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开给月亮看的花

落霞阁主人

<p class="ql-block">  《辽宁常见野菜》又一页一页翻过:碱蓬、荠菜、水芹,苣荬菜、三叶菜、猫爪子……或俗,或雅,虽然时光奔流而去,这一个个名字却从未在记忆湮没。它总会藉着一棵树,一朵花,甚至扑面的春风,明媚的暖阳,一行只点滴关涉的文字,时不时还会因为一首老歌,又或者……拨动泠泠心弦,历历一段往事。</p><p class="ql-block"> 夜来香也是这样。提及这个名字,也许,你会想起清代诗人姚允迪的诗“夜深欲摘浑难辨,叶底风来忽有香”,或是杨芳灿《齐天乐》“似有香来,不知花处,叶色隔帘微绿”。于我而言,更多的时候,耳边低回的是那首经典老歌:“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轻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的芬芳……”那是首命途多舛的歌,1944年,当时中国流行乐坛的“歌王”黎锦光在录制间隙,忽然间乐思涌动,于是,一首欧美风格、伦巴节奏、舞曲样式的歌曲诞生了。周旋、龚秋霞、姚莉等歌星试唱之后,都因其音域太宽而怅然做罢。说来也巧,24岁的李香兰无意中看到这首歌,于是凭这首歌,她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走宽了自己的演艺之路。然而,“软绵绵的情歌都会使风纪紊乱”,歌者又是日籍,这首歌遂被认定是日寇麻醉占领区的歌曲,久而久之,人们只听《夜来香》,不识李香兰。上世纪80年代初,经邓丽君翻唱之后,《夜来香》再度走红。邓丽君的歌声轻轻坠落心坎,缓缓拨动心弦,暖暖抚慰心灵,但却因是“精神污染”而再次被禁,只是,早已唱遍了大江南北,百年经典又再一次焕发了它的青春——而我偏爱的是“香江夜莺”徐小凤的演唱,她的声音不高亢也不激越,平缓中却有穿透一切的力量,如水银泻地,似朗月高悬,又像阅尽繁华之后,云淡风轻的诉说烟花往事,一丝丝放下的洒脱,一丝丝不能言说的沧桑,犹如一张褪色的经典唱片,带你重回浮华旧上海。</p> <p class="ql-block">  不过,一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听了那么久的歌,感动过那么多的瞬间,“夜来香”却并非我识得的“夜来香”,一切原来是个美丽的误会。更多的时候,我们顾名思义,把晚上开放,且香气随风飘送的植物都叫作夜来香,比如夜香树、待宵草、紫茉莉、晚香玉,甚至是球兰。其实,“夜来香”是紫茉莉科紫茉莉属植物紫茉莉别名,又是茄科夜香树属植物夜香树的别名,也是石蒜科晚香玉属植物晚香玉的别名,还是柳叶菜科月见草属植物待宵草的别名,这些不同科属植物因为一种习性被冠以同一个名字,说来真的有些小浪漫,也让和我一样的人犯了个美丽的错误。</p><p class="ql-block"> 我所知的“夜来香”,真正的学名叫“待宵草”。根据手边这本《辽宁常见野菜》以及《中国高等植物图鉴》所言,她是是柳叶菜科月见草属一年生或二年生草本植物,又名野芝麻、山芝麻。茎高可达100厘米,基生叶丛生,茎生叶互生。叶子披针形或线状披针形,边缘有不整齐疏锯齿。花序穗状,花蕾绿色或黄绿色,直立,长圆形或披针形,萼片黄绿色,披针形,花瓣黄色,4-10月开花,6-11月结果。因为花朵在晚上开放,所以又得名月见草、待宵草、晚樱草、夜来香。有资料记载,月见草原产北美,17世纪经欧洲传入中国,最初是被当成观赏植物的,由于它长势过于迅猛,渐渐不被珍惜,终至沦为杂草——生命力强竟然成了一桩坏事,硬将自己从供人清赏变成被人遗忘——不过,对此我始终持有疑问,但苦于没有铁证来说明,权且记在这里以备参考吧。