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玉京洞（天台县乡野古寺古观寻踪之二十八）

璎珞

已经是2023年的最后一天了。

这时间不经用啊，朝暮轮转，如电影胶片般转瞬即逝。回望，委婉多情的心有诸多的不舍与怅然。

上午，几个朋友一起，跟着杨师兄去赤城山的玉京洞请太岁符。

赤城山，山色艳如胭脂，石屏如城。是天台山唯一的一座丹霞地貌之景观。高三百余米。孤寂，高耸，独立。谦逊地矗立在小城边缘，敞开胸襟，接纳四面八方的来客。

相传赤城山的开山祖师是西周彭宗。

彭宗，生于西周康王姫钊六年（前1015），道行高深，异于常人，一呼一吸间能诵道德经两遍；能三日三夜间仅为一息；或自没水底竟日方出面色泰然；或仰卧堂，不饮不食，一息全无，尘蒙其上厚积如纸，长达年许而生命无妨。时年一百五十岁坐化为仙。

玉京洞位于赤城山山崖的上部，陡峭的岩壁石刻着“玉京”二字，这里是著名的道教圣地，道教经典《云笈七签》所载十大洞天之第六洞天，号“玉真清平天”或“上真玉平天”。

杨师兄虔诚，常来玉京洞看望师父。今天车上又装着南山的粗豆面，白萝卜，红萝卜，黄豆，油豆腐等等，说背上山烧中饭吃。

玉京洞来过多次，原来都是从山脚往上爬。岩石铺就的台阶，蜿蜒盘桓在山间。无数次的踩踏，岩面己磨得平滑。左侧林中有条新开的车道，可直至下岩紫云洞边。从这里开始爬山，能节省几分力。

刚停车，山道爬上一群年轻人，杨师兄眼尖，远远地打招呼：卢师兄，卢师兄好。

人群中，一穿蓝色道袍，头戴黑色道帽，手执竹杖的师父微笑着向我们点头示意。个头不高，却有一种飒飒的风骨。

杨师兄说，太有缘了，竟然在山道能碰见师兄。随即转身介绍说，这卢师兄现在是玉京洞的当家。他还是桐柏宫的二当家呢。每天四五次往返赤城山与桐柏宫之间，早课、晩课都上桐柏宫做呢。

一行人，提的提，背的背，沿着石阶往上爬。

石阶陡峭。

卢师兄从身后跃过，轻轻一擦，就到了十几米外的平台。单单看他的身手，脚步极轻极快，精神专注而不耗散。

同行的六六恐高，一手扶着拦杆，一手拉着我，爬了一会，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说，心脏受不了，恐怕上不了玉京洞。

卢道长返回几步，微笑着细心地把手中的竹杖递给六六。

我们鼓励说，别怕，注意力放在脚下。

道长给予你能量呢，会爬上去的。

也奇怪，这根细细的竹杖好像有种温暖人心的力量。六六扶着，没爬几步脸色渐变红润，脚步也比先前轻快。

通道两侧，种植着紫荆。灌木丛长高也成为树的模样。正是深冬，粗细不一的枝干，枯了，倾颓了，参差巍峨的样子不再。

很高兴，今天遇到了几十年未见的阿俭。

一个遥远的上海客人。

她是久远前的故人呀。

人生啊，兜兜转转，又回到旧人旧事旧圈子，复归到了原点。

简单纯粹，不敷衍，不佯装，不强作欢颜，多好。

小丹抱着她的宝贝狗狗圆宝爬山。小丹说贵宾犬的膑骨容易受损，不能爬台阶的。她爱怜地抱着圆宝，就像抱一个柔软的婴孩。

看着圆宝笑弯的眼，能感受到它发自内心的幸福。能遇到一个把它当成珍宝的主人，也不知是它轮回几世才修来的福报。

山道迂回曲折，转弯是另一片天地。终于看到玉京洞了。

玉京洞山门原来是朝西南进出的，上悬“第六洞天＂匾额。现在洞门改东边进出。洞门有匾，写着：紫气东来。

匾下一副古联：玉岫香云开法界

珠林花雨参禅心

门外新搭了一个平台，几株不知名的树枝上挂满红飘带，烘托出一些喜气。进门，几个童子围着一张茶桌喝茶。卢道长拿着碗，在瓦罐里为我们勺汤，说是养生汤，喝一碗解解渴。

汤稠稠的，赭黑色的汤汁，冒着热气。小口喝下，舌尖有微微的香味缠绕，味蕾上竟绽出一朵朵鲜美的花。

问卢道长汤里有什么材料？

道长用勺子搅拌着，又加上山泉烧开的热水，说，有十多种药材呢。有灵芝、黄芪、乌药、黄精、人参、桂圆等等。这汤啊，还要小火慢炖，细细的煲。

杨师兄在一边说，多喝点，冬天是收敛储纳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闭藏之中蕴纳生机，等待来年开春，就有一个好的身体与免疫力。

稍作休息，我来到主殿。

玉京洞的主殿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洞内奉祀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葛玄和魏夫人。相传玉京洞的历史始于西周。东汉末年，葛玄在此修炼。尔后，有更多的道士怀揣长生的梦想，如倦鸟归巢般前来玉京洞修道成仙。

