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背笼

空空

<p class="ql-block">母亲的背笼</p><p class="ql-block">文/程金顺</p><p class="ql-block">母亲有一个背笼,经常放在老家的屋檐下。它如母亲的一枚勋章,随着岁月的打磨,熠熠生辉。</p><p class="ql-block">它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豫西山区妇女们经常使用的劳动工具。粗看,它像一个削去了顶尖的圆锥形,有阔大的背笼口,从口往下逐渐收拢,最后变成了背笼底。换句话说,这个背笼起先由一个小圆底,然后向上不断扩大成了一个背笼。它有两个背笼系,比较扁平,好似茶壶的柄,也似一颗心,掰开了,安放在背笼上。两个背笼系之间的竹篾,已被母亲的脊背长年累月磨得光滑油亮。从包浆上看,这是老黄竹,极细的竹篾子,精细的刀功和精密的编制技术,使整个背笼结实耐用。为了背笼底不致过早磨坏,父亲用一个拉车的废旧轮胎固定在背笼的底沿上。这样加固的结果,使整个背笼底至今完好无损。</p><p class="ql-block">这背笼可是母亲的好宝贝,以致母亲八十多岁了,根本已经不能用它背东西了,她还舍不得扔,仍摆在老家门口,好像母亲随时就会年轻起来,随时都能背起背笼去劳动似的。</p><p class="ql-block">我家处于豫西深山区,交通不便,背笼就成了母亲常用的劳动工具。</p><p class="ql-block">我每次回家,看到摆在家门口的背笼,就仿佛看到母亲背着背笼,辛苦劳作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母亲个头不高,站在背笼前,比背笼高不了多少。母亲背起背笼,从她的后面看过去,她的大半个身子被背笼掩盖,只剩下两小截腿在地上移动。</p><p class="ql-block">从我记事起,家里什么都缺,缺吃的,缺穿的,也缺柴烧。每天一大早,母亲都要背着背笼到外面去寻找柴火。做早饭时,她不是背回来一背笼树叶子,就是一背笼玉米根或者小麦茬,有时是这些东西的混合物。</p><p class="ql-block">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年仅十二岁的我跟着母亲进山里去拾树叶。一路上只见山寒水瘦,小麦初绿。越往山里走,人家越少。我们步行十几里,来到一个长满桦栎树的山坡上。树下落满很厚的桦栎树叶。那巴掌大小的树叶,已经枯干,似一只只干枯的蝴蝶在地上堆积。母亲和我拿着耙子,把这些树叶拢在一起。在山坡的小平垱上,隆起一个又一个树叶谷堆。</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我就觉得累了,耍起了赖皮,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偷懒。</p><p class="ql-block">母亲只顾低头用竹耙子耙树叶子。</p><p class="ql-block">我抬头看天,天阴沉沉的,不见太阳。小西风嗖嗖地刮着,树叶从树上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似一只只小鸟在空中飞舞。</p><p class="ql-block">山坡下的河沟里,一股溪流在温温柔柔的流淌,清清的河水,经过秋的沉淀,此时显得清澈明亮。</p><p class="ql-block">远处山坡下有几户人家,房屋淹没在树林里,只露出黑色的屋脊。门前有几只狗在溜达。有几只山羊拴在门前的树下,悠闲地吃着堆放在面前的冬青树叶子。有一个人在门前码柴,有几个人在稻场里铡麦秸,还有几个人用背笼往家里背麦秸。他们显得很忙,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对面的山坡上,我们正在捡拾他们的树叶子。</p><p class="ql-block">母亲催我不要乱看了,赶紧捡叶子。说,我来之前,已经提前和这里的人打过招呼了,他们同意我们来这里揽叶子的,你不用担心有人来阻拦。</p><p class="ql-block">我的记忆里,在大集体时代,什么都主贵,就是这山坡上的树叶子也有人在看管着,轻易是不让别人进山揽走的。只有在生产队开山的时候,才允许人们进山砍柴、割草、揽树叶。那时的树叶无非两个用途,要么放在灶火里当柴烧,要么垫在牛圈里沤粪。</p><p class="ql-block">我们这次进山来揽叶子,既是为了烧柴,也是为了垫牛圈沤粪。</p><p class="ql-block">那时母亲不到四十岁,头上竟出现几根白发,眼角也出现许多鱼尾纹,好在她的身手还相当敏捷。在这面山坡上,整个上午,她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着头揽树叶子。我很快又感到累了,就坐在一边看母亲两手不停地把分散在平垱里的叶子拢在一起。看着高高的几个树叶谷堆,我不由惆怅起来,母亲就凭这一个背笼,能把这些叶子背走吗?</p><p class="ql-block">晌午了,对面山坡下的人家房顶上飘起了炊烟,那乳白色的烟雾随风飘过来,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随后,我又看见人们端着饭碗,圪蹴在门前的打麦场上吃饭。我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我对母亲说,晌午了,我们也收拾回家吧。母亲只顾勾着头揽树叶子,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催的急了,她抬起头,吩咐我先回家,让父亲来接她,来时,不要忘了再带一个背笼。</p><p class="ql-block">等母亲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多。