</p> <p class="ql-block">  回头想想,姚允迪那首《夜来香》,前两句说“一架延缘引蔓长,淡烟微霭弄新凉”,足见她所言的夜来香是藤蔓类的,而黎锦光身在繁华上海,恐更不容易见到这种野花,想来悸动其乐思的或是晚香玉之类的观赏花——只是我一相情愿,硬是要把这首歌送给了我心目中的夜来香——待宵草。</p><p class="ql-block"> 对“夜来香”的初认知,还是在遥远的童年。那段时光是一幅经岁月漂洗而褪色的水墨画上开在崖畔的红山茶,是从厚厚冰层下断断续续听到的汩汩水声。四季是彩色的,村庄是彩色的。虽然门前弯弯山路一直曲折到山外的那头,灰色调浅一脚深一脚仍未走近小山村,这里的一切与童话书中的世界一样,宁静而美好。那时候,野菜在春末夏初的桌上从不缺席,一碟野菜,一点儿自家酿的豆瓣酱,再配上一碗粥或是一块玉米面饼子——狼吞虎咽吃下去,感觉爽极了!不过,要吃蕨菜、三叶菜、玉竹、山辣椒秧这类的野菜是要到山上去采的,待宵草却不用,沟边、地头,哪儿都能看到。于是,常常掐好多好多嫩苗回来,用开水一焯、清水再浸泡些时候,一样小菜便有了。待宵草的根可以煮食,肉质甜美多汁,想来是富含淀粉的缘故。至于根可以酿酒,甜甜的花可以做沙拉配菜,连她的嫩果煮熟后都可以食用——这些却是彼时的我所不知道的。</p><p class="ql-block"> 无论你把待宵草当作花或是当作菜,其药用价值都是少不了的。《中华本草》记载,月见草(待宵草)味甘、苦,性温。其根有祛风湿、强筋骨之功效,主治风寒湿痹,筋骨酸软。其种子油还有活血通络,息风平肝,消炎敛疮的作用,能降血脂、抗动脉粥样硬化,抗心律失常,减缓痛经症状等。月见草是女性保健品的瑰宝,很多人知道月见草也主要是因为月见草油。待宵草的种子含有多种人体必需脂肪酸,其中γ-亚麻酸(GLA)约占6.9%-12.6%,这是一种人体自身不能合成的必需脂肪酸,具有较强的生物活性,有降脂、降糖、降血压、抗氧化、抗血栓、抗溃疡、防衰老、减肥和美容保健等多种功效,所以,月见草油被视为“高级滋补营养油”和“二十一世纪功能性食品的主角之一”。</p> <p class="ql-block">  纵然被冷落、被遗忘,被放逐为野草,她还是始终在月光下的地角、田边,开出朵朵黄花,送来阵阵清香,不问蜂蝶,不论圆缺,守着最初的朗朗情怀。可观赏,可食,可药……低调、坚守、浪漫,它的花语是“默默的爱”,寓意远远的关心对方。不是么?就这样一种野花(野菜),从不张扬,甚至连名字我们都叫不准(也许不只是我没叫准),却在我们生活中一再现身。“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这一句歌应该唱给我的夜来香——待宵草。</p><p class="ql-block"> 夜色深沉,朗月在天。星子们远远闪着眼睛,灯火也悄然睡去,乡村连同高高低低的连山也都幽幽入梦,只偶尔虫儿喁喁呓语,溪流潺湲断断续续的眠歌。无蜂亦无蝶,却有这么一束花,叶子细长而绿,绕着茎圈圈往上绕着,路边沟旁地角,婷婷直起身子。花苞紧排成穗,间或几朵嫩黄花矜持的开着,瓣薄如纱,迎风微合,仿佛欲语还休,倒让人不由得想起易安居士的词中那般“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羞样子。沁凉的月光之下,静悄悄的夜就有了生命的律动。然后,就在这寂寥的天地间,不肯歇脚的风擦肩而过之后也醉得甜甜的,夜也似乎因这香味更深了,更沉了。只是,除了月光,竟没有谁来赏这花,来闻这香,怨不得它的另一个名字叫月见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是幸运的,东坡先生怕花睡去,更怕她独自在夜晚开放无人欣赏,于是秉烛相看。