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家里的马厩里拴了一匹灰色的骡子，骡子的个头很高，脾性温驯乖巧，父亲把用闸刀闸好的草倒进槽里，骡子不停地打着鼻喯表示谢意，马厩外停着一辆拉货的绞车，绞车上放着骡子驾车用的龙套，绞车的木头辕上插着一根长长的鞭子，像红缨枪一样矗立在空中，犁地的铁犁紧紧靠在马厩的墙边上，铁犁前面装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轱辘，后面是掌手的犁把，斜着犁把下去是一个椭圆的带尖的犁头，犁头上面安着一张勾地的铧。一条大黄狗蜷缩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晒着太阳睡着了，遥远的看去像一只大蜗牛。母亲在屋里围着锅台一边做饭一边唠叨，怪怨父亲没把她交代的事情做好，有时候唠叨的话里甚至夹杂着激情的谩骂，父亲坐在炕沿上点燃一支烟默默地边抽边听，他从来不还口，不管是谁对谁错。</p><p class="ql-block"> 我和邻居的小伙伴在院子里用石头围了一个“家”，在那个“家”里又用石头模仿家的构造摆了各种设施，游戏的名称就叫“摆家家”，那时候我们所有的游戏内容都是围绕农村生活中的见闻展开的，我们所有的玩具都来源于生活环境中所能接触到的可以利用的东西，比如把羊的嘎啦骨收集起来涂上颜色抓着立倒翻转，我们还用书纸折成正方形的四角在地上相互扇着赌输赢，那些神奇的四角呼呼生风扇尽了童年所有的心思。农村破破烂烂的小学仿佛成了家长托管孩子的地方，我们像一群被关进笼子的小鸡一样在校园里徜徉，教室的土地坑坑洼洼，我坐的木头板凳四条凳腿长短不一，板凳上的卯凸出来随时顶着屁股，一不小心就会挂烂裤子，我坐在来回晃悠的板凳上努力平衡着身体，盼望着下课铃声快快响起。</p><p class="ql-block"> 临时聘请的老师心不在焉的讲着课，他们教课也是基于各种目的，民办教师的待遇很低，他们一边等待转正的消息，一边在教课之后还要回家喂猪，种地，带孩子。有一次，学校为了给仅有的几个老师搞点外块，特意花钱买了一个烤蛋糕的机器，当时烤蛋糕刚开始流行，每当过年的时候，村民们都要带着自己家里生产的面粉，葫油，鸡蛋去学校烤蛋糕，学校按斤收取烤费，一时间学校开始了以盈利为目的的社会活动，学校用烤蛋糕代替了考试，我们也乐此不彼的看着成群结队的村民拥挤在那个被我们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办公室里欢声笑语的谈论着蛋糕的味道。还有一次，学校突然给学生定了个任务，让每个学生每学期必须给学校上交一定数量的废纸，废铁，酒瓶等物品，美其名曰勤工俭学。一时间，村里的垃圾堆，河漕，无人居住的院落里到处是学生的身影，我们为了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不惜一切代价的搜刮遍了村子的犄角旮旯。等到我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又在村里承包了几亩农田开始种土豆，老师组织我们这些免费劳动力下地干活，我们每个学生挎着箩筐跟着骡子翻过的土地春播秋收，最有意思的是秋天收土豆的时候，我们下地干活顺便带上柴火，等翻起土豆我们就把柴火点燃，把土豆埋进火堆里，到了收工的时候再把土豆从火堆里刨出来吃，新鲜的土豆烧熟了真是人间美味。</p><p class="ql-block"> 在小学，我们当时一个班就是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十个学生，一个班主任就可以承包所有的课程，班主任上完语文数学课就消失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曾经有半个学期居然没有一个老师带我们，我们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校长让我们自学成才。为此，父亲开始着急了，他亲自找到了学校，告诉校长他还要指望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样下去会把他的美梦毁于一旦的，校长听完父亲的话以后陷入了片刻的反思，然后他答应父亲尽快想办法解决老师的问题，不会再误人子弟。从那之后不久，学校就给我们调来了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戴了一幅眼镜，架在黝黑的脸上显得有点半生不熟的文化，她大概不是心甘情愿来教我们的，因为我总是看见她不高兴的样子。的确，她是有文化的，开始教了我们几个生字，当给其中一个“搂”字组词时，我们遇到了很大的麻烦，面对我们组成的“搂着”、“搂住”等各种词组，她很生气的骂我们水平太差，接下来无论我们怎么搂她都说不对，她告诉我们唯一正确的答案竟然是“搂抱”，当时我们已经对男女关系有了懵懂的意识，总觉得搂抱听起来会让人非常害羞，所以我们就这样很正经的学会了搂字的写法，并且深刻的领悟了搂抱这个词组。没过多久那个皮肤黝黑的戴着眼镜的年轻女老师就调走了，她经典的“搂抱”一词确实是让学生永难忘记的，后来我在想，大概当初她真的失恋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认为我是一块读书的好料，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出的判断。事实上，我并不适合读书，我对放羊比对读书更感兴趣，因为放羊是一件非常自由的事情，读书则被束缚在学校，被迫灌输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但是父亲不这样认为。他没有从自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他透过自己的人生观望不属于他的生活，他想让我活成别人的样子，最后的结局就是我迫不得已走上了一条被命运安排好的路。