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门前那颗红枣树

无为

　　回想起童年，老地方门前的那颗红枣树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从城市回到农村老家，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下，在这里快乐度过了我的童年时期。而伴我成长，带给我很多快乐的就莫过于那颗红枣树了。在那颗红枣树上结满了一段久远的记忆和难忘的岁月。

老家宅子坐落在庙台村一个叫和尚沟的地方，只所以叫和尚沟那是与庙台有关的话题。这条沟从村子北面的东台山半山腰一直沿伸下来，出了沟口就是汭河。沟里住着七八户人家，我们家就在离沟口不远的西岸边上。这套院子是爷爷经过多年努力在民国十六年买下的，民国十八年年馑爷爷就饿死在这个院子里。院子西面有三只土窑，南面有三间土木结构的平房带一小间伙房，一人多高的院墙是用黄土筑起的，比院墙高的大门斜朝着沟的东北方向，迎接着每天从对面沟边升起的第一缕阳光。

那颗红枣树就长在大门口的沟边，临沟边而立，树的根须一半扎在门口的土里，一半顺着沟边深深的扎在沟底的土里。弯曲遒劲的树身整个倾斜在半空中，树干高大挺拔，肌理分明，仿佛显示着它深沉的年轮和经历过许多年华的洗礼，散发着一股古老而庄重的气息。树冠大而茂密，粗壮的树枝犹如人的手臂一样有力地向四面八方展开，树枝交错纵横，错落有致。一部分不干寂寞的树枝跃过宅子大门，跨过院墙伸展到院落上空，微风吹过，摇曳地树枝多情的向它的主人显示着它的存在和对这个院落的眷恋。

　　舂天来了，暖风吹过，点点绿牙在树枝上探出头来，鲜嫩的枝丫慢慢向四周伸展开，那些叶片呈现出鲜绿的色彩，细腻而有光泽，仿佛是大自然授予它的鲜活生命的展现。不久，那些枝条上就会挂满淡黄色的小花，就像一串串黄米粒挂满枝条，在绿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当人们走到沟口就能闻到枣花香的味道，院子里更是香气弥漫，沁人心脾。三三两两的童伴陆续聚集在树下，捉迷藏，抓虫子，“挖山”，扔“胡基”，时不时的还爬到树上，比赛他们爬树的能力。记得一次一位童伴爬的过高，树梢晃动，下不来，加之树身悬在空中，低头看着很深的沟底吓哭了，我急忙喊来五叔将他扶了下来。后来玩童当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还会偷偷爬上树，然后又在大人严厉怒不可揭的呵斥声中灰溜溜地爬下来，有时候玩童的屁股蛋子上还会留下红红的五指印痕，从这印痕的痛痒中，慢慢知道“上树容易下树难”的道理。

而当红枣树迎来了盛夏，树的叶子密不透风，厚厚的蓬在树枝上，树下便成了一个大大的阴凉池，头上再大的太阳，树下都是凉凉的，同时枝叶上也出现了众多的绿绿的小果实，一个个鲜颜欲滴，十分诱人。这时候的枣子并不大，也不太好吃，但却在昼夜温差的作用下，对未来蕴育着浓郁的甜蜜，并将会无私的豪无保留的馈赠给我们人类。

清晨，当我还在炕上熟睡的时候，奶奶已在厨房做饭，我被那很响的风箱声叫醒，看着房顶烟筒里飘起的袅袅炊烟，闻到了满院的玉米珍油香味，这味飘过院墙，飘出大门，环绕着枣树，环绕着整个和尚沟。叔父们都喜欢端了饭碗出来或蹲着或坐在枣树下吃饭，他们背靠枣树，圆圆的树阴仿佛就是餐桌，他们围坐在这巨大的餐桌前，一边三心二意的吃饭，一边有口无心的叙话，说着当年的打算和预计着全年的收成。到了中午，火红的太阳挂在天空，树下却有着丝丝凉意，奶奶早早把树下打扫干净，摆上几个小板凳，村里附近的女人们三五成群的来到树下，一边纳鞋底，做针线，一边拉家常，叙旧事，不时的开心一笑。她们东南西北的谈笑声，都让树上麻雀听见了，它们也乐了，有的不停地从这个树枝跳跃到哪个树枝，在空中做着形式多样的后空翻动作；有的将头埋在翅膀里细心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有的一对一对的叽叽喳喳地说着情话。这场景吸引了树周围所有的目光。入伏以后，枣树上又有了它的新客人，几只蝉潜伏在枣树叶子后面的树枝上，享受着浓阴时光，它们拉长嗓子开展歌咏比赛，呜——茵，呜——茵的声音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断的蝉鸣声像雨点似的从枣树上洒落在院子里，洒落在整个和尚沟里。吸引路过的人抬头张望，寻觅，玩童们也朝着树枝上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还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不一会就有人悄悄爬到树上，霎那间，蝉鸣声咔然而止，从树上下来的玩童欣喜若狂，兴奋地向同伴们展示他的胜利成果。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树上的枣儿已由绿红相兼的花果变成黑红黑红的果实了。远远望去，宅子门前就是一团红色的焰花。伸手摘下一颗，用手擦擦，咬一口脆甜脆甜的十分爽口，现在回想起来，口水就会不由自主的往下咽。奶奶确定好日期，叔父找来长杆，上到树上逐一敲打树枝，红艳艳的枣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红线，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树下，路边，院落，还有沟底的草丛中都铺满了红枣，那就是一片红色的海洋。这时，邻居都知道我家卸枣，闲人都来帮忙了，有的拿着袋子，有的提着笼，细心地在草丛中寻找着滚落的每一颗红枣。相互还开着只有他们才能懂的玩笑，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玩童们一边吃枣，一边追逐打闹，路人也会停下脚步，一边寒暄几句闲话，一边免不了捡起吃几颗，嘴里又吐出一串赞美的话来，奶奶赶紧过来让她撩起衣襟，双手捧两捧枣放在她的襟襟里，带回去给娃娃吃。忙过之后，我家箁篮、簸箕、篮子以及炕头上都堆满了大红枣。奶奶喊我，只见她已装满了一大笼，并在上面放了一只碗，让我一户一户给邻居家送去。我说：奶奶他们有的都来吃了，还要送吗？奶奶说：送啊，你要知道，我们都住在一起，枣树虽然是咱们的，但结的枣应该家家有份。

