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风萧萧—— 青春手记

海天一色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 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2023年最后一次钟声敲响,突然想起去年的今天,门口取食物,开门喷酒精,不做核酸少出门。女儿一早“霸占”了书房,天天网上办公,关门互不照面,家里不打挤又清净的地方是储物间。</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走进去的我还阳着,屋小灯亮,久不待见,旋转一圈,比吃了莲花清瘟还爽。拖过小櫈,打开箱子。不知小学几年级,要求每天写日记,断断续续写了些年。现在看到它们,尤如面对一生沧海。几次搬家,每每遭家人责难。其实也不知道留它干什么,只是每次都不舍得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几十年的日记本,封壳已老化,字迹有些模糊。夹子收捡的,首尾两页与大头针回形针锈在一起。纸是五花八门的多:方格的小学本子,横行的中学本子,单位的信签,说明书的背面;铅笔的、原珠笔的,钢笔的,不小心就破一块,破的还舍不得扔,说不定是一句好语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我觉得那时候的字写得比现在好,狂草中有一种青春的力量。那里面有白描、抒情、场景、或细节,还有些看不清使了劲猜出来的心旷神怡——-也许日记不该这样子的写,现在看来有些不是日记,倒像是某一时某一景的感受。但是无论今天有多么好的记忆,都该感谢那个时候的烂笔头,留了青春在等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静静地远离一切,入心侠小的空间,几十年以后,褪色的文字中,闻着历史的气息,仿佛一坛老酒向我打开。 那文中自有生活的艰辛,变革的迷茫,幸福的顶点,惆怅的低谷。那人、那事、那模样,一个个站在泛黄的纸上,任我扫荡一座座青春的战场,浅浅地吟唱怎么都忘不了的歌谣——-我慢慢地、深深地、吸一口气,吸进了满口的文字,就着一口老酒,一字一咽地细品。突然一阵歇不下来的咳嗽,直到眼泪汪汪流出;也许是翻动扬起了微尘。赶紧卷起一叠陈年旧事,匆匆返屋。妻见状大惊,紧跟几步——你哭啥子嘛,过几天会康复的!</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b><b style="font-size: 18px;">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那天的一声“炮”响,窗户欲碎。消防车,救护车呜呜地开进来,整个工厂已经乱了套。拿着卡尺、戴着手套、男男女女,车间和办公室的人一下子涌出来,跑过来又跑过去,见人就问:“啥子东西爆了?”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现场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保卫部门拉起了警戒线———睡在地上的氧气瓶,变形的焊枪,没了手把的面罩,一个炸翻了皮的大油桶滚滚地冒着黑烟;灭火器的白泡,把周围喷成冰雪一片——— 担架,担架上的拜哥,雪白的地上,鲜红的血,一直流到救护车轮下。全厂大会上宣布:这是一场严重的违章操作,而且是在上班时间干私活。工厂进行严肃处理:记大过;留厂察看;调离岗位。</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三个月后,拜哥回来了,微跛。我一眼从脚看到扁平的屁股,看他还挂了一脸的憨笑。那年刚进厂,擅自爬上行车,被保卫部们“请”下来,拜哥便名声大振。这次油桶改烤箱的操作又炸伤了腿,拜哥内在外在都改变了自己的“形像”,我以为拜哥这辈子是完了。</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办公室的外墙上,挂了一幅上世纪八十年代常见的标语,“一年初见成效,三年大见成效”。拜哥被贬去的部门在楼下,他的工作是焚烧报废的产品,敲开后回收里面的铜板,每天交给节约办公室过称登记。</b></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 18px;">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有天中午,我在办公室吃饭,拜哥敲门进来,说我两个聊一聊。我示意他坐,两口把饭扒完。他问我:“还记得进厂的那场雪不?” 我说记得。他看我一眼:“咱俩一个车上。那时候也冷,再冷,厂里面热。广播一响吃饭,签字每月拿钱,三个年头拿十八块五,还成功耍个女朋友,心里热呼呼的想学技术;现在,现在是没上发条的钟,不摆了;感觉冬天狗日的越来越长” 说完就左手搓右手。</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我给他倒杯热开水,他捧着继续说:“ 那时候感觉身后有厂靠着,现在靠谁?谁关心一个企业的死活?”。我开玩笑:“ 你现在不是在开始关心了吗?” 他说:“我关心抵个屁用!一家人都在靠着,巴望厂里头好。可它怎么好得了,天天烧一大堆废品,我觉得这他妈是在烧钱,你们当官的不心痛,我还心痛呢!”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我惊讶地看着他,不相信眼前这个被厂里两次处罚过的工人还有这种情怀,今天是第一次窥视到拜哥的内心世界。我跟他讲:“质量不好的因素很多,以前计划经济,国家定产定销调拨材料,我们那一批人进厂,是赶了末班车。现在不找政府找市场,材料自购,预付款打了还不好搞指标,指标都捏在“官倒”手上。私企交货快,又赊账,就是质量不大过关。”</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拜哥抬手拦住我的话说:“岂止不大过关,外协回来的部件,像它妈狗啃的一样;下面干着的人冒火得很,想炒股没得钱,夜市练摊不是想像中好赚......” 我感觉有些耳热。