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屯桥去过很多次,但一直没有踏进百祥殿。</p><p class="ql-block">百祥殿这个陌生的殿名,还是从杨公庙的守庙婆婆嘴里蹦出来的。</p><p class="ql-block">她说,百祥殿的神明太有灵性了。</p><p class="ql-block">她述说了一个深埋于时光深处的故事。婆婆的娘家是屯桥人。她有一个亲叔叔,民国时期被日本人抓走。一行人,北上押至南京城外,关押了六天,准备处死。当时,她的叔叔面色如土,瑟瑟发抖,绝望得如寒风中飘零的落叶。惊恐万状之际,一道灵光乍现。他挣扎着,撕心裂肺地用变了调的声音,向天祈祷,遥呼千里之外的百祥殿的神明,大帝救命,大帝救命,大帝救命啊。</p><p class="ql-block">一行人,纷纷倒在日军机枪的扫射下,血流满地。说来也怪,这子弹像长了眼睛,唯独没有射中她的亲叔叔,压在尸堆下的他,毫发未损。</p><p class="ql-block">辗转,叔叔回到屯桥。亲人相见,惊喜不已,感叹唏嘘。</p><p class="ql-block">择吉日,带上肥肥的猪头,磨盘大的豆腐,各色的果子,成筐的斋饭,隆重而虔诚地来到百祥殿,向殿里所有的神明致谢。感恩神明恩赐与护佑。</p><p class="ql-block">经历了生死无常,内心千疮百孔的叔叔在神明光辉的映照下,眼里,心里又闪出了盈盈光亮。他慎重地对家族里所有的人说,这里的神明救苦救难,有求必应。我现在的命啊,就是神明赐给我的。神明是我的再生父母,神明的恩德,我们要世世代代牢记于心。</p><p class="ql-block">于是,婆婆说她每年大帝的寿日,不管刮风下雨,都赶回屯桥,来百祥殿献斋朝拜。</p> <p class="ql-block">农历的十月十二,是百祥殿的大帝寿日。</p><p class="ql-block">寿日这天,肯定是人山人海的。到时候,殿里请戏班做戏五天,你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去看看噢。</p><p class="ql-block">婆婆热情地向我发出了邀请。</p><p class="ql-block">这个邀请很是诱人呢。</p><p class="ql-block">乡村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单调、孤寂。相似的日子里忽然闯进这么一个别致的、隆重的、盛大的寿日庙会,多么使人欢欣,愉悦啊。</p><p class="ql-block">我喜欢那种气息,那种气场。</p><p class="ql-block">于是乎,一直心心念念想去看这一场盛大的庙会。</p><p class="ql-block">初冬时节,我来到了屯桥。百祥殿位于屯桥办事处的小子王村。</p><p class="ql-block">这里我来过,当时是往左路拐着去竖岩山游玩。其实,要是往前再直行几十米的距离,就能看到巷子尽头的百祥殿了。</p><p class="ql-block">我感叹,假如机缘未到,咫尺之距,也遥如天涯啊。</p> <p class="ql-block">今天是寿日的第一天。</p><p class="ql-block">迎面,村民们一拨,一拨,如潮水一样涌出来。四面八方,又有村民,一拨,一拨如潮水一样往这里涌。</p><p class="ql-block">人群中,一残疾人,无双臂。为了展示他的伤痛,赤裸着上身,在冬日的暖阳下,如一截刚出土的白萝卜。我朝他胸前悬挂的二维码支付了一点心意。一扭头,右边轮椅上又坐着一位缺腿的残疾人,我的心沉了沉,这画面,是如此的艰辛又突兀。</p><p class="ql-block">赭黄色的拱门不大,一侧挂浙江省天台山百祥殿的牌子。进内,忽觉开阔,好大的一个场地。一种气势扑面而来,我眼花缭乱,一时惊得说不出话。</p><p class="ql-block">右侧为一戏台,台上播放着录像。台前密密麻麻摆着几十排的长条凳,只坐寥寥几人。看前方的告示牌,是杭州越剧团,有四五十人,演员阵容强大。上午的越剧演出刚刚结束。一位年轻的小生,儒雅俊秀,穿着高靴,在台上走排步,一招一式蕴含着深厚的功力与无尽的韵味。</p><p class="ql-block">左侧是二进式的四合院建筑,分为前殿,天井,正殿的格局。前殿建于清道光二十一年。也许是前后没有安装排门的缘故,感觉前殿比别的庙宇更宽敞更明亮。</p><p class="ql-block">殿两侧排列着四大金刚。几个老娈人,背着黄色的香袋,坐在前殿中间的四尺凳上聊天。</p><p class="ql-block">一位老人,脸上皱纹如菊。说到兴奋处,她张着嘴在笑,光秃秃的牙床上只剩2颗门牙。</p><p class="ql-block">几位老姐妹,应该很久没见面了吧。