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怀的警事故事

怀哥

一

有人说，很多人到警察队伍里来，都有很大的抱负，是慷慨激昂地来的。其实我觉得未必是这样。不少的人入警，还是为了一份工作，一个职业。我从部队转业的时候，曾经选择了两个单位，一个是市文联，一个是市公安局。我和家里人商量，觉得我只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也没有做好要用文字去拯救全世界的准备，最后只得作罢。我最终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那个时候，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警察的工资要高一些，可以结束捉襟见肘的日子。这是非常平民化的想法，到了今天，也有些难以启齿。

直到有一天，我和爱人去看电影，后排突然有了骚动，又听见酒瓶破碎的声音。那是有人在打架。我站起来，正准备去制止，爱人却拉我坐下来。她说，你去了，被捅了怎么办。我说我穿着警服呢，不去说不过去。后来我去了，制止了事态，也没有歹徒袭击我。事后一想，真还有些后怕。说不定那个醉酒的人急红了眼，一件锐器刺过来，也许我就挂了。

刚到公安局上班不久，江油就死了两个民警。这两个民警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他们去传唤一个拐卖人口的犯罪嫌疑人，进门就遭到了袭击。两个警察与罪犯进行了搏斗，但终因屋子太黑，环境不熟悉，倒在了血泊中。这件事后来有些议论，有说两个警察斗不过一个歹徒，把警察的名声损坏了。那时我在承办局里的立功受奖事项，我认为关键是他们搏斗了，就足够了。我说，不想死是一回事，不怕死又是一回事。后来，这两个警察被追认为烈士，并追记了一等功。

有一个女孩，我印象特别深。招警面试的时候，我是她们那个组的主考官。面试的问题涉及当时美国轰炸我驻南联盟使馆。女孩答题的第一句话就是：想去打仗。那时我很感动。这个女孩子很瘦，真到了部队，最多是一个背着药箱拿着纱布的卫生兵，或者是敲着莲花落喊加油的宣传员。但瘦弱阻碍不了她的激情。 想去打仗的女孩感动了我，我给了她很高的分数。后来和这个女孩熟悉了，聊到考试的答题。她告诉我，她一直想当警察，是因为喜欢那一身警服，穿起来很英武。原来，这个漂亮女孩的入警动机，一点也不高大。

后来我听说了这个女孩的一个故事，就有一些感动。那天，这个女孩正在街上巡逻，得到指令，去帮助一个求助的人。原来，那个人在方便的时候，不小心把钥匙掉进厕所了。这是一个男人，他本来可以自己捞上来，但嫌厕所里既脏又臭，就拨打了110电话。本着就近民警处警的原则，女孩接到指令，硬着头皮来到男厕所，挽起衣袖把钥匙取上来，还给那个男人。男人走了，女孩却躲在一棵树的后面，伤心地哭了。一次遇见她，我说你完全可以不理他，掉头走掉。她说我穿着一身警服，又是人家有困难，我是不能走掉的。

其实，不管当初的动机是怎样的，但穿上警服，有些事你真还不能一走了之。入警动机原来是可以被责任修改的，就像汽车的导航仪，不时修正你的路线。

二

我有一个警察朋友，平日里也写一些文字。精美的散文，浪漫的诗歌，常见诸于报端。这个朋友在刑警队，还是一个破案的好手。后来，他逐渐停笔，不再耕耘文字。那时我很替他惋惜，也许刑警生活少了点诗情画意，但还是不可以丢掉浪漫情怀的。

我曾经随队去采动过。有一天，一个大案成功告破，他们一队人押着犯罪嫌疑人从乡下回来。在一座山坡旁，他突然让司机停车，大家以为他有什么急事，都很惊讶。只见他跳下汽车，迅速跑上山坡，采摘了一把山上的野花。他说，要回家了，把这野花献给老婆，算是补尝。一车人就笑他，说他是一个怕老婆的人。他笑笑说，不是怕老婆，而是欠老婆的太多。他的这个举动，让车里的人沉默了，连那个犯罪嫌疑人也打量起这个警察来。

后来，我一直想，警察和山野的那些花朵，怎么才能够联系在一起。

北川有个警察叫李林国。李林国的故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的。但听一次，我就感动一次，心里也难免酸楚一回。地震的时候，北川中学的学生被倒塌的房屋压住了很多。李林国奉命去援，在呼救的孩子中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呼喊爸爸快救我，李林国回应儿子挺住，爸爸来救你。但是，儿子被垮塌的预制板压住了，又缺乏工具，一时半会救不出来。这时，周围还有许多孩子在呻吟，在呼救。李林国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离开儿子的地方，去救那些易救的孩子。他把教师和赶来的学生家长召集起来，分成几个小组，救出了一个又一个学生。待救完其他学生后，李林国的孩子被挖出来了，但已经停止了呼吸，李林国抱着孩子的遗体，看着孩子安详的面孔，一头晕了过去。后来，很多学生家长紧握李林国的双手，感谢这位救命恩人的时候，他们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缠满纱布的警察，正忍受着巨大的失子之痛。

其实李林国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他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平日视儿子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孩子以爸爸是好警察为自豪，爸爸以孩子是好学生为宽慰。但是失去儿子的李林国，哭过了又转身站起来。他身上的警服，不允许他在悲痛中沉湎，他还要去继续救人，还要去维护秩序，还要去重建家园。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孩子的照片，潸然泪下。

欠账要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警察欠下的一些账单，有些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三

