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文婶婆姓池,名文英。原本应该叫文英婶婆,因为家乡话这几个字连起来有点拗口,所以大家都叫她文婶婆。文婶婆是我的奶奶,原本只有与我同辈的人才这么叫,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这么叫她。</p><p class="ql-block"> 文婶婆出生在四十三都“池贯城”(安贞堡)边上的一座老房子里。祖上与安贞堡主是兄弟。奶奶与我爷爷一样是苦命人。</p><p class="ql-block"> 奶奶是二婚嫁给我爷爷的,她并不避讳与我们谈这些。她十五六岁就嫁给前任丈夫,那是个赌鬼,家里一切能换钱的东西都被他赌输了。</p><p class="ql-block">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太过客气了,人家至少还有“四壁”。奶奶嫁过去后,难得能见到“那人”(奶奶对他称呼,至于他姓甚名谁,我从未听她提起过,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煮饭用的铁锅都生锈了。奶奶的二叔(那人的弟弟)实在看不下去,偶尔接济一餐,只够她苟延残喘。“在那样的年代,自家的人都快饿死了,谁家能有富余的粮食去救济别人呢?二叔能有这样的举动属实难得。”这是奶奶亲口跟我说的。</p><p class="ql-block"> 直到有一天晚上,奶奶正在床上睡觉,“那人”回来二话不说就把盖在奶奶身上的被子抱走,第二天早上奶奶起来,连铁锅也不见了。从那以后,奶奶再也没见过“那人”。有人说是赌输了没钱付被打死了,有人说是自己把自己给卖了壮丁。总之,从此杳无音讯。</p><p class="ql-block"> 于是,“那人”的弟弟做主将怀有身孕的奶奶嫁给了我的爷爷,只求一口饭吃。</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家里也不富裕,奶奶嫁过来后自然是家里家外的日夜操劳,她却很满足。那个年代的人,劳动是理所当然的,辛苦的劳作本就是为了吃口饭,没日没夜的劳作是为了吃饱饭,大家都如此,一切都是理所当然。</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都是从苦日子走过来的,他们的想法却大不一样。爷爷总是想着将来,而奶奶考虑的都是眼下。就像我昨天在写爷爷那篇文章里说的“猪肉换银元”的事情。他们谁对谁错孰好孰坏呢?对生活的态度不同罢了。</p><p class="ql-block"> 比起爷爷的刻板倔强,奶奶更乐观、开朗。她喜欢没事喝两杯。特别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生活慢慢好起来以后。三叔的那些玩伴总喜欢在他家小酌。因为奶奶不像其他老人家那样会骂人“好吃懒做”,她反而会参与其中。到现在,叔叔那些玩伴们聊起奶奶,他们都会说:“文婶婆真好。”以前买酒没那么方便,他们酒喝完了还不够尽兴,奶奶就一个人偷摸跑到后庭廊里捣鼓一阵子,端出两大牙缸的自酿酒与他们分享。三叔的玩伴们喝多了,开始说胡话,开奶奶的玩笑,说:“这个白头毛不知道藏了多少酒。”奶奶就打趣说,我要留着慢慢喝。久而久之,白头毛成了文婶婆的另一个称呼。</p><p class="ql-block"> 奶奶喝酒成瘾,她曾经跟我说,一天要喝五六次,每次都要喝得轻飘飘的,那种感觉是最好的。后来,我家开了个小饭馆,那些奶奶的晚辈们从来不会嫌弃她老人家,邀她一起坐下来喝两杯。有一次,她喝完酒,一步三颠地往二保村的方向走去。我以为她喝多了不懂回家的路,赶紧骑上摩托车追上她,问她去哪里。她告诉我,她没喝多,只不过想去桥亭那边买米粉。我放心不下,想要送她回家,她死活不肯。我只好远远跟着她,她跟没事人一样,买了米粉自己挑回家里。</p><p class="ql-block"> 久哥是奶奶孙儿辈里最小的,跟她睡的时间最长。久哥说,奶奶给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奶奶每天晚上都要喝酒。看着他躺在床上瞪大眼睛不肯睡觉,就问他要不要喝?他自然是不喝,于是奶奶就从酒里捞两颗红枣给他吃,吃完他就好睡了。那个酒我喝过,味道真的很好。是用家酿的红酒加冰糖泡红枣、枸杞、木耳、香菇等泡上一两个月。久哥还小,你说了吃了那个红枣还能不好睡吗?</p><p class="ql-block"> 奶奶不像爷爷,家里伙食如果弄好点,他都要生气。奶奶从来是有什么吃什么,跟得上时代的脚步。大学毕业后,每年奶奶的生日我都会赶回去。蛋糕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每年都会买。每次吹完蜡烛,我趁着酒劲从后面搂住奶奶,招呼弟弟妹妹们可劲的往她脸上涂奶油。奶奶都是笑嘻嘻的,像个孩子一样跟我们一起玩一起闹。从来都不会像其他老人那样,端着长辈的架子,教导我们要珍惜粮食。</p><p class="ql-block"> 当然了,奶奶也并非什么都好。2008年,我都快三十岁了,父亲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心血来潮说要给我“叫”(找的意思,如:找上门女婿称之为“叫上门”)个弟弟。那个所谓的弟弟是在后山矿里干活的外地人,胡子拉碴、满脸横肉,让人望而生畏。 父亲完全遗传了爷爷的固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否则爷爷在世的时候也不至于管不了他。我没法说动父亲,就找奶奶去告状,想得到她的支持。没想到,她跟我说的是:“那是你父亲‘叫’小儿子,你无权干涉。”最终,我拿出“既然我无权干涉父亲‘叫’儿子,那我只好以后不再踏入这个家门,这个我总可以自己决定吧。”此事才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 这个只是个小插曲,我与奶奶相处的时间最长,彼此的感情也最深,我实在无法因为这个事情记恨她,何况在这场闹剧中我获得了胜利。</p><p class="ql-block"> 2013年,奶奶身体急转直下。那时候我已经买了车子,由于父亲忙,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载着她去住院。隔壁床的老太太据说是住院一个多月了,在陪护奶奶的一个礼拜里,我就看到她手指偶尔动弹一下,从没看过她醒过来。我跟奶奶开玩笑说,等您到了这个程度,我就拿药给你了结了。奶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说话要算数。”</p><p class="ql-block"> 奶奶得的病叫舞蹈症,全身上下不停地抖动,连嘴角都不断在抽搐。虽然医生说是舞蹈症,我更怀疑她长期饮酒造成的酒精中毒。临走前两天,我和母亲在她房间陪她,她已经说不出话,手指指向她的柜子,我打开柜子无非就是些衣物。我以为她要交代后事,于是安慰她,奶奶没事的,你会好起来,这些事以后再说。没想到,过两天她就走了。我再去翻她的柜子,发现柜子的抽屉里有一罐子老酒,老酒边上有一瓶安眠药,那是她平时攒下来的。母亲说,早知道她治不好,就该让她喝个痛快。只有我知道,她是叫我信守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或者,也许她两者都想要吧。</p><p class="ql-block"> 奶奶走了,姑妈们守着她的遗体,边哭边细数奶奶一辈子的苦难和对子女的疼爱。不到两岁的儿子在她们俩身边灵魂发问“姑婆,你唱什么,你唱什么?”童言无忌,可是细想来,生亦何欢,死亦何哀?对她来说,欢欢喜喜坦坦荡荡走完一生,又何尝不是一种洒脱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