母亲背着高高一背笼树叶子,她身体尽量前倾,身躯已被背笼掩盖,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她,只以为一背笼叶子在地上自行移动。背笼上出现一个高高的山尖,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把那些巴掌大的树叶,在背笼上堆成这样一个几乎与背笼等高的小山尖的。</p><p class="ql-block">母亲背着一座小山一样的树叶回家的画面,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使我至今不能忘记。</p><p class="ql-block">只要母亲背着背笼出门干活,她都会背一座山回来。有时是一背笼树叶,有时是一背笼山草,有时是一背笼铡的细碎的麦秸。我觉得,我们家的日子,就是母亲用这背笼一背笼一背笼背回来的。</p><p class="ql-block">随着我们长大成家,离开了母亲,各自独立生活。母亲依然守在老家,背着背笼,顽强地劳作着。</p><p class="ql-block">母亲七十八岁那年冬天,我回家看望她。父亲带着我去看他种的菜地。菜地在西沟的山坡上。时隔几十年,上坡的那条小路已隐藏在路边疯长的灌木丛中。路是用高低错落的石头块堆起来的,有些路就修在巨大的岩石上,雨天走在上面,又光又滑。其中有一段很陡的路面,路下面是一个一丈多高的小陡崖,底部是一片犬牙交错的乱石丛。父亲对我说:“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一片乌云遮蔽了西边的天空,西北风呜呜呜地刮着。天比以往黑得更早,不到六点,山野间已经黢黑一片。天要下雨了,我们打着手电,抢收了晾晒在山坡上的红薯干。</p><p class="ql-block">你妈背着一背笼红薯干,我担着一挑红薯干,走在这条山道上。”</p><p class="ql-block">我有意识地看了一下脚下的山路,在齐人高荊棘的夹持下,白天尚且显得明明灭灭,到了夜晚,就更加崎岖难行了。</p><p class="ql-block">“我们走的是下山道。天黑得厉害。我们循着手中的手电光往下走。双脚小心地在荊棘丛中往下摸索,尽量踏在石块的正中,不让石块侧翻而摔倒。</p><p class="ql-block">背笼中的红薯干是前一天摆在山坡中的岩石上的,还没有晒干。你妈背的那一背笼半干红薯干,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压在她的脊梁上,就像一座山。</p><p class="ql-block">俗话说,怕处有鬼,痒处有虱。</p><p class="ql-block">我们走到小陡崖那段路的时候,忽然,你妈一脚没踏稳,失去了重心,连人带背笼,直直地摔下了悬崖。我在后面吓得惊叫失声。幸亏背笼先落地,下面有背笼垫着,她才没事儿,要不是这背笼挡一将,早没有你妈这个人了。”</p><p class="ql-block">我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讲述,心里一阵阵发凉,一阵阵惭愧。我在感激背笼救了母亲一命的同时,内心涌起了很深的负罪感。我是个不孝的儿子,不能终日侍奉在父母身边,竟让他们遭受到这么大的危险!</p><p class="ql-block">母亲背着一背笼红薯干跌落山崖这件事,如果不是父亲告诉,我根本不知道。我难以想象,在深秋的夜晚,跌落山崖的母亲是怎样保得自己完好,又怎样把散落的红薯干捡回到背笼里面,又怎样把这一背笼红薯干背回家。这可是已经七十八岁的老人!她完成的这一系列事情,让我这个五十多岁的儿子既惭愧,又内疚,更无法相信。</p><p class="ql-block">自从背笼为母亲挡了一灾以后,母亲把背笼当成了救命恩人,看得更主贵了,每次用过背笼,她都要细心冲洗干净,母亲说,那是给背笼洗洗澡,让它始终清清爽爽地站在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屋檐下,静享自己的安宁时光。而母亲每次进屋出屋都要看一眼她的背笼,看见它完好地存在,这一天才感到安心。</p><p class="ql-block">坚强的母亲,坚固无比的背笼!正是有了这个牢不可破的结合体,才使我的母亲在各种大灾大难中化险为夷,平安度日。</p><p class="ql-block">父母热爱生他们、养他们的故园,哪里都不想去。他们年事已高,又勤劳不辍,坚持生活自理,不愿给她他们的儿女添一丁点儿麻烦。而我又距离他们太远,一年回家次数比较少,多亏家里的弟妹在他们身边殷勤照料,否则,两个八十多岁老人守在这深山老家里,我怎能心安!</p><p class="ql-block">母亲过了八十岁,先后得过两场大病,一次是卒中,下午送到医院时,已经人事不知,经过抢救,当天晚上就醒过来,三天后就能下地走动,十天后就康复出院;一次是盲肠炎,症状很严重,腹部鼓起一个包,盲肠已化脓肿大。经医生的回春妙手中也转危为安,回家后经过一段时间休养,康复如初。两场大病使母亲如浴火的凤凰,涅槃重生。这里面应该得益于母亲都不辍劳作,得益于她长年累月背背笼的艰苦磨练。辛苦的劳动,使年老的母亲备受艰难,淬炼出母亲钢铁般结实的身体。两场大病,母亲以惊人的毅力,恢复了健康,保有行动如常的自理生活能力。年事越来越高的母亲,她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她再背着背笼去劳动了。她只好把背笼放在屋檐下,以便能随时看见她,安慰她丧失劳动能力的心。</p><p class="ql-block">母亲爱劳动,虽然不能背不动背笼,但她舍不得丢掉,就像舍不得丢掉她的丈夫,她的儿女们一样。她在家为父亲做饭,洗衣裳,整理家务,一刻也不愿闲着。每次回家,我看到日渐衰老的父母,看到那个日渐陈旧的背笼,就暗暗提醒自己,有空常回家看看父母,梦想有一天能像背笼那样,忠实地陪伴在他们的身边,尽一点我做儿子的孝心,让他们安度晚年,乐享人生幸福时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