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奇遇记

阿德(林建德)

<p class="ql-block">  医生有一个美称——白衣天使。人的一生,小到伤风感冒,大到重症急病,都免不了与医生打交道,我见识过北京来的专家教授,接触过无数三甲医院的医生,然而留下最深刻印象却是家乡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赤脚医生。</p> <p class="ql-block"><b><i>赤脚医生宣传画</i></b></p> <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携妻儿回福建德化老家探亲。这是我结婚后第二次回老家,当时我在江西省军区政治部当干事,请的是四年一次探望父母假,假期二十天,可以扣除路程时间。</p> <p class="ql-block"><b><i>探亲期间在老家留影</i></b></p> <p class="ql-block">  老家是一座老祖屋,名曰《钟瑞堂》,始建于乾隆庚子年,至今二百多年的历史,保留完好,有前厅、后厅,大房、厢房,护厝,中庭和边庭。我们回来,最忙碌的地方就要算灶口(厨房)了。灶口位于护厝的第三间,面积十五平方左右,按说相当大了,可是做上柴火灶,立马面积去掉三分之一。我家的灶一大一小,呈L形状,拐角为连接处竖一根烟囱。大灶通常过年过节蒸大笼年糕要用上,平时的用途是煮猪食,阿嫲、阿母都是勤俭持家的人,每年都养着一二头猪。小灶则是日常做饭炒菜烧水之用。“文革”后,政府提倡封山育林,做饭改烧煤,起先是烧煤球,那时要凭票供应。阿爸在小灶边上新砌了一个煤球灶。后来县里发现煤矿,供应没那么紧张了,烧煤的方式又有了改进——烧蜂窝煤,省煤还火力大,只是柴火灶、煤球灶已占据厨房的“半壁江山”,再也容不下蜂窝煤灶的位置,刚好,市面上新出一款烧蜂窝煤的提炉,不太占用空间,阿爸便买了一只,勉强挤进厨房。其它物件,记得有一口大水缸,放在大灶旁。煤球灶的旁边放着碗柜和洗脸架,已非常老旧。哦,差点把大件忘了,饭桌不知是哪个年代的,反正现在市面已找不到它的踪影,正方形的桌面,四条腿,桌面下有柜子,可以放很多东西。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条长长宽宽的板凳,饭桌的其他三面只能放置简易的条凳与没有靠背的竹椅了,否则,两人相会都无法通过。我们回来探亲,一下子增加三人,吃饭就挤不下了,于是阿爸就把吃饭的地方改在上过水(上厅堂)。</p> <p class="ql-block"><b><i>鸟瞰《钟瑞堂》</i></b></p> <p class="ql-block"><b><i>我家前门</i></b></p> <p class="ql-block"><b><i>小庭院左侧为灶口</i></b></p> <p class="ql-block">  方桌在厨房失去了功能,桌面上大多用来摆放剩饭剩菜,用竹编的菜笼盖住,防止苍蝇捣乱。既然不用吃饭坐人了,索性把桌子往长板凳挤,凳子则放置一些杂物和热水瓶,因为是一大家人,开水热水用得多,热水瓶常年保持在三四个,开始用的是竹编的外壳,装上真空玻璃胆,底下再穿一根铁丝,两头锁上螺帽就成了。后来五颜六色的铁壳、塑料壳热水瓶出现,我结婚的时候,亲戚朋友把热水瓶当贺礼送了好几个,但那时的质量却不敢恭维,本文的故事就要从这里开始。</p> <p class="ql-block">  我们这次三口人回来探亲,着实把阿嫲阿爸阿母乐坏了,因为他们也升级做了太嫲或阿公阿嫲,天天想着法子给做好吃的,尽管当时的收入不高,且物资匮乏,长辈总怕亏待了远方来的媳妇及孙辈,偷偷背着弟弟给我妻子开小灶,加上邻居、工友纷纷来探望,泡茶递烟,每天用水量不少。过去炉子每天早上点燃,晚上熄灭,能省点煤。但每天点火很耗费时间,还搞得乌烟瘴气,干脆就不熄火了,晚上睡前把炉底通风口堵住,再添一块新煤,火就不会熄灭。炉子上放上烧水壶,利用余温加热,一早起来就有热水洗脸。我们结婚那年,我岳父特意买了一个烧水壸叫我带回来送给亲家,岳父在飞机制造厂工作,水壶是家属工厂用飞机的边角料敲成的,又大又结实,一壶水可以灌满两个热水瓶还有多,阿爸阿母特别满意,又有了逢人吹牛的资本。</p><p class="ql-block"> 这天早上,我妻子进厨房,看见炉上水壶的水已开,便抓起板凳上的热水瓶灌开水,热水瓶壳是塑料制的,由底座、瓶身、瓶盖三部分组成,用螺纹旋紧固定。