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周末回家,老郭的睡眠明显有改善。病房的床过于狭窄,白色墙壁透着莫名的冷漠,他常在梦中惊醒,抓狂,胡言乱语。久居医院,看惯了坚固的训练器材,还有因为各种内外伤走路歪斜意识混乱的病号,老郭抗拒训练,他非常烦燥。家让他内心踏实。他呼吸很平稳,此刻他睡得正鼾。</p><p class="ql-block">自从五年前受到重创,家贴上了一个遥远的标签,医院是收容所,我和老郭成了座上客。当年主治大夫说,病号恢复过来很难了,要做好常年陪伴植物人的心理准备。</p><p class="ql-block">绝望像疯长起来的藤蔓,从插满无数管子的老郭身上,一直漫延到我的身体和意识里。植物人,意味着老郭从此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p><p class="ql-block">我欲哭无泪。我差点央求大夫,换一种不太残酷的表述也许好点,霎时,心头火腾腾燃烧起来。</p><p class="ql-block">有光影从窗帘缝隙挤进来,落在空调外机上的麻雀窸窸窣窣了一小会儿就扑棱棱飞走了,楼下有大人和孩子说话,遥遥地也有从湖心岛晨练的人喊嗓子的声音。我侧着耳朵倾听。 </p><p class="ql-block">厚厚的窗帘挡住窗外的世界,不必为早餐发愁,不用刻意收拾屋子,寒冬已至,屋里暖暖的,小夜灯安静的躲在角落里散发着柔和的光。 老郭慵懒的翻了个身,大床占据了三分之二,手摸索到了我的手,又沉沉入睡。</p><p class="ql-block">唤醒吧,重症监护室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一个半月,各种仪器设备各种监测治疗都用尽了。老郭的呼吸还在,可是受到重创的脑神经已经不可修复了。他没有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他没有喜怒哀乐,唯一能证明他生命存在的只有微弱的呼吸。美丽的世界在重创的一刹那就碎了。</p><p class="ql-block">他热爱的工作,绵延大山深处的铁路线,他依恋的家乡,纯朴的小村庄清清的滦河水,他心爱的儿子,他亲爱的姐姐,他知心的朋友们,都消失在他的混沌世界里。</p><p class="ql-block">老郭是幸运的,他幸运有一个强大的团队,从上级领导到同事战友,迅速集结到救助老郭的方案中。他幸运有相亲相爱的家人朋友,无论大夫诊断结果多么残酷,她们始终坚信他一定能醒过来挺过这场劫难。</p><p class="ql-block">悄悄撩开窗帘一角,从缝隙往外看,河堤上人们穿着冬衣来来回回走。河面雪白一片,这几天降温,滦河水应该冻住了。我松开窗帘,头深深地陷进松软的棉被,心里默默叹口气,滦水湾近在咫尺,隔着玻璃就能把公园尽收眼底,却不能下去走走,真的太遗憾了。</p><p class="ql-block">和老郭徜徉在铺满银杏叶的石板路上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那年的银杏叶格外黄,一夜风起,银杏叶告别枝头,层层叠叠铺满青石板路,老郭欣喜地捧起金黄的叶子抛向空中,落叶在金色的光影里飞舞旋转,世界宁静而美好,老郭沉醉在幸福的梦幻里。</p><p class="ql-block">我闭上眼睛沉沦在时光隧道中,昔日的影像一桢桢铺展开来,我仿佛没有经历近五年的坎坷,整个身心都舒展到无比放松的状态。</p><p class="ql-block">送走耄耋老人,儿子求学他乡,我和老郭说老未老,暂时卸下身上的担子,正是人生的黄金时期。 我们努力工作,我们也享受生活。一路磕磕绊绊,一路精打细算,从白手起家到安居乐业,从照顾老人安享晚年到教育孩子长大成人。</p><p class="ql-block">每逢周末菜市场是我和老郭必须要光顾的地方。平日里工作紧张疲惫,我做饭的手艺又差强人意。我俩经常简单就餐。要么就是到门口小饭馆敷衍。周末一起买菜做饭,老郭亲自下厨,煎炒烹炸,锅铲叮当,最拿手的剁椒鱼头滋味真是没的说。</p><p class="ql-block">那场车祸,打破了一切美好。</p><p class="ql-block">从重症监护室出来,老郭处于深深昏迷中,唤醒,成了陪伴老郭的家人们最残酷的工作。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跟他聊过去的事情,给他放喜欢的音乐,全身按摩不断刺激穴位。时光脉脉岁月无声,和死神赛跑的日子里,我们心里都较着劲,老郭坚持住, 我们没有放弃,你也不要放弃,快醒过来,我们等你回家。