待宵草也是幸运的,冷冷的月光下,一朵朵花洒落如星,让寂静的山坡多出些许诗意,只是在竹久梦二的笔下,那诗意多了些伤感:等待,等待/天黑了/人也不来/宵待草的/无奈/今宵/月亮/也不出来。小王子说过“那玫瑰是唯一的,因为我为她浇灌过水。”彦乃也应是梦二那唯一的“宵待草”,他们的爱情遭到了彦乃父亲的坚决反对。6年后,25岁的彦乃病逝。据说梦二离世后留下一枚戒指,这是他生前须臾不曾从左手无名指上摘下来的东西,内侧刻着:梦35——乃25。他的生命留在了痛失彦乃的那一年……他的一生漂泊孤独,正如同他的墓志铭:“鸟飞了/不知飞向何处/青山正青/青得那般寂寞。”这凄美的浪漫可以让人联想到孟棨《本事诗·情感》所记载的崔护题诗故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依旧”是去年的桃花,“依旧”和去年一样,在春风中灿然绽放、轻轻摇曳,而伊人却已不在,这满树桃花似乎在调侃诗人留不住的风景,回不去的曾经——那句叹息里,是小时候读不懂,年长后却化不开的遗憾——好在这一场春日里、桃花下的美丽邂逅,并没有成为一段美丽的忧伤,留给诗人永远的痛,因为,故事还有个美好的结局。也许,我们不能武断地定义梦二与崔护幸与不幸,桃花的春风一“笑”或待宵草长夜独守的寂寞都是世间最完美的邂逅,却也是最遗憾的相遇。</p> <p class="ql-block">  然而,我脑海里萦绕不去的却是千百年前那一蓑一笠独钓的身影,是那浩茫无涯的寂寞。天地间一片苍茫,千峦叠嶂,却不见一只飞鸟,万径纵横,却没有行人踪迹,眼前只飞雪漫漫,只寒彻骨髓的荒寒。这天地太大,大得模糊了边界。定睛时,整个世界仿佛只定格于江上那一舟一翁一钓竿。大唐的某个冬日,在孤独中坚守,在寂静中凝望,向万古不息的江水中垂下细且韧的钓丝。只是,纵然理想仍根植于心,济世的向往仍无法动摇,这一竿钓起的注定是孤独。年少不知诗中意,读懂已是不惑年。当我真正读懂诗中意,才明白独钓寒江,不过是柳先生心灵释放的出口,是对现实社会的无声抵抗。他静静的,默默地,在风中,在雪中,在辨不真界限的天地间,与永州山水融为一体,将人生置于一个更高的境界!若将此诗每句首字相联,则是“千、万、孤、独”!不罪之人,偏遭不妄之灾,在不毛之地,受不尽之痛,却也因此成不世之名,但这也是柳宗元的寂寞!不过,因为待宵草,我有了一种顿悟,对古人、对自己,甚至对人生。不管是车水马龙的街头还是灯火阑珊处,我们都难免被寂寞咬啮。谁能风雨穿林打叶时一直有人与你一起竹杖芒鞋缓步而行?绿蚁一杯,谁又能欲雪时与你围炉共醉,浮生是非恣意评说?这烟火人间,有些路是必须一个人去走,即使再远再坎坷,有些哭泣是只能一个人来听,即使再痛再苦。我们常常急于在岁月的盛典中定位自己,渴望被关注、被留意、被聚光灯紧紧追随……后来,失衡的心理便筑起壁立的悬崖,一阵风,一场雨,一片秋叶,一声叹息……都充满敌意,于是便陷在孤独的泥淖中拔不出疲惫的双足。</p><p class="ql-block"> 古老的历史厚重的人文或者壮丽的山川,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企及且拥有的背景,与更多人而言,只是一种痴心妄想。很多时候我们必须活在焦点之外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就像只开在夜晚的夜来香,站在杂草丛中努力挺直身子,幽幽夜色,三点寒星,远处起伏的是黑黝黝的山林,近旁几间老屋睡在山脚下。花开得好雅致,不妖娆,不敷衍,就静静的在皎白月光下。在这个喧嚣而繁忙的世界上,我们需要停下脚步,去欣赏这些微小而珍贵的存在。在待宵草的小天地里,我找到了大世界中的平静和力量,它让我相信,生活中即使有片刻的黯淡,依然有希望与美好存在。</p><p class="ql-block"> 待宵草是让人心生温暖的草,因为她远离喧哗与骚动,与梦境很近,与人的呼吸更近。