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的味道

朝霞

　　今天整理相册发现了一张父亲二十几年前和我女儿与侄女的照片。照片中父亲穿着日常劳作的衣服，满身尘土，脚下是他耕种的土地，身后是他亲手栽种的树木。他一手牵着一个孙女，笑得很开心，似乎对眼下的生活很满足。两个孩子扎着冲天小辫，很随意地站在那里，也许还不知道照相是怎么回事儿，更不知道还要摆什么poos。尤其是我女儿，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前方脚下的土地，不知在看什么。很显然这不是刻意照的照片，而是随意抓拍的，就是父亲日常生活的样子。当时父亲只有五十二岁，但由于常年忙碌于田间地头，起早睡晚，风吹日晒，脸上皮肤黝黑，沟壑纵横，显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苍老。我忽然心中一热，鼻头发酸，眼泪模糊了双眼，父亲生前的许多细节却逐渐清晰了起来。

　　父亲四岁就成了孤儿，由年迈的爷爷抚养长大，11岁时爷爷去世，投奔了无儿无女的四叔，做了他们的儿子，19岁结婚成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父亲聪明能干，虽然只上了三四年学，但他认得许多字，而且字写得很漂亮。逐渐从生产队的会计当到了村支书，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由于父亲平时工作比较忙，家里的事儿管的少，小时候我一直认为父亲不怎么爱我们。

记得1978年10月恢复中国少年先锋队称号，学区要在中心校举行隆重的仪式，要求各学校三到五年级的学生全部参加。当时我刚刚九岁，正上三年级，中心校在离我家十公里以外的地方。由于交通不便，家里的大人又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没人去送。老师只好带着几十个孩子步行前去。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因为许多孩子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所以很兴奋，一路上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东方红》《社会主义好》等革命歌曲，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不知不觉就到了。

仪式是在露天的操场上举行的，会场气氛非常热烈。只记得有好多领导讲话、教师代表讲话、学生代表讲话，还有城里学生表演的文艺节目。我们席地而坐，刚开始都很激动，虽然听不太懂领导讲话的内容，但大家都很自豪，因为领导们反复强调那是我们的节日。文艺表演丰富多彩，让来自小山村的孩子们大开眼界，我们不断赞叹城里学生的多才多艺，联想自己六一儿童节表演的节目，不由得自惭形秽。

活动结束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们又饿又渴，早已没了来时的兴奋。老师鼓励大家打起精神，站好队。告诉我们路过县城带大家去吃凉粉。我们便又对归途充满期待。本想吃完凉粉一定会浑身充满力量，可是经过长途跋涉，又加上在操场晒了三个多小时的太阳，孩子们早已疲惫不堪，凉粉提供的能量不足以让大家恢复体力。尽管有老师们的鼓励，但依然走得无精打采，有几个三年级的小姑娘甚至哭着告诉老师她们走不动了。老师们只好轮流用自行车载她们一段。也有运气好的搭乘熟人的自行车或毛驴车走了，我多么希望也有这样的机会。正在我对别人羡慕不已的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赶上了我们，我一阵兴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当时父亲骑着一辆邮局送信的自行车，车后座的两边各有一个捎邮包的铁架子，平时我和弟弟经常坐父亲的车去外奶家。心想这下好了，不但我有车坐，而且还可以带一个我的好朋友，我甚至都约好了伴儿。可谁知，父亲并没有打算带我，而是决定带两个脚上起泡的小姑娘。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是最厉害的，只要别人家的孩子能跑，我的丫头就能跑。”说完骑车走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仅仅是埋怨父亲不心疼我，还因为失信于朋友丢了面子。