妻子灌好水后,抓住瓶盖部分,要把热水瓶放到板凳上,哪知就出事了!厨房里没有其他人,我正陪着客人在下过水泡茶聊天,忽听得一声惨叫和热水瓶掉地上炸裂的声音,我赶忙冲进厨房,只见妻子一脸痛苦的表情和满地的玻璃碎片,坑坑洼洼的三合土地面上洒着一汪汪的水。原来塑料壳已老化,螺旋口出现裂缝,热水瓶注满水有一定重量,瓶盖松动,眼看就要掉下来,妻子忙中出错,本能地抬起左腿要去顶热水瓶,惨剧就这样发生了,尽管隔着一条裤子,但刚烧开的水却无情地浇在抬起的膝盖上方的大腿上。闻声赶来的客人七嘴八舌支招,有说要倒酱油的,有说要冲冷水的------,我赶紧扶她到房间,脱下裤子一瞧,腿上已红了一大片。妻子强忍着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让它掉下来。幸运的是我家隔壁就是县中医院,简单处理后,妻子换上裙子,我便搀扶着去中医院。</p> <p class="ql-block"><b><i>形形色色的热水瓶</i></b></p> <p class="ql-block">  中医院都是熟人,烫伤是常遇到的事,医生简单看了看,便开了一点消炎药,嘱咐去护士站消毒、敷烫伤药膏。这时膝盖上方的烫伤面积明显增大,布满一串串的大水泡,护士很有耐心,拿来针把水泡挑破,然后再敷上药膏,嘱咐第二天再来换药。</p><p class="ql-block"> 晚上,天气有些闷热,床上罩着蚊帐,那时没有电扇,我不停地摇着蒲扇,但妻子翻来覆去无法睡着。天亮后,我看到床上湿漉漉的一片,原来是伤口渗出水来,连续换了几天药,不仅不见好,伤口还发炎红肿,大家无计可施,阿嫲多次掉泪,心疼得不行。医生加大用药,除了打针,还把针瓶的庆大霉素打破后洒在伤口上,但是都没效果。眼看探亲假快到期,爸妈急得团团转,生怕旅途舟车劳顿加重病情。这时有人建议找土郎中,正所谓“一语点醒梦中人”,阿爸想到,一墙之隔的浔中大队不是有个医务室吗?听菜园组的农民说,赤脚医生叫黄建华,有不少祖传的秘方,说不定管用?</p><p class="ql-block"> 出门拐个弯,走几十步就到大队会场,挨着会场有一栋简易的小楼房,开辟作大队医务室。阿爸一进门就和医生热情地打招呼,原来是熟人,我每天都见她到我家门口水井挑水,就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刚刚在捅煤球炉子,炉子上放着一只铝制脸盘,里面装着钳子剪刀镊子之类的医用器械,水已烧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见我们进来,她忙直起身,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两手交替冲了冲,然后往白大褂上搓搓,擦干水,我看她白大褂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黑斑,心里直嘀咕。她掀开妻子的裙子看了看,说句"没事"就忙起来了,首先打开桌子上装酒精的饭盒,里面浸着棉球,她直接用手抓出一团,似乎觉得有点浪费,就攥住棉球捏两下,酒精又流回饭盒,然后拿着棉球轻轻地清洗妻子的伤口。我在一旁观察,黄医生年纪似乎比我大一些,身体壮实,肤色微黑,一张圆圆的脸,黑里透红,剪着短发,两鬓扎个小辫,是那个年代流行的发型,眼睛不大不小,眉毛弯弯,嘴角微微上翘,笑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和整齐洁白的牙齿。虽说不太像医生,但给人亲近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消完毒,我看妻子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稍微放心。接着黄医生打开一个白瓷罐,里面有一把竹片刀,用刀片挑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涂抹在妻子烫伤的地方,涂得很仔细很均匀,然后剪下一块大纱布盖住伤口,奇葩的是一条胶带竟然剪成四小段,一个角贴一段,最后看纱布不严实,才很不舍地又剪两段贴中间加固。我悄悄问妻子痛不痛,妻子说,“不痛,药涂上去,感觉冰冰的,很舒服”。临走,阿爸跟她结账,她不肯,说是老熟人,草药是自己山上采的,没花钱。阿爸说不行,工本费总是要算的。好说歹说,只收了几角钱,并开了收据。好像那时赤脚医生是不拿工资的,与社员一样挣工分,但有一定的补贴。