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纪事(29)叙求

贺明学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斯年秋夜,万籁竞唱,星明空湛。麦地散发着泥土的气息,灰黄的土地与蒙蒙天际衔接处晚岚正浓。夜澜是温馨的,老刘的内心世界却波澜汹涌。他依树蜷坐,烟头闪烁,沐烟袅袅。他最近嗜上了抽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拧紧眉头,紧绷嘴角,头脑中复现出清泉扎巴学步,青春靓丽,新婚喜庆,打工归来亲切问候的情景,以及出事后全家的苦楚,翠的悲催憔悴,二楞的亲切殷勤,宝的孤苦伶仃,反复在脑海中翻腾。挂在枝条上的枯叶莎莎地摇曳,羊圈内乱腾的糕子唛唛叫唤,邻居呼唤孩子的责怪声,声声引逗,一波波又撞击着他的心扉,像乌贼的乱爪,揉搓他的心。他哀叹一声,用手搓搓脸,心潮还是难以平静。悲呛与痛苦搅合在一起,更增加他内心深处对这熟悉亲近家的留恋。他扔掉烟头,猛的站起来,怔了怔,口中念叨着,不想了,不想了!但情感的折磨还是难以平静,就在院中徘徊。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眼看清泉走三年了,该给孩子们一个交待了,不能老连累他们。”他嘀咕罢,扭扭头看看上午擦亮的铁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内心的乱麻窝,捋不出头绪,下不了决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回家吃饭吧。”翠笑嘻嘻骑车来羊场喊老刘。老刘又喜又忧,抬头望望翠,讪笑着应了一声。灯光照亮了翠红润的脸庞,眉目灵动,精神和情绪也缓过神来。最近,老刘感觉到,翠干起活来也退去先前的萎靡,又恢复了风风火火麻麻利利的身段。他轻轻舒口气,翠终于熬过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 翠爬过了那道坎,像只要展翅腾飞的凤凰,老刘失落的心又担忧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眼看清泉的祭日到了,在众人面前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常常一个人躲在羊圈里默默地不失闲地干这干那。这天冷清明,窗外传来几声鸡叫,沧桑而有力,几声犬吠,沉闷而怵心。老刘微微地挣开眼,屋内昏昏暗暗,窗外幽光空朦。他穿衣起身,走到院中,扭头望望天空,墙东的树林中晕出一抹亮光,偏西的头顶上,挂着一勾毛月。他沮丧地抓起早已准备好的铁锹扛在肩上,腋下夹捆烧纸,走出羊场,消失在薄曦迷雾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行到村外,见雾如薄纱,一幕幕飘来飘去,太阳被雾帘子罩着,露出半边脸,像发光的毛玻璃。空气寒凉,裸露的麦地和耷拉的麦叶上结一层白绒绒的霜,寒气从领口袖口裤腿处侵入全身,他觉得脊背和前胸冰凉,就掖拽衣襟,牙嗑得咯咯响。地里还没有人走动,连原先早起觅食的麻雀斑鸠也不知去向,寂静的雾蒙蒙的麦地在晨曦里雾气里死气沉沉。枯黄的麦叶子,匐塌在僵硬的土地上,踏上去咕嚓咕嚓响。霜雪沾满脚面,受了脚的暖气,化湿了鞋面,他的脚指头冻得猫咬一样疼。他心里堵到顶,点越走越苦楚越痛,周身的血汹涌着往头上冲,鼻子酸了,眼涩了,他再也无法把握住悲痛,鼻涕和眼泪了出来,顺鼻颊一溜一溜,落珠子般往下滚,挂在下巴上,一滴一滴亮晶晶的往下掉。他擦一把眼泪,擤一把鼻子,强忍住情绪没哭出大声来,生怕别人听见笑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清泉坟上长满了野草,枯黄的茅草以及狗尾草的穗子上挂着白皑皑的薄霜,在晨曦中格外清亮。送殡的幡已被风蚀了,余下光秃秃孤零零的柳棍立在坟前,烧纸的灰烬在坟前灰黑一片,一头烧焦的挑火棍凌乱地撂在坟上的乱草丛中,皆透出痛心的哀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清泉,大来看你了!三年了,我来给你圆圆坟。你在那边还好吗,也不给大拖个梦,害得大好苦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刘一锨一锨地铲着坟边坚硬的表土撩到坟头上,新鲜的土坷垃和老刘的眼泪鼻涕同时纷纷落下。老刘的头有点热有点懵,脸滚烫得发烧。手和腿颤巍巍,软绵绵,他越添手臂越不听使唤,他就在坟前横倒铁锨把坐下来稍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悲戚戚的嘀咕道:“清泉,大要走了。我得看着宝长大。”顿了顿,“我要留住宝,留住宝,咱家就算留条根。留住宝就得留住翠,我和恁妈又不忍心连累她,我们得给翠创造个幸福的生活空间,我们都得看开点。”他抬头望望坟墓,坟墓默无声息,坟上的茅草在寒风里一阵阵颤动。“一切得为了孩子,请你原谅翠和二楞吧。你走了以后,他俩对我和恁妈一百层!”他停啦停,用缓慢而肯定的语气接着道:“好人有好报!你保佑她们吧,我们都为她们祝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歇一阵干一阵,内心深处,只有把清泉的坟添大修圆自己的心才能得到安慰和解脱,才能对得起清泉。周围树上的麻雀喳喳地叫了,叫声稀疏低沉而清脆。他添好坟,点上烧纸,火腾腾地缭绕着,火光照亮他沧桑而困苦的愁容,凸显出红肿的眼,通红的鼻尖和鼻凹子里未曾干的闪闪发亮的泪迹。火焰滚滚,烟雾缭绕,他抬头望望天,雾裂了缝,太阳被花哒哒的云遮着,晨霞如海,浩浩淼淼。风带着火苗在坟前打卷着往上升,灰白的纸灰被卷上去又顺风在坟前飘落,如撒落的雪片。在老刘低沉的默哀时,麦地里,不远处,扑棱棱飞起一只老鸹掠过头顶“呱,呱”叫两声向太阳去。老刘仰头疑惑地怔怔地目送着,突然双手捧脸,呜呜嘤嘤啜泣,戚如冰凌下的溪流,涩涩凄凄,凝凝噎噎,如诉如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太阳慢慢爬过东村的屋脊,被几缕彩云撕扯着,红彤彤的照耀着麦地。老刘起身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用手背擦摖脸上的泪。落了汗,他感到风有点凉,冷气顺脊背搜搜往上蹿。他缩着脖,掖掖衣襟,扛起铁锹无精打采地小步走出麦地,走向那迷雾茫茫的村庄。</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