终于到家了，父亲赶紧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泡泡脚，而且说十几公里，九岁的孩子跑下来不容易。我赌气不理他，吃晚饭时也一句话都不和他说。晚上，母亲帮我洗脚，给我脚底的大泡和脚后跟磨烂的地方抹药，父亲心疼的直咧嘴。我气呼呼地说：“我又不是你女儿，你又不心疼，毛慧慧和张拴兄才是你女儿。”父亲笑了笑说：“傻丫头，我怎么不心疼你，只不过我是支书，你妈是赤脚医生，你又是好学生、班干部，我不想让你的老师和同学认为你娇气，讲特殊。”听到这些话，我忍了一下午的泪终于喷涌而出，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心中的委屈也消散了，并且暗暗为自己的不懂事感到惭愧。”现在想来那也许就是触龙说赵太后时所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后来我考上了初中，学校离家六七公里，因为学校没有住宿条件，我们只能来回跑。刚开始还有一个女同学和我做伴，两个月后，她父亲不想让她上了。并且也劝我父亲：“丫头，迟早是人家的人，睁开个眼睛，不是睁眼瞎就行了，上什么中学？再说现在头发菜这么值钱，还不如让她早点回来拾头发菜挣钱。”可我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丫头、儿子都一样，只要他们愿意上，我们苦点、累点、穷点都供他们。”对方轻蔑地笑笑说：“哼，我看你供出个大学生又能怎么样？”父亲没再争辩。后来，上学路上就只剩下我一个。那时路两旁都是庄稼地，冬天一片荒凉，空旷而冷寂。早晨天亮得晚，风吹过枯草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胆战心惊，有时突然从旁边跑过一只流浪狗，吓得我哇哇大哭。父亲只好每天早早起来骑自行车把我送到学校，他再回来干农活，下午我自己走回家。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天气越来越冷，日子一天比一天短。看到父亲起早睡晚，风雪无阻，我有点不忍心，再加上下午回家时太阳已完全落山，路上有许多流浪狗，我也很害怕，于是产生了退学的念头。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怯怯地提出了我的想法。没想到父亲一下子生气了，重重地把碗摔在桌子上，瞪着眼睛问我：“为什么？”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发那么大的火，一下子愣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我说：“您天天送我太辛苦，下午回家天黑我怕狗，所以不想上了。”父亲说了一句：“没出息！”拂袖而去。当时我很委屈，大哭一场，觉得父亲狠心，不体谅我。第二天早上，我醒的很早，透过窗户看见外面下雪了，心想，又冷又滑，我昨天已经说了“不上了”，父亲今天肯定不去送我。正在这时父亲从外面进来了，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温和地对我说：“快穿衣服，今天下雪了，我们早点走，不能迟到。”我三下两下穿好棉衣，跟着父亲出门了，其实我还是很爱上学的，昨天只是一时冲动。路上父亲对我讲了他上学的经历。他说当时他爷爷年迈，自己要一边干活一边上学，比我艰难多了，但他从来没有产生过退学的想法，后来爷爷去世，实在没人供他，才无奈地放弃了，直到现在都很遗憾，他不想让我留下遗憾，所以不管自己多么辛苦都希望我好好上学。我也向他保证，无论以后有多大困难，我都再不提退学的事儿。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放学都跑步回家，走到无人处，放开喉咙，大声唱歌给自己壮胆，决定不再给父亲出难题。

　　过了不久，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天越来越冷，下午黑的太早，你一个人回来我确实不放心，前天我去和你姑妈商量了，以后你就住在她们家，周末再回来。尽管有许多困难，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亲戚家毕竟不像自己家，肯定要受点委屈。你姑妈劳动忙，孩子们又多，都还小，你去了，要懂事，多帮你姑妈干点活。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把学习落下。”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对父亲的承诺。从此就开始了在姑妈家借住的日子，直到学校克服困难给远处的学生腾了几间宿舍，我才搬到学校去住。尽管住校的日子也很艰苦，但我再也没有产生过退学的想法，直到初中毕业，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

现在看来，父亲的爱似乎显得生硬而冷漠，但却让我学会了独立和坚强，值得一生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