这个庙会,又把她们聚到了一起。这是久违的一次重逢。当下的时光,应该是她最欢喜的时光吧。有神明的护佑,有老姐妹的相伴,她们聊田间地头,聊家长里短,有数不清的话题要谈。</p> <p class="ql-block">天井里烟雾缭绕。</p><p class="ql-block">蜡烛台上,大殿的台阶上,两边的通道上,全是红焰焰的烛光。放眼望去,亮亮堂堂。映衬得我的眼是明亮的,心是明亮的,拍下的照片是明亮,念头是明亮的,连说出的话也是明亮的。我想,明亮竟然会传染呢。</p><p class="ql-block">天井中间插着两排兵器,银光闪闪。两张四方桌,围着几位老人,陆续有村民上前付款登记做法事的名字。</p><p class="ql-block">穿过天井,是正殿。殿内供奉着白鹤大帝,白鹤娘娘,支明龙王,独孤娘娘,财神,文昌,胡师大帝,还有朱、叶二相公。</p><p class="ql-block">朱、叶二相公当时都是投靠朱元璋的将领,战功显赫,后皆被诛。后人念其功,立殿祭祀,民间流传着很多朱、叶二相公灵异的故事。</p><p class="ql-block">今天,神像的供桌上,摆满了水果,斋饭,寿桃,糕点,刀肉,豆腐,还有诵好的经卷。</p><p class="ql-block">有四位老娈人,围在神像前,手中依次拿着木鱼,手馨,铪子,小鼓,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很有节律地和着经文。</p><p class="ql-block">这经文,她们早稔熟于心,绵绵不绝地用唱的形式背诵出来。先是拖着长音,婉转,绵远。后来,音调变得紧凑,急促,明快。</p><p class="ql-block">周边,嘈杂的人群,浓郁的香火。这一切,对于她们,好像都不存在。她们低垂着眼,很恭敬,很专注,很纯粹,努力敲着,努力唱着,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内心深处的神明相遇。</p><p class="ql-block">也不知道她们站了多久,诵唱了多久,站立中间的那位稍年轻的阿姨,额头上己冒出汗珠,在灯火下,如珍珠般闪烁晶晶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好久,等她们歇息之际,我上前询问,你们念的是什么经文啊。</p><p class="ql-block">念经的老娈人很热情,七嘴八舌抢着告诉我,是灯香经,还有拜金刚。这大帝生日,接下来还要念打灯经,做斋经。</p><p class="ql-block">民间还流传着这么繁冗而丰富的经文,真是涨知识了。</p><p class="ql-block">一个老娈人拿着锡酒壶,替大帝前的酒杯里一一续上酒水。说,这右边坐着的是朱相公,左边叶相公。只要来讨子,次次都灵验。这边求了,回家就有。</p><p class="ql-block">另一个老娈人说,刚才,我一个同村人带着一双大蜡烛来大帝前还愿谢礼。他移民分房,是凭运气撮纸阉的。纸阉里写着房号,撮到那套是那套。他看中了其中的一套,楼层好,采光好,欢喜得不得了。在大帝前祈愿。不想,大帝显灵,真的被他撮到了。</p><p class="ql-block">冥冥之中,有些事情真的很难说清。</p><p class="ql-block">大殿的隔离是三清殿。几个乐师正在吹拉弹唱。殿中间叠着两张桌子,一圈人,围着桌子转圈圈,一边念着听不懂的经文。边上,一戴眼镜的老娈人在着写文疏。</p><p class="ql-block">这一系列的仪轨啊,实在是很奇妙的事呢。人活着,是需要精神需要信仰,来弥补现实世界中的痛苦和缺憾。</p> <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在殿内四处晃荡,感受最原始最纯粹的热闹。</p><p class="ql-block">天井的两边是厢房。右边一间是法物流通处,有道士坐着帮人说签诗,卖香纸蜡烛,卖各种的符箓。</p><p class="ql-block">有道士师父出来了,穿着素净而神秘的青色道袍,拿着长杆在铲除蜡烛台上的烛油。</p><p class="ql-block">我上前询问天井里的两排兵器的来历。</p><p class="ql-block">师父说这是朱、叶两相公的十八般兵器呢。</p><p class="ql-block">我又追问百祥殿的历史。</p><p class="ql-block">师父看了我一眼,继续铲他的烛油。说,应该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百祥殿初为龙王庙,供奉支明龙王,白鹤大帝。到了明嘉靖年间,又供奉朱、叶两相公。</p><p class="ql-block">他温和地问我,你是做什么的?