叶如柳叶,绕着茎圈圈往上绕着,梢端花苞紧排成穗,开一二朵嫩黄花,花瓣微合,似睡非睡,风来,嫩薄的花瓣娇羞欲语……瞬间“月见草”“待宵草”这样诗意的名字就自脑海深处联袂而来。在庭院之外,在荒野之地,无数待宵草在无人关注与问候中落寞地生长,花谢花开,从不在意阳光的眷顾,她在以自己的方式解读生命的诗行,然后说给远天那一轮月听。《西游记·六十四回·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中唐僧诗云:禅心似月迥无尘。待宵草月光下的生存方式不也是一种禅意么?不必燃一支香,明灭之间、灰烬之中氤氲浮躁思绪,亦不必一曲梵音,悠悠盈耳、丝丝入扣释怀纠结悲喜,连一卷《心经》也不必,在一院,一室,就算一隅也好,像待宵草不择地、不问时,在自己欢喜的时候盛开,看星月惺忪睡眼,听季节树梢枝头开合的声音……这禅心自在,更何处染得尘埃?很多时候我们会被世间那些生命惊诧,万千物种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生命形式,他们以一种你意想不到的温柔与坚定与我们为邻。可是,忙碌的我们,求禅问道苦寻生命的皈依,谁又曾走近这些卑微生命的内心,去洞彻一生所求?日本小说家太宰治《富岳百景》中写道:“富士月见最相宜。可是,这庸碌的凡人,眼底只看得到樱花和雪山,要等到尝尽艰辛后,才懂得月见草的不俗。”当你读懂待宵草的孤独,你的人生或将步入新的境界,那时,你将明白,并不需要穷尽心思解读活着的理由,存在就是存在,每一个生命都必须以自己的方式活出精彩,这就是“道”。</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少时喜欢这些“野草”,半为心怡其美,半为舌尖其味。慢慢的,樱桃红过,芭蕉绿过,鬓已苍苍时与这些“野草”重逢,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不仅可赏可尝更有“道”在其中。《老子》言道,《论语》有道,庄子于汪洋恣肆中布道……年岁渐长,静心而思,竟无处不是“道”——曾经以为那遥不可及的“道”,原来就在这一花一木之中,只是少年时,迷于千红万紫,青年时,又汲汲于蜗角浮名,及至中年,偏惑于成败是非,不经意中夕阳几度,空有青山依旧。还好,一人一桌一卷,一轮明月当空,“道”在可感可视可听可触可嗅的一切之中。面对待宵草,细读这一根一茎一叶一花一籽,“不蔓不枝初夏时,花开次第未嫌迟。蓬蒿野草常相伴,纵使颜娇无傲姿。”无法拒绝夜晚,那就在夜晚盛开,生命未必只有在阳光下才绚烂。既如此,更非道而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读这些山中,田边,地角,甚至墙根的旧相识,走进他们的世界,或许我们就能悟到生命的奥义。无论身在何处,庙堂,山林;都市,村庄;更遑论逆境,顺境;高大,卑微……若能从容面对花开花落,在时间之上生长,夜来香的寂寞又何尝不是一种美丽?还是那首歌,“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并不需要人打搅我的悲喜,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并不需要人探望我的委屈……”现在,或者就藉夜来香一缕幽香,疗治我们不曾结痂的伤口……至少在孤独的荒原,我们不会在风沙与夜的重围中,战栗、呻吟以及忘记黎明的微光。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2024.1.1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