又找了点理由,指着旁边样品说:“我们的产品老、大、粗,但是经用;人家同样 产品,比我们的小一半,也可以用,市场就喜欢这便宜的,采购还有回扣。”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 他站起来一挥手:“算球了,这世界它妈的乱了套!再说一个问题,为啥子这些废品不可以多些天烧一回要天天烧?”我迟疑了半分钟说:“那是厂里面规定了的,为了防火,也为了环保。”拜哥有点似懂非懂,一边起身告辞,一边又自言自语:“天天冒回烟环保还是几天冒回烟环保?我搞不懂;龟儿子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我烧我的,关他这些人球相干!”</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 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 第二天,想起拜哥,朝节约办走去。拜哥管了半个篮球场的地盘,把头天敲出来的铜排,乌黑整齐的码在拖车上。远处那块空地上,拜哥看样子是要点火。</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烧得黢黑塌下去的钢架子上,码起一人高的废品。拜哥已往上泼了些油。只见他退后七八步远,手上抓起一团棉纱,按进油桶,提起来淋淋的滴油。插进铁钎,摸出打火机,尽着手的远,点着了。那火像是早已等待,烈烈的高燃。拜哥的头微仰、前脚绷直,后腿弯曲,用着力往那堆废品掷去。但见他的上空呼呼啦啦燃起一道火弧,离着目标三尺远,说时迟 ,那时快,轰的一声闷响,火焰超越围墙,劈劈啪啪火星四溅。</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拜哥的脸映得红起来,一边用铁钩匀那没燃起的,一边还雄雄地唱起来:“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 我没有再往前走,此距远视最佳。对焦拜哥,在半上午的侧光中,全身上下都充满刚健和力量。“镜头”还框进了墙角下那烟熏火撩的半边油桶,躺在墙角下,拜哥把它改成了“花坛”,寒冬里的植物挂着几片残叶,感觉它不美也不会香,背景已被柔化,但它顽强的存在。</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多年以后,我第一次看到掷铁饼者雕塑的时候,差点感觉就是拜哥。在公园花坛,一看到盛开的牡丹,我就想起拜哥那“花坛”里的植物,不是牡丹,但春天的时候,它也会开得像牡丹一样鲜艳。</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 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 一天外出,错过饭点,出厂找食。拜哥火锅店开在巷子头一家,巷子没名,一家接一家搭棚在工厂的围墙上。拜哥穿着围腰笑脸相迎:“ 唷!领导来了,我出来快一年了,你还头回,我给你整起哈,新鲜的毛肚鸭肠。”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确定好照常收费,我才坐下来。环顾拜哥这两桌八櫈的世界,长案桌上,一头是待洗的碗筷,一边是装成一碟一碟的食料。他转身过来打燃了火,一锅红汤还加进一把干辣椒,一块四四方方乳白牛油........ 净办的毛肚,白花花的鸭肠也碗装上来了。拜哥在围腰上擦着手说:“整瓶啤酒不?” 我说下午还上班。“那你先烫倒毛肚,筷子夹倒烫,数到36下就熟,再烫就老了哈。”我说一个人吃起没得劲,你也来。他抽双筷子坐我对面。</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夫人还上班?” 我无话找话。“啥子夫人哟!喊老婆,我们兄弟伙之间都喊“你们那个人”。你烫的毛肚熟了。“你莫笑!两口子都打烂条,知青回来进厂“双补”到顶。嘿嘿!普通人,生活干巴巴过,不像你前几年晓得去读书。” “这一大堆的碗够得你洗,生意还好吧?” “说不上好,废品烧烦了,各人来烧火锅,全靠兄弟伙扎场子,只能说是养得走。”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你这人的人缘好。” “那只是一方面,大家都义气又还没得好多钱,喜欢打平伙,喝老白干,喝了就骂两月没发奖金了,六块钱都发不出来,骂厂头,还有人骂你。”我放下筷子,任鸭肠在锅里翻腾打卷。拜哥催我吃,看我低落,说:“骂你也就出出气,潮流是这个样子。我看还是火锅稳当,不管世界啷个变,人总得要吃吧。你说是不?味道整好点,份量弄足点,利看薄一点,中午晚上都有个两三轮,比干厂头强。” 你刚才问我老婆,工龄都买断了,也就几万块钱,再不开个店。见天就花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 “开店也好,自己当老板了,自由哈。”“那你还说错了!我它妈才摆两张桌子,都有人三天两头的来理麻。说是占了道,催我朝墙角角搬,不然影响街面卫生。我说你就说要啷个办吗?她说你最好不要在这里摆。我说老子是残疾人,原来是这厂头的人,巴倒厂边边还这不准摆那不准摆老子喝西北风——-你还莫说,因祸得福,残疾人关火,再不来理嘛我了。拜哥说着笑了,又给我添菜,我忙起身,坚持付了钱,急匆匆向厂里走去。</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路上,我还在想拜哥的话:“当知青烧草草煮红苕,当工人烧废品混工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 不久,拜哥拆了店,去了深圳。拜哥放长案桌的地方,换成两张台球桌,立块门板,粉笔字被雨淋过,依稀看出老邱2块,黑娃4块。紧边上贴了征婚......只要不打麻将,年龄身高婚否不限——这巷子比以前闹热多了,但看去还是空荡荡的。我去,是想跟拜哥说,俩月的奖金补发了,现在废品少了,一周烧一回...... </b></p> <p class="ql-block">文字:杜小华</p><p class="ql-block">图片:网 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