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71年初冬,我家自留地里种的白萝卜丰收了。爷爷指导着我在院子里挖了个地窨子储存起来,打算等行情好的时候卖萝卜换钱。姑父说临淄西南有个召口大集,那里一斤萝卜比本地高几分钱。可是,爷爷说召口在路家山(山名)边上,离这儿三四十里路。家里没有壮劳力,干不了这个推车搭担出远门的活。舅舅知道后主动说帮我家去卖。我得知要去路山,兴奋地表示能帮舅舅拉车,事情就这么定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村处在与临淄北部交界的广饶平原。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高处朝西南方遥望,能看到很远处耸立着一片黑黢黢的山岭。其中,看得最清、离我们最近的那座山就是路家山(也有的说叫愚山、土山)。平常,我和生长在平原的小伙伴们,对那片影影绰绰、时隐时现,看得见轮廓却辨不出远近,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山岭充满了神秘感和好奇心,想象着那山里一定有狼虫虎豹、奇花异草、山珍仙药。那山峰一定是峻岭高耸、林木茂密、柴草取之不尽……我早就向往着有朝一日走进山里看个明白。年轻的心只盼着早点去,没想过寒冬里长途跋涉、负重远行的劳累和冻饿。</p><p class="ql-block"> 我刚放寒假,舅舅便从生产队里借来一辆胶皮独轮车,装上满满两篓子上好的大萝卜。那天早上,我和舅舅天微亮就出门了。嗖嗖的寒风透过单薄的破袄吹得我浑身紧缩。为赶路,也为驱寒,我们前拉后推,快步疾行,渐渐的浑身热乎起来。走了不过十几里,我已经腿沉脚疼,跟不上舅舅推车的步伐。舅舅说,不用拉、你跟着走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走入临淄境内朱台镇附近时已经天大亮,沿途村庄炊烟四起。在云雾和炊烟的簇拥中,远处的山岭逐渐露出了模模糊糊的身影。我脚下的乡间小路陌生而崎岖,而舅舅推着几百斤重的脚步始终没有放慢。他说到了路家山就进入了鲁中山区。这一带山不高,但附近有煤矿、铁矿、铜矿。过去,乡亲们在春初秋后农闲之际常常推车挑担来贩煤、倒石灰、做小买卖。这一带是有进出山里的交通要道,旧社会,打劫短道的兵匪很多,客商不敢独行。我姥爷们当年曾推着木轮车来这购煤贩卖,当日往返百里。一口气拱到头,中途不敢停歇。</p><p class="ql-block"> 召口是个很大的自然村,分为东召、西召等多个行政村。我不记得大集是在哪个村了,只记得抬头看到的路家山峰离召口村还很远。大集规模很大,赶集的人熙熙攘攘。卖柿子、山楂、核桃的人不少。蔬菜市在村里一条斜里街上,同样是白菜、萝卜一类,但价格果然不错。</p><p class="ql-block"> 正午时分,我们的几百斤萝卜已经卖了七八成。来时走的出了汗,这会儿沁过汗水的棉衣似乎成了冰盔,硬邦邦地套在身上,感觉山岭里吹来的风格外刺骨,冻得浑身发颤。我不停地搓手跺脚,盼着早点卖完。知道我又冷又饿,舅舅拿出带来的窝头对我说:“灌了一肚子凉风,别吃凉干粮。你去近处的人家要碗热水,泡泡吃。我守摊再待一会,便宜点卖掉咱就往回赶”。</p><p class="ql-block"> 我一手拿着冻得梆硬的棒子面窝头,一手端着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敲门走进了身后一户正房坐北朝南、门楼气派、院子规整的人家讨要热水。</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家为盖房负债累累,一家人以瓜干、高粱、玉米为主食,比一般人家的生活还艰苦。我虽已是13岁的中学生,但营养不良、腿细身矮、面黄肌瘦,自残形秽。