</p><p class="ql-block">奇迹眷顾了好人,死神也与老郭擦肩而过。老郭手指逐渐有正常的反应了,眼睛能追着光影转动了,脖子有力量了,头能抬起来了,能坐轮椅了,能发声了,能吞咽食物了。就那么慢慢的,却像我们期待的那样,老郭终于能丢开轮椅,而且能放开我的手,蹒跚地缓慢地独立而行。</p><p class="ql-block">大脑受重创,神经元还未重建,老郭记忆的封面,依旧支离破碎。</p><p class="ql-block">老郭睡醒了,他似是而非的观察着不熟悉的家。他在屋里来回地走,糊里糊涂却倔强任性,原来缜密的正常的罗辑思维在他大脑里荡然无存。偶尔正常一点儿的行为规范随时转瞬即逝。</p><p class="ql-block">不能计划,一切按老郭情绪来。</p><p class="ql-block">我说,楼下转转吧,熟悉一下周围环境,院里小广场有单杠,可以吊吊胳膊。一楼超市可以当参照物,忘了家在哪儿就去超市。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找回家呢。</p><p class="ql-block">后门开着,我攥紧老郭的手,示意老郭走后门,我想带老郭走远一点儿。</p><p class="ql-block">滦水湾公园,曾经我和老郭的休闲之地。</p><p class="ql-block">起风了,空气却并没有数九寒冬的干冷,河面没有完全上冻,滦河近岸微微飘浮的水气,氤氲着堤坝上的各种落了叶子的树,还有四通八达的树下的石板路。我把老郭的帽翅放下来遮住耳朵。他紧紧拉着我,眼睛东看西看,医院太单调,除了白色的床单,就是白色的大夫。这里视野太开阔,他有点顾不过来了。我问老郭,河上冻冰了,咱看看冻结实不?去湖心岛转转呗?不让你累着一会儿就回来好吗?</p><p class="ql-block">堤坝上的人多了起来,歇周末的孩子也来了,一波接一波,他们拍着篮球,拿着羽毛球从我们身边走过,公园里供孩子们娱乐运动的地方太多了,那是他们的乐园,他们笑着闹着唱着。老郭的眼睛看不过来了,长时间蜷居在狭窄的医院病房里,现在有一种应接不暇的兴奋。我趁机说,走吧,去一趟吧,一会儿就回来。顺势拉住老郭的手,随孩子们走向公园。</p><p class="ql-block">过了堤坝,走下台阶,老郭走路的样子引起了人们注意,骑车的慢了,奔跑的停了,带孩子的也给老郭闪出路来。初冬的东湖湾公园,潮湿,微凉,混合着树叶花草特有的香味,微微的风划过树梢,越过低矮的篱笆,把我和老郭簇拥着荡漾着。老郭安静的牵住我的手,他眼睛亮亮的瞬间有了光彩。</p><p class="ql-block">沿着曲折小路前行,路面有点不平整,原本平衡极差的老郭走起路来就深一脚浅一脚。没关系,我故意唱歌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老郭跟着我就到了通向湖心岛的木桥边。</p><p class="ql-block">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p><p class="ql-block">极目四望,似乎看见了天的边界,缥缈的,朦胧的,梦幻的云雾浮在最远处的山峦上村落上,就那么远远的起起伏伏着,它似乎有一根隐形的丝线系在了我的心上,就这样轻轻地牵着我的心,它动,我动,它静,我静,它萦萦绕绕,我荡荡漾漾。</p><p class="ql-block">除了岸边还有流水没上冻外,整个河面已经结成一块透明的白玉,白玉下面脉脉流水隐约可见。细碎的霜凌均匀分布在冰面上,太阳出来了,把整个湖面变换成玲珑剔透的童话世界,一大片一大片地,眼睛看不过来,心也跟着膨胀到无限大了。</p><p class="ql-block">彩虹桥依旧飘在滦河两岸,那优美的拱柱,绚丽的色彩,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好像它是我的,五年了,我没有忘记它,它也没有忘记我。</p><p class="ql-block">我陶醉在久违的美景中。目之所及心之所动。我激动起来,眼眶似乎微微湿润。我深深呼吸着,似乎淤积在身体里的浊气顺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似乎有一种醍醐灌顶的通透。</p><p class="ql-block">老郭伫立着,头高高的抬起,腰也挺直了。我给他描述看到的风景和感受,老郭安静的听着,我的叙述通过声音通过十指相扣的手传递给了他。我分明看见老郭明亮的眼睛有了欣喜有了生气。