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家的寨子叫茶坝,其地理形状像茶壶手把朝上的倒地的茶壶,茶壶口是一个特别大的干岩嵌,在它陡峭的壶口下,就是四合头风景区,此茶壶口的一面圆润,但坡度有近80%,下面是深深的河沟,另一面稍缓,被先人开垦出一大片的梯田,后来按风景称呼,被称作大溪梯田,梯田之下,还是深深的河沟,茶壶底部与外界相连,绵延几公里的长岭岗是该茶壶的手把,将此茶壶南北分开,岗梁全是风化石,不长植被。</p> <p class="ql-block"> 每次回老家,隔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长岭岗,看见长岭岗,我就想起我母亲一个人站在长长的岗梁上送别我们的情形:阿大、阿二相继当兵,全村人给他们戴上大红花,一路放着鞭炮,要送至公社,母亲不送到公社,她只送到长岭岗,一路要求他们要当好兵,为国争光,之后站在岗梁上,目送阿大、阿二相继离开;阿三要出去做副业,母亲要送,一路嘱托要注意安全,钱重要,但安全比钱更重要;我要出去读书,母亲要送,一路嘱咐要读书,就要读出点名堂来;妹要嫁,母亲要送,一路告诫,做人家媳妇的规矩。被相送的儿女,经常几步一回头,看母亲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长长的、光秃秃的岗梁上,面向她的儿女,一动不动,无论风多大,还是雨多激,就那么直直的站在那里,无法看到的是她眼里的泪水和心里的离愁,距离越来越远,母亲的身影也越来越小,直到小成一个黑点,小到看不见。</p> <p class="ql-block"> 走向长岭岗,站在母亲目送我们的地方,感受她的心境,与子女聚散匆匆,引起她离别哀愁,但子女离家远走创事业,不得不放手,放手了,又忧心四处飘散,无法相聚,更担心儿女在外,身体受损,这感情,真是一个愁字了得。</p><p class="ql-block">想阿大了,母亲走出长岭岗,用自己仅有的几块钱买了张长途汽车票,找阿大去了,下了长途汽车,到处是街道,到处是楼房,来一辆车就坐,将这辆车坐到终点了,没找到阿大,接着乘坐另一辆……胡乱坐几趟后,发现怎么都坐不到阿大的地方,这才想起拿出阿大给家里写的信,让人给她指点,还好,经人指点,部队派来了车,把她接到阿大的部队,让她见到了阿大,但就是经历了这次事件,母亲就是再怎么想儿女,都不敢走出长岭岗,长岭岗,成了母亲盼儿女归来的地方。</p><p class="ql-block">阿二参加对越自卫还击去了,石朝一共去四人,已经牺牲了倆,这把母亲担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天不亮就起来,走到长岭岗,但她再也不敢走出长岭岗,只能站在长岭岗上,苦苦期盼阿二,直到把阿二平安盼回来;阿三烧炭从悬崖上摔下,母亲走到长岭岗,声声呼唤着阿三,硬生生将阿三毫发无损的唤了回来;我生病了急救,是母亲在长岭岗上焦急的等待,让我战胜了病魔,回到母亲身边,长岭岗,是母亲乞讨儿女平安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到长岭岗最高点,能看见我家,我仿佛看到母亲坐在房外,暖阳微照着她面前的簸箕,她是在为她的儿女缝补衣服、做鞋子、还是衲鞋垫?我们兄弟姐妹的年龄悬殊不大,总是大的穿不了了,第二个接着穿,依次往下一个,衣服裤子补了又补,补了再补,有的补得不见衣裤原来的模样,但能穿着母亲新补的衣服,我们都特满足、特幸福。</p><p class="ql-block"> 我又仿佛看到母亲坐在我家长凳上,高声骂着欺辱了她儿女的人家,她的骂,逻辑清晰、思路明了、声音洪亮、持续时间长,使别家要欺辱我们时都得掂量掂量。母亲的骂,是自卫,是作为一个不强大家庭的母亲,不得已采取的唯一可以确保自己儿女不受欺辱的方法。</p><p class="ql-block"> 我还仿佛看到母亲在我老屋旁边的菜地里摘菜,有茄子、南瓜、缸豆、西红柿……把这些菜洗净,加工晾晒,等冬天来临的时候,家里不至于无菜吃,也确保她的儿女健康长大。</p> <p class="ql-block"> 母亲60岁那年突发脑溢血,我听到消息后,急忙赶到家,母亲躺在阿三怀里,一动不动、面如土色、气若游丝,按我们当地的做法,该给母亲准备后事了,可我无法接受,我掉头就回到了县城,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找到了一辆车,把母亲送到医院医治,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医治,母亲居然神奇地活了过来。后来母亲经常说,感谢四,让我又多活了这些年,母亲,你不辞辛劳的抚育我们长大,我们没有感谢你,而我们只是尽到了一点点作儿女的职责,你就要感谢,我受之有愧呀。</p> <p class="ql-block"> 我们将母亲接到县城来,没过几年,母亲再次病后倒了床,后来陆续加重,重到连我们都不认识,重到话也说不了,重到拉屎后要抓出来乱甩。妹悉心照料着,每天给她做好吃的、给她擦拭身体、给她清洗衣物、打扫房间、陪她说话,母亲不想给儿女带来负担,一直很听话,但有一次不听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我们想去想来,估计是她想老家了,就把她扶起来送到老家去(那时,老家已经没有人住了),走到长岭岗,母亲一手拉着我,另一手拉着一个亲人,在说不了话的情况下,嚎啕大哭起来,她眼里泪如泉涌,哭声悲凉凄切,身体颤颤巍巍,就这么一直哭。我们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而且哭得如此伤心,只是扶好她,为她擦拭泪涕,听她大声嚎哭,哭了三四十分钟,她终于停了下来,嘴里喃喃:“我怕再也见不着你了”,呢喃完,又是一顿嚎哭。</p><p class="ql-block">我们一直与母亲一起,但母亲没有记忆了,在母亲的灵魂深处,应该只有在老家,只有在长岭岗,才有她的儿女,才有她的深情。</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离世与我有关,她脑部已经大面积出血,在抢救室留观,时遇阿二做开颅手续,等做完阿二的手续,我就赶回来,在了解母亲病情后,我要求医院将我母亲从ICU里放出来,解除她身上的绳绳索索,让她作为人的尊严死去,母亲至死,面带憨笑,这可能是我作为子女的最后一点孝心。</p> <p class="ql-block"> 我把母亲安葬在老家一高地,她既可以看到她娘家,也可以看到她家,还可以看到她与儿女长情的长岭岗。她身前怕寂寞,但安葬她的地方,成了大溪香榧养殖和加工的基地,也是我们回老家必须经过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长岭岗,母亲别儿念儿盼儿的地方;长岭岗,儿女想母恋母怀母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