</p><p class="ql-block">我说写文章的,想准备给百祥殿也写一篇。他笑了,本真而清澈。挺拔的身姿,有种隐士独特的味道。</p><p class="ql-block">他说这里的村民,有信仰,人很好,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奉献出来,一个大猪头,半边的猪,自己都舍不得吃。神明住灵界的,供奉的肉啦,米饭啦,要半生半熟的。一碗米饭,在碗里压实,倒过来扣盘子上,叫倒头饭,是供养灵界的。</p><p class="ql-block">他说殿上的大帝真的很灵验。离殿几百米远的一户村民,父亲得了重病,来殿里祈愿,夜里打地铺睡在大殿里,睡了三夜,俗称宿殿。病好了,后又活了三年。</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个流传很广很久的传说。明末清初,京城皇帝的金銮殿失火了,火势熊熊,映红天边。是百祥殿里的朱、叶两相公用竹篮子打水,千里迢迢搬运至京城救火。火灭,人问相公来自何方。</p><p class="ql-block">相公答,天台山屯桥百祥殿也。</p><p class="ql-block">师父又说自己属于玉仙派,画符咒,念法术,抓鬼魂的。是天台桐柏宫道学院的老师,一个礼拜去道学院上一日的课。</p> <p class="ql-block">师父又热情地带我到他的书画室,雕刻室观看。房内墙上挂着针炙穴位图,一边摆两张针炙床。我问,你懂医的?</p><p class="ql-block">师父原来是济南医学院毕业,在上海一家中医院工作。他觉得中医里的四象与五行,天地与阴阳,其实都在道门里头,精深而玄妙。学好学精中医其实必须与道家相结合。什么病用什么相应的形体功法去治,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后来,因某种机缘,就出家修仙了,道号叫宗贤。今年的七月份,刚到百祥殿。因为疫情,大殿关了整整四年。刚来时,戏排前的道地杂草半人高。大殿里积着铜钱厚的灰尘,厢房四壁的墙啦,被铺啦,都发霉长毛。几个师父,一点点地清扫,整理,修缮。</p><p class="ql-block">师父指着室内的书架,桌凳说,这些都是我自掏腰包添置的,化了七八万。在这里,我是免费替人针炙推拿治病的。</p> <p class="ql-block">厢房窗外,高高地摆着一口缸。</p><p class="ql-block">师父介绍说,这缸,是古物呢。应该有很多年了,是当时寺院施茶的茶缸。</p><p class="ql-block">缸侧面有明显裂纹,又小心地被人用铁钉固定,粘上胶水,缸沿绕着几匝铁丝。</p><p class="ql-block">缸外雕着凸出的桃树图案,还有庙,助之类的字体,上面裏一层灰扑扑的包浆,古拙得让人欢喜。那上边留有人间的烟火味。看过它的人,用过它的人,补过它的人,都把痕迹沾在上边。有多少路过的人曾在缸里喝过茶呢。这小小的施茶善意,广种福田,为百祥殿与乡民们结下了悠远的善缘。</p><p class="ql-block">师父又带我来到大殿看古柱子。大殿中间有4根圆木柱,16根方石柱,每根柱子上都镌刻着捐助者的村名与自己的名字。大殿在清康熙壬午1672年曾重修,至清雍正十年1732车又扩建。</p><p class="ql-block">我惊喜地发现,这些柱子都是从清朝走过来的呢。原来我居然可以和几百年前的古人可以如此的靠近。</p> <p class="ql-block">棚顶有几束光柱照下,有些耀眼。让人不由自主眯起眼,透过视野窄缝处凝望。</p><p class="ql-block">光柱中飞舞着万千尘埃。若有若无、层次丰富,空灵美丽。</p><p class="ql-block">这万千尘埃其实也就是我们啊,借着今生的躯壳,做一回浮尘过客。</p><p class="ql-block">师父说,他喜欢百祥殿,在这里很开心,很满足,打算常住下来。这里有一种难得丰富的气场,他喜欢被这种气场滋润。</p><p class="ql-block">其实,我也喜欢这里的气场。一进殿内,就感觉这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风骨与味道存在。在这里,身心能往下沉,往下沉,心思简洁,心地明澈,不带杂念。</p><p class="ql-block">他说,欢迎我下次再来百祥殿做客。</p><p class="ql-block">我说,一定一定。</p><p class="ql-block">我还会再来的。最好能在殿里借住隐居一段时间。持一颗虔敬的心,在殿内神明的护佑下,与百祥殿里的古物、尘埃、烛光与磁场,交互,蔓延,碰撞,生发出一个全新的,更有能量场的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