</p><p class="ql-block">如果记忆有年轮,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美景一定老郭大脑形成层里最新的那个。</p><p class="ql-block">那就不用百般劝说了,太熟悉有感情的地方,即使分开数年,当再次面对时,尘封的记忆就会疏啦啦被唤起。老郭在这一时刻是清醒的,他迈着失衡的轻盈的步子踏上这座熟悉的步行桥。</p><p class="ql-block">我指着那团红色建筑问老郭像什么,老郭说像火炬,我说像凤凰。我指着小岛边上竖着的宣传标语让老郭念“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老郭能认字,每天电视里播放这个宣传词时老郭也经常跟着念。</p><p class="ql-block">桥上有垂钓翁,马扎坐的安稳,眼睛却没看钓竿,顺着他的眼神发现,他在看远处林立的楼房。那栋楼房里准有他的住所,有他慈祥的老伴,还有孝顺的儿女。他哪里在钓鱼,分明在享受冬日暖阳下的这份知足。</p><p class="ql-block">过步行桥,登上石阶就到了湖心岛。</p><p class="ql-block">石阶右侧已经设计成无障碍坡道。还是在老郭依靠轮椅出行的数年前,我曾带着老郭来过一趟滦水湾公园,那时候我就想着,熟悉的风景可能会唤起老郭些许的记忆,于是,经历了上坡抬轮椅,折返抬老郭,下坡抬轮椅,折返抬老郭的反复周折。就发誓老郭不会走绝不再来湖心岛。现在老郭蹒跚而行了,他正靠自身的力量努力前行。而今我看到无障碍通道的存在,忽然感受到,这个公园不仅是景色美,这还是一座让人暖心的所在。</p><p class="ql-block">目之所及皆是我修补老郭记忆的粘合剂。我曾在抖音注册了一个账号,名曰阿蒙的眼睛,里面记录了数年来我们经历过的喜怒哀乐。我心中有一个强烈的意念,如果老天眷顾,老郭一定能重拾丢失的时光碎片,我要让旧时光真真切切的呈现在他眼前。我要让他懂得,他的重生倾注了所有关心他的善良的人们的付出。</p><p class="ql-block">有熟人经过,看见老郭他满脸写着惊诧,老郭康复到如此程度简直就是奇迹。他叫着老郭的名字和老郭热情握手,老郭也热情回应。我问老郭熟人叫什么名字,老郭瞪着眼睛,好像就在嘴边的名字却说不出来,我提示姓名,老郭恍然点头称是。</p><p class="ql-block">又到银杏树下,老郭放缓了脚步,手扶着树干,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默不出声。我快速的打开五年前在银杏树下拍的照片,老郭好像叹了口气,轻轻的,他是表达遗憾吧。树是人非,黄叶零落成泥,而人大病初愈,彼时彼景让人唏嘘。老郭的情感似乎慢慢滋长。记忆的碎片也好像逐渐拼接在一起。他的世界里,尽管伤痕累累却呈现出极尽完整的轮廓。</p><p class="ql-block">就在那一瞬间,尘封的记忆在老郭荒芜的大脑里似乎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他眉眼舒展,消瘦的面颊有了薄薄的红晕。老郭指着彩虹桥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又指向河对岸矗立的楼房,远处隐约可见的村庄。我问他,那里是谁的家,那些楼叫什么,老郭脱口而出,那是龙王庙,我的家,楼房是碧桂园。</p><p class="ql-block">人的脑神经终究是脆弱的,哪怕轻微的震荡就会产生质的改变,更何况经过了剧烈的冲击,它的排列彻底混乱,不可逆转。大脑的记忆又是神秘不可测的 经过时间沉淀,经过岁月修补,经过亲人持之以恒的不放弃不抛弃,新生的记忆犹如枯树上长出来的绿芽,让人惊喜甚至狂喜。让人眼前一亮,看见绿芽,仿佛看见了茁壮长成的参天大树。</p><p class="ql-block">和旧时光不期而遇。它唤醒了老郭沉睡的记忆,也预示着老郭重新焕发生命活力。有爱他的人陪伴,有暖心的设施设备,重生与时代邂逅,老郭踏上了新生命征途。</p><p class="ql-block">老郭还没有完全康复,短暂拼接的影像在他的世界里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不久又回到迷茫的状态中。老郭蹒跚往回走,走过步行桥,翻过滦河坝,家就在眼前。我陪着他,慢慢地走,心底增添了许多可以期许的愿望。</p><p class="ql-block"> 2023年12月2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