秋老虎依然那么厉害，三天时间，放在院子里准备做干枣的那些鲜枣已被太阳嗮的皮肤上显出深深的皱纹，再经过昼夜温差作用，吃起来更加柔软香甜。为了保存时间更久，奶奶用线绳将枣一颗一颗串起来，挂在房檐下，挂在窑肩上，一圈圈一串串深红色枣串就像珍珠一样给我们这个古老院落增添了无限生机和活力。

奶奶变着法儿给我们做美食，蒸枣，煮枣，小米大枣粥，酒枣，等等。但一直藏在我记忆深处的没过于八月十五的味道了。八月十五那天，她用剪刀把洗干净的鲜红枣肉剪下，去掉枣胡，再用刀切碎，拌上焙干碾细的核桃仁、黑芝麻、荏等食料，加点红糖等做成馅，用烫面擀成大小不等的圆形皮，包上做好的馅，边上用剪刀做成磁轮状，看上去就像闪着金光的小太阳，然后上油锅烙成黄灿灿的月饼，趁热咬上一口，外脆里甜，真让人欲罢不能。到了晚上，圆圆的月亮从洁白的云层里探出身来，把天空和大地映照的跟白昼一样。这时就是用月饼献月亮的时间，也是那时候过八月十五的隆重仪式。在奶奶主持下，我们把烙好的月饼放在盘子里，再放上大枣、苹果等，摆放到门口那颗红枣树下，点燃三根香，香烟从树下慢慢升向月亮，银色的月光一道一道从树枝中照射在月饼上，就像银丝带一样挂在空中，这不就是嫦娥下凡吗？三根香燃尽，仪式结束，我们才可以吃月饼。

　　几场西北风刮过，枣树上的叶子全部落在了地上，树下金黄色的一片，树上干枯的枝条全部掉落，当年的新枝条也变成了深青色。这时才看清楚树梢上还有几颗深红色的枣挂在上面，远远望去格外显眼。那是当时打落时扎在了枣树刺上，人们也不忍心再将它们敲打下来，让它们永久留在了那里。下雪后，外面一片白色世界，我们将院内和路上的雪堆积在枣树下，让雪水灌溉滋润着树根。黑色骨傲的树枝上落着一层摇摇欲坠的白雪，树枝任然挺拔有力，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雪中的那几颗红枣就像欲开的腊梅一样点缀着这美丽的画面。忽然两只喜鹊从远处飞来，煽动翅膀击落积雪落在树枝上，朝着院内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喜鹊叫，喜事到。徬晚时分，村里鸡娃他妈来到家里，告诉奶奶，她儿子腊月要结婚了，顺便给她们准备些红枣，以备洞房铺床之用。奶奶一边向她道喜，一边毫不犹豫地踮起那双小脚脚尖，吃力地从房檐上取下两串早已干透的红枣递给她，祝福她儿子“枣生贵子”。

人们常说，祸不单行。那年，一场政治运动过后，父母及我的姐妹都从城市回到农村，原本住宿就比较紧张的院落现在就更加困难。秋天连续不断的大雨下坏了三间土木房屋和院墙，三只窑洞也摇摇欲坠。我们不得不离开住了多年的和尚沟，搬到北山脚下的新地方。为了保持老宅子的风貌，我在新地方门口也种了几颗枣树，但由于干旱，树的长势远没有老宅子门口那颗好，枣的色泽、口感更不如原来的那么甜脆。多少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吃到过那种味道了。

我们搬走后不久，三只土窑也很快相继坍塌。门前的那颗枣树望着荒凉的院落，也逐渐没了“精”、“气”、“神”。后来，路人路过发现，树的树身开始腐朽，树根一半也处于腐烂状态。再后来，当我回老家看时，枣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没了踪影，原来长树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大的深坑和早已腐朽的木屑。

人们说岁月不饶人，其实，岁月不饶的不光是人，什么东西在岁月面前都不值得一提。就像我家老宅门前的那颗红枣树，被人遗弃之后，它也就没有了生命力，比人消失的更快。虽然它的形态早不存在了，但它那些年，那些岁月里一年四季给人们带来的美丽画面和提供给人们的美好果食的味道，永远留在了跟它一起生活、一起相处的人的记忆里！

二零二四年一月八日于青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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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