我在寻找一块雕刻莲花的青石板。

魏夫人是道教四大女神之一，上清派开派祖师。相传，西晋惠帝年间，魏夫人在玉京洞修道，地上忽涌金莲台。魏夫人坐上金莲台，在一道亮丽的霞光中得道升天。

现在，这一切已成为历史，魏夫人也隐身于历史的尘埃中。唯这块雕刻莲花的青石板遗留在尘世间。

还有，唐朝道士徐灵府写的巜天台山小录》中记载：“玉京洞其下别有洞天，方二百里，魏夫人所治，南驰缙云，北接四明，东距溟渤，西通剡川，中有日月三辰，瑶花芝草，自晋宋梁隋暨唐天宝，尝望秩焉”。

这块雕有莲花的青石板底下，竟然藏着一条通向另一个美好世界的通道。

那美妙的世界里，有日月星辰，有江河山川，有奇草异木。那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有着独特的时间，空间构造。

卢道长进来了，他掀起供桌上绣着飞鹤，闪着光泽的金黄色桌布。供桌下，一方刻着莲花图案的青石板显现在我的眼前。一朵纯洁美好的莲在幽暗处寂寞地绽放，静谧洁净，不染尘埃。那花瓣上似乎闪着黎明的光泽，耀了一下我的眼，又耀了一下。

这朵莲开在这里，地老天荒，开了上千年吧。

这朵莲，是那么深邃与莫测。有一种近在咫尺却无法抵达的神秘感，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惊喜。

多想，多想能化成一阵风，一缕雾，一束光，穿越混沌与虚空，穿越这块青石板的时空界面，去地下的洞天福地畅游一下，体会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境界。

杨师兄带着我们给神仙烧香磕头。

洞里供奉的神仙，就是这个洞的主人。到了主人的家里，先跟主人见面、招呼，是最基本的礼仪，也是与神仙们结缘的方式方法。

道教的叩拜手势，是以左手大拇指插于右手虎口，按在左手心内，两手互相握住。跪下，一礼三叩，连行三遍。

我们学着杨师兄的磕头模式，真诚地与神明交流，与天地沟通。

一个小道姑进来了，安静站在一边，清秀的脸上带着静好。我们磕一个头，她敲击一下铜磬。铛、铛、铛，铛，起伏往复，清亮绵长，在洞内袅袅回环。这声音绕着人的耳朵，身体，思维，让人安静。这声音，能打开心门，能静心，观心，清心，生心，养心，以心观心，明心见性。这是一个人重生与醒悟的过程。

玉京洞的左边是观音殿。

这观音殿与我父亲的家族有着解不开的渊源。

我父亲的外公叫姜有钧，是天台溪头人。民国时期，天台城里有句话谚语：姜宝山，姜宝山，钞票间加间。此话说明姜家的产大业大。这观音殿是我父亲的外公为父亲的二舅造的。二舅二十多岁生肺病，那时的肺结核像现在的肺癌，无药可医。二舅先在家中养病，家中为了他，连柴都不准劈，怕惊吓着他。后来，父亲的外公想着玉京洞内的气场好，是修仙的道场。于是出钱建了这三间两层民居式的小楼。二舅在这里住了三年，病彻底好了，活到九十三岁的高龄。病好后，外公就把这幢小楼捐给了道士，成了许多人养病的场所。

现在，小楼内供奉着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在道家，她是修仙的慈航道人，慈航真人，很受崇拜与尊重的。

殿内的墙边靠着一块石板，上面浮雕着一位神明，头戴玄冠，身穿金甲，脚踏云彩，形态特征栩栩如生。石板的黄纸上号着神明的名称：北极翊圣黑杀大元帅。

这尊浮雕应该是很古很古了吧？我在细细琢磨。

卢道长说，应该是明代时期。原来埋在三清殿后面的围墙里。他到这里后，拆围墙扩大洞内空间，在须弥座下发现了这尊神像。便恭敬地请出来，神明是需要香火祭祀。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上香火。道教中记载这位元帅不仅可以养护身心，亦是辟鬼驱邪的猛将。

这神像，带着一种神秘却又自然的气息，就这样，辗转来到我的眼前，如此朴素，又如此孤绝。

它与我久久相望着。

有烟飘过。是亲切温暖的柴火气息。

卢道长掌厨，放在院子里烧一锅炖。炉子大，锅也大。他很专注地炒着菜。这里，不但有道家的自然无为，还有朴实生动的烟火气呢。

师兄们洗的洗，切的切。蕃茄，白萝卜，红萝卜，莲藕，油泡，香菇，蘑菇，粉丝，红枣，青菜。围绕着拍照，炊烟袅袅，随着山风的脚步，忽左忽右地飘散，有点梦中的感觉。

门外又有一群人进来了。听话音，是上海人，提着大袋小袋，送给师父的。是吃食，里面有南瓜馒头，还有油条。

隔着塑料袋，摸摸，还是热的呢。我窃喜想，中午可以豆面汤过过馒头，绝配哩。

大锅里，热气腾腾，可以开吃了。

杨师兄穿梭在厨房与院子间，拿碗拿筷。这里的厨房间也是依洞而建。饭桌顶，灶台壁，就是凹凸峥嵘的岩壁。有高个子的师兄坐着四尺凳上吃饭，立起身，一不小心就会咚的一声，碰到头顶的岩壁，疼得龇牙咧嘴。

