几年安安静静的青少年时光。后来,他们也迁走了,这个大房子又静悄悄的了,尤其每次要到镇上读书之时,爸妈都各自到更远的山窝里劳作去了,偌大的一个房子空空荡荡的,除我之外再没一个人了,锁上门,就木木地望上一会儿,伤感不觉而生,不知悲在哪里,或许心疼爸妈,又或许是一个少女从只关注眼前所见,到懵懵懂懂地开始解读生命的境遇,这个开端一点都不温馨不快乐,茫然且无助,涩涩地难过极了。直到汇聚了同伴,一起踩车到镇上去,到宿舍里,一窝女生挤在一起,叽叽喳喳,七零八碎的话语才覆盖了心中莫名其妙的悲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家,虽然我曾不很喜欢她,但是我又特别依恋她,只要她还立在那,只要爸妈还住着,她就依然给我落叶归根的熟悉与归属感。可是,她承载着这片土地成长起些许尘埃般的生命,如今就剩一坯黄土了,在时空中曾经盘旋着那些笑过闹过哭过喊过的稚嫩童音,都被年轮一圈圈碾过,卷走了屋里院外大大小小的故事,渺小到不值一提,无人在意了。今天,站在这里胡思乱想,大概也是多此一举了,如蝼蚁般的人儿,在这片土地上四处活动,匆匆不过几十年,然后就如这老屋轰然崩塌,长满杂草无人问津,包括你包括我包括在历史中叱咤风云的人物,百年千年万年后众生皆归土,一座老屋又何足挂齿呢?可是,这一刻到底还是实实在在活着,能感受一草一木、虫鸣鸟啼,能仰望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似乎每一个细节都很真实,似乎每一个感受都值得回味,所以老家又还是多么不能失去,就算偶尔能去看看去想想也是情有所依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是,我再没有老家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