</p><p class="ql-block"> 说来也怪,当天晚上,妻子竟然睡得很踏实,纱布也没有再渗水出来,伤口周围的红肿慢慢消退。三天后,妻子如约去换药,掀开棉纱,大部分已经结痂,太不可思议了!黄医生嘱咐,回部队前一天再来换一次药,巩固一下。等到第三次换药,脱痂的地方已长出粉红色的新肉。黄医生还保证说,伤口好了以后不会留下疤痕的,叫我妻子不用担忧。果真,多年过去,妻子烫伤的地方恢复如初,开始几年皮肤还有点黑,两三年以后已看不出两样了。</p> <p class="ql-block"><b><i>当年的浔中大队会场</i></b></p> <p class="ql-block"><b><i>大队医务室就设在这里</i></b></p> <p class="ql-block"><b><i>入户看诊</i></b></p> <p class="ql-block">  对以上经历妻子念念不忘,无数次对人提起,她讲得绘声绘色,比我上面的介绍生动多了。有了这次奇特的遭遇以后,我开始对赤脚医生来了兴趣,查阅了不少资料,也看过以赤脚医生为题材的电影,如《红雨》《春苗》等。赤脚医生起源于1965年毛主席对卫生部的批评,他是这样说的,<b>"卫生部的工作只给全国人口的15%工作,而且这15%中主要是老爷,广大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二无药。卫生部不是人民的卫生部,改成城市卫生部或老爷卫生部,或城市老爷卫生部好了!”</b>为了改变农村缺医少药的状况,从1968年起,各地出现了半农半医、不拿薪水,只拿补贴的乡村医生,人们便把她们称为赤脚医生。全国高峰时期达到150万人。我有好几个初中同学,有的是城里下乡知青,有的是农村回乡知青,经过短期培训后当上赤脚医生的。初、高中生占比至少在70%以上。第二类是医生世家,继承祖传技艺或药方,就像黄建华医生这样。第三类公认有一定医护能力的自学成才者。此后,农村常见的小伤小病、疾控防治、婴儿接生和普及卫生常识等大多在乡村解决,不用再跑县以上医院,深受广大农民的欢迎。</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也是赤脚医生的直接受益者,我家珍藏着两本《赤脚医生手册》,一本是部队编的、供连队卫生员使用,我在警备区卫生科的老乡战友送了我一本。另一本是江西医学院编的,蓝色封面,我在新华书店买的,我的健康知识,甚至男女那点事都是从那里启蒙的,第一次阅读时看得脸红心跳。</p> <p class="ql-block"><b><i>《春苗》海报</i></b></p> <p class="ql-block"><b><i>走街串巷</i></b></p> <p class="ql-block"><b><i>各种式样的《赤脚医生手册》</i></b></p> <p class="ql-block">  1985年1月25日,《人民日报》发表《不再使用“赤脚医生”名称,巩固发展乡村医生队伍》一文,从此“赤脚医生”逐渐消失。根据2004年1月1日起施行的《乡村医生从业管理条例》,乡村医生经过相应的注册及培训考试后,正式领执照开业。赤脚医生的历史自此结束。</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多次回老家探亲,打听黄医生的情况,弟弟们说,大队医务室解散后,她自己开了个诊所,位置在东大路桥头的十字路口。受妻子嘱托,我找过她两次,不巧她都不在,这也难怪,七十好几的人早该享清福了。诊所原来前后两间,也许无力照看,外间门面租给一家卖建材的,小诊所缩在里间,靠墙竖着一排排药柜,摆满形形色色的药罐、药盒。</p> <p class="ql-block">  赤脚医生是特定年代的特殊产物,但我认为,只要是为人民服务的、受到人民大众拥护爱戴的,就应该在中国的卫生史上记上浓厚的一笔,后人不应该忘记。</p> <p class="ql-block"><b><i>当年发行的赤脚医生邮票</i></b></p> <p class="ql-block"><b>  谨以此文向当年的赤脚医生以及黄建华医生致敬!</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林建德 写于2024年1月10日</p><p class="ql-block">部分图片选自网络,致谢作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