去召口那天,我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粗布衣裳,肥大的薄棉袄外面套着一件不合体的粗布褂子,棉裤是老式的大缅腰裤,戴着一顶褪色的棉帽。如果腰里扎上草绳、再拿上一根打狗棍,那样子与叫花子无异!</p><p class="ql-block"> 一位中年妇女听见动静迎出门来,上下打量我。她头上綰着髻,身着褪色的蓝士林褂子,看起来与我母亲年龄相仿。但我记得老人们教导过“出门降辈分、尊长不吃亏”的规矩,恭敬地说:“大娘,能给我倒碗热水喝吗?我不是要饭的。”她一定是从我的口音里听出了我是外乡人,连声问我来自哪里、年龄多大……边问边把我领进她家里。</p><p class="ql-block"> 我抬眼扫视,只见她家堂屋墙上贴着一些奖状和样板戏宣传画,相框里镶着一些照片,屋里收拾的很板正。屋内生着取暖炉子,炉口上蹲着冒热气的锅,室内暖和而温馨。看起来,这是一户家境殷实、人勤守正的人家。</p><p class="ql-block"> 大娘给我倒了一碗热水,满眼怜惜地说:“寒冬腊月里,你这个半大小子跑这么远的路干啥来了?恁娘也不怕你走湖迷了!”得知我跟着舅舅来赶集卖萝卜,大娘让我喝口热水去叫舅舅来家暖和暖和。此时,舅舅恰好准备收摊,得知大娘这么热情,便从篓子里拿起剩下的几个萝卜,送到大娘家表达谢意。大娘客气了一番收下萝卜,和我舅舅拉起了家常。</p><p class="ql-block"> 大娘老伴在供销社做事,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当兵刚复员,一个在广播站当电工。巧合的是,她家与我家同姓。舅舅也对大娘说了我家情况:本是机关干部家属,为响应毛主席“不在城市吃闲饭”的号召仓促返乡后负债盖房,导致生活艰难,只得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大娘这才明白我们为这不值钱的萝卜,在寒冬腊月里长途跋涉的缘由。</p><p class="ql-block"> 越啦越亲切、越说越有缘。热情的大娘得知我们还饿着肚子,执意要给我们做饭吃。那个年代,多数人家缺吃少粮,日子过得很紧把,给素不相识的外乡人做顿饭吃那可算是盛情!俗话说,“让让是一礼,千万别当真”。但大娘说着就要去烧火做饭,确实是实心实意。舅舅不忍给人添麻烦,更不想欠下这份还不了的人情,推说急着赶路返回,坚决不让她忙活。她说:“大人好说啊,你这十多岁的外甥跟着出远门,饿着肚子咋行?锅里还有些我晌饭做的炖白菜,你们将就着吃了再走吧!”。舅舅执拗不过她的诚心诚意,让我接过大娘盛上的大半碗白菜汤。我泡上带来的窝头,顾不上饿着的舅舅,悄声吃了热乎乎、美滋滋的这顿饭。</p><p class="ql-block"> 寒冬讨热饭,他乡遇善人。这碗菜汤令人心暖情溢,异乡人的关爱让我顿生感激。但我那时不会说客气话,只是忙不迭地应承着大娘的一声声嘱咐。</p><p class="ql-block"> 告别了大娘,回程轻松而兴奋。舅舅一边走一边啃着窝头发感慨。他说过去觉着山里人心狠蛮横不重交,这一趟赶集遇见善人了。天下到处有好人,山里人心善更实诚啊!</p><p class="ql-block"> 事过多年来,我曾多次讲述当年到召口赶集的往事,但从没有重返召口看望大娘,也早已不记得她慈祥的面容。倘若大娘依然在世,这位如今百岁的老人肯定没想到,她给我的那碗热菜汤,在我心里温暖了半个世纪。</p><p class="ql-block"> 眼前又是当年去召口赶集的寒冬时节,重新回味那碗热菜汤的滋味,故人旧事涌上心头,温暖与遗憾久久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2024年1月12日 写于石头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