今天人多，看看有三四十人。杨师兄说，幸亏道长有先见之明，烧了满满一大锅的菜。

盛一碗菜吃完，又盛一碗吃完，意犹未尽，再盛一碗，整整吃了三大碗，味道好极了。在空旷开朗的半山腰，在石桌边，在暖阳下，在山石草木间，美美地吃饱喝足，这么浪漫而有趣的吃饭，应该是神仙才能享受的情节就吧。

圆宝不能进道观，小丹就把它栓在门口。看它眼巴巴的样子，我们到门口逗它开心，安慰它寂寞的小心灵。背靠着大门，不想，在门后的小屋里发现了玄机，三四个平方的小房子里竟然供奉着吕祖。

房子实在太小，空间只能容纳一个人。我们一个一个轮流进去叩拜，这里每一尊神仙，都值得尊重。

杨师兄又带着我去上面的两个台平看看。卢道长来以后，搭建了四个平台，左右上下各一个。

爬上平台，这里是另一片辽阔无边的天地。山壁间狭窄的岩缝间摆放着香炉，蒲团垫子，那是清修者留下的。在这里，可以练功，站桩，打坐。进入一种沉静缓慢的呼吸模式，这种模式是与天地宇宙的呼吸模式共振。在这里，身心被无穷无尽的能量包围，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平和，柔软，舒展，包容的气息。

西边的平台上，有师兄背对着我们站桩。在蓝天的清纯背景下，头顶天，脚踩地，化紧为松，化实为虚，把自己融入混沌和虚无中。一个人只有站桩时，才找到一个天地间本真的自己。

为了不打扰到他，我悄悄退下。

台阶下有一口古池，四周垒着石块，是汉晋开创时期居洞修道者挖掘的，用以承接天然的雨露和岩髓。

相传古时有高道在洞内修炼，山神韦卿察其三餐无着，便生恻隐之心，从怀中抓出一把铜钱，往高道面前一丢，高道以为是嗟来之食，不愿受用，随手抛进台阶下的古池里。自此这口古池就称为“金钱池”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点一滴都是宝啊！

小丹在洞内又发现了玄机。她拉着我看。洞门外的角落里，路边岩石的折皱缝隙间都摆放着一张张灰瓦片，瓦片上写着唵、吽、咤、唎等等字，这些字里蕴藏着无穷无尽我们凡夫参不透的机密。

卢道长在陪客人喝茶。他的话很少，沉默而专注。也许，他把一生的修行都凝结在日常所做的一举一动中，剩下的，只有沉默了。间隙，我上前请教这些瓦片的意义，问这些是不是道教的咒语呢。

卢道长慢悠悠地说，这些是道教雷法的咒语。

那就相当于佛教的八字真言吧。

卢道长点点头。

你放这么多张瓦片，应该是增加洞内的能量吧。

卢道长笑着，可以这么说。

我又问起洞门的走向，原来玉京洞门都是从西南门进，你改成东面，有什么风水原理呢。

卢道长的话终于进入加长版本：主要是西门泄气。开东门，外面的路长，前面比西门要开阔一些，再加上新搭了一个平台，能把气留住。直观一点，就是能留住更多的人。

也是，紫气东来。道教中的气，不是虚无缥缈的，具有真实的能量和磁场。

万物有了气这个能量才能四季更迭，天地有了气这个能量才能天清地宁。

院子里，两张木桌几张木凳，我们随意坐着，谈天论道。人很舒服，很愉悦。感觉就想这样一直坐下去，坐下去。

洞天福地就是不一样，这里每一寸空间都蕴藏着潜在的力量。我们的言语、思维，行动在波动，起伏，与院子里的能量场在纠缠和互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能真真切切的感知到这种状态。

深冬的山风不冷，阳光散落在院子里，散落在我们的发上，散落在我们的背上，暖暖的，痒痒的，仿佛有幼苗在出土蠕动。也散落在竹杖上，这根给予六六动力的竹杖挂着葫芦吊坠与几块令牌，现在正安静地靠在墙边。

边上，一只煮茶炉呈太极八卦状，拙扑而精致。

三三两两，游客们下山了。而我们几个依然在院子的落日下发呆。

杨师兄帮我们请来了太岁符，又送给我们每人一个袋子，一本笔记本。

阿俭要赶着去坐回上海的动车。该下山了。

我伸了一个懒腰，对杨师兄说，哟哟哟，太舒服啦，不想下山啦。你下次来必须约我。

杨师兄说，好呀，好呀，下次必须再来。

有些小小的贪心呢。人还未下山，我却在期待下一次。期待下次与草木生灵一起与自然相亲，期待下次持一颗安静的身心来感受玉京洞的道炁。

我想，这也是2023年未，精神内核的一种自我觉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