当沿着这条读书的路走向远方的时候，我才发现父亲的明智。现在看来，放羊是一件人人可为唾手可取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回头都不晚，而读书读到精处才能看见世界的高远，这是放羊所不能达到的境界，所以我至今仍然为过去没有好好读书浪费了大把时间而后悔。</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勤劳的人，他总是把秋收的麦子分成三类，第一类用木楔扬起又落在上风头的好麦，他用来选做了明年开春的种子，他把落在麦堆上的麦子归为第二类，用来磨成面粉，而把那些干瘪的二流籽用来喂鸡，喂羊或者加工成猪饲料，二流籽是一种相对劣质的品种，比起一流籽要有许多差距。我从小被灌输了许多勤劳致富的思想，因为每当过年的时候，我的爷爷就亲自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下一幅幅寓意美好激励奋斗的对联，比如说“勤劳人家先致富，向阳花木早逢春”等，我就是那个时候在不停的写对联，贴对联，念对联的过程中积累了一些语文知识，父亲也许是看到了我能背会很多对联的功夫才认为我可以成为他优选的麦籽把我播种在学习园地里的。</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常以为眼前巴掌大的天空就是整个世界，后来我寻找到了一个词特别能够形容当时自己的认识，那就是夜郎自大。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隐藏在偏僻的角落里宛若埋藏在草丛中的像蚁窝一样的家，那时候的农村不像现在一样凋敝，还是一个人来人往很热闹的地方，农民想摆脱贫困很难，家家户户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能走出围绕在土地周边的小山非常不容易，因为交通不便交通工具有限。当我踩着我家门口泥泞不堪的小路恋恋不舍的走出村庄，走向远方的时候，我发现有一部分嗅觉灵敏的人也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开始蠢蠢欲动的准备出走，还有一部分拴在地桩上不敢动的人扑下身子甘愿做土地的奴隶，他们怀揣勤劳致富的理想不停的努力与贫穷作斗争，比如我的父亲。剩下那些游手好闲的二流籽要么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要么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在村里混日子。总之，那是一个春潮涌动人心浩荡的时代。</p><p class="ql-block"> 父亲恬退隐忍的性格让他在村中吃了不少亏，农村群体里看似简单的人际关系也时常充斥着尔虞我诈，各种卑劣的小人身怀绝技粉墨登场，而我父亲只专注于自己家里的事情与世无争的样子，成了一些爱占便宜的人渔利的对象，他的这种忍让的做法使家里始终陷于勤劳不能致富的怪圈，有时候生活是荒诞无稽的，父亲总是选择笨路去走，以一种老实人的形象立足于屋檐下，不得不让我刮目相看，很多次我见到村里的干部霸气十足的到家里收取各种苛捐杂税，我实在无法忍受父亲唯唯诺诺的样子。一个村子里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知根打底的世故往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熟人面前耀武扬威呢？后来我才知道权力如果交给魔鬼的手里，它真的会向魔法棒一样让被指挥者变得懦弱。</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后，当我从一个旁观者变成局中人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在不同的环境下，形形色色的人总是为了生存而磨蚀出许多深刻的道理，有的人看似聪明却目光短浅，有的人表面愚笨却很有远见，人的选择无非对错，只是认知不同罢了，就像当初的我和现在的我看同一个问题就会写出不同的答案一样。据理力争和逆来顺受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不一样的结果又因人而异，锋芒毕露的少年总是意气用事，成熟稳健的男人则会权衡利弊。以前我在与妻子发生争执的时候，我总是讲我自己的理，结果发现这种做法行不通，矛盾总是会堵塞在两人的不同观点之间，后来我就干脆像我的父亲一样保持沉默，问题自然在一个人的宣泄中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看见那些权力欲望浓烈的人，面对他们趾高气扬的嘴脸，我也会假装唯唯诺诺，如果你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因为你大不敬的样子而影响了情绪，因为情绪不稳定，最终会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化，与其那样不如投其所装，自己也不会失去什么，仅仅是哄他们开心而已，就像哄一个孩子，无所谓谁对谁错。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赖以生存的单位了，就像父亲当初不愿意离开他赖以生存的土地一样。也许过几年，我只能把父亲曾经寄托在我身上的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理想转移给我的孩子了。但是所不同的是我在读书中发现了很多人生道理，只有明白了这些道理，才能在遇到各种问题的时候可进可退，可攻可守， 这大概就是读书的意义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