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姑苏觅秋

无为之人

　　大雪过后才去觅秋，听来不可思议，而我却亲历过，而且就在上月（2003年12月）。几位同学酝酿去苏州秋游，成行前一天正是大雪节气，出发时我还加了衣服。

然出游那天阳光明媚，气温一度升至20度。去年，秋天来得迟去得也晚。11月初去南京栖霞山，本该“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却依旧“郁郁葱葱”。中旬有朋友兴冲冲前去赏枫，也败兴而归。银杏泛金本就是深秋的事，此刻更