我出差到平武去，遇见一个警察，县局的领导给我介绍，这个警察叫曾福兴，是县局刑警队的指导员。这个警察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太好。那时正是傍晚下班的时候，他提着一只口袋，里面装了很多的蔬菜。那些蔬菜的菜叶已经焉了，一看就是市场上扫尾的剩菜。我觉得一个贪图小便宜的人，一个围着厨房转的人，也许做不好警察这个职业。况且，看上去这个人走路慢条斯理，一点精神也没有，要不是这身警服，你会以为他是一个乡间的村民。这件事过去了，也就忘记了。突然有一天，领导要我去整理一个英雄的材料，说这个人的名字叫曾福兴。我突然记起这个人的形象，感到惊讶，怎么会是他呢？

我去采访，突然对这个警察肃然起敬。原来，曾福兴率领他的队员们去抓一个杀人犯罪嫌疑人，在刚要接近的时候，那个嫌犯的腰间突然冒起了白烟。曾福兴大喊一声：“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去，扑在嫌犯的身上。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曾福兴的身体被弹片洞穿。原来，那个嫌犯知道罪孽深重，难逃法网，就在腰间捆了两颗早年偷来的军用手榴弹。身旁的六名战友的生命保住了，曾福兴却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后来有报道说，曾福兴在那一刹那，想起了黄继光，想起了邱少云。其实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多想。那只是条件反射，有了危险，就得上去。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曾福兴一直是个敬业的警察。我看见的菜口袋，是因为他家里的生活所迫。他有两个孩子，都还在读书，妻子又长期生病，还有两个老人。这样的一家人，日子精打细算，也在情理之中。他没有精神，那也不是他的错。那时的警用装备非常简陋，他只有一辆摩托车，风里来雨里去，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夏天还要穿着用棉裤筒做的护膝。他身患十几种疾病，却来不及仔细检查，更没有时间去医治。这时我才知道，表面的斤斤计较和萎靡不振，原来掩埋不住一个警察奉献的光辉。

其实，这世界原本没有一夜英雄的。英雄的产生，还在平时的积淀。曾福兴的妻子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76年地震，她和刚出生的孩子住在抗震棚子里。曾福兴在灾区救灾，而且一去就是两个月，杳无音信。有一天他抱着孩子，遇见来镇上办事的丈夫，真是喜出望外，但曾福兴看看孩子，嘱咐一声注意安全，就又忙碌去了。一天夜里，风雨交加，她的棚子跨了，暴雨把他们娘俩浇成了落汤鸡，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个时候，她多想丈夫能够出现，哪怕是答应一声也好。但外面只有风声和雨声。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位省厅的女领导，她还没有听完，就早已泣不成声。

这些警察的故事，不是很高大，也不是很辉煌。这些故事，有些已经过去很久了，有些正在发生，但是，我却怎么也难以忘记。

四

下面这个故事，和英雄豪杰一点关联也没有。

李宏死的时候，我有事脱不开身，没有去现场。据回来的人说，那情景很悲惨，车祸发生时，李宏的头都被挂掉了。消防的切割机割开车门，才把他的尸体取出来。这个时候，李宏早已不是公安机关某个部门的领导，连个警察的身份也没有了。

我转业到公安局的时候，李宏已经是警察。他比我年龄小，但比我来得早，而且在法制部门工作，是位很有前途的民警。李宏写得一手好字，也写得一手好文章，是我们局里的才子之一。这个人还有一个特长，就是对法律特别熟悉，不用翻看任何资料，也能够把案子说清楚，定性还很准确。后来局里惜才，把他提拔为打拐办的主任，独当一面。

也许是在机关工作的作风不那么严谨，也许是自身的修养还差些火候，也许是运气不佳，总之李宏在这个位置上，栽了下来。那是一个下午，李宏接到朋友电话，说久未谋面，到茶楼来聚聚。李宏去了，朋友正在打牌，用扑克玩斗地主，还挂了彩头，五元钱一盘。朋友让他也来玩，他推辞不过，就坐下来。这时遇见市纪委的检察机关作风建设，刚好把这个警察抓个正着。上班时间赌博这是违纪。那个时候公安部出台了五条禁令，警察参与赌博一律辞退。这是雷区，也是高压线。李宏因此被辞退，自谋职业。

李宏被辞退以后，也许是无脸见人，也许是忙于生计，我们很少联络。直到出了车祸，我才知道他在与人合伙做生意，境况并不好。那次车祸，就是在赶生意的路途上。

这样的结局，不能怪别人。警察是纪律部队，应该有铁的纪律来约束。况且那时候警察队伍出了很多问题，影响了形象，甚至产生了群众对警察的信任危机。所以，上级出台一些铁规禁令是很有必要的。李宏赶上了，违犯了规定，应该受到处罚。我想，警察是个特殊的职业，但你永远都不可能因为职业的特殊而成为特殊的人。你的规矩会更多，言行要求会更严格。一个人拒绝诱惑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拒绝诱惑。

其实像李宏这样的被严处的警察还很多。有人说警察是高危职业，这是事实。职位再小的警察手里都有一定的权力。这些权利面前，摇晃着各色各样的诱惑。金钱的，物质的，精神的，美色的都有。而警察呢，又是自然的人，总有一些人经不住这些诱惑。作为一个警察，你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要绷紧这根弦，而是要绷紧一辈子。

这真的很难，但你别无选择。

原载《人民公安报》，曾获四川省作家协会、四川省公安厅"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周年征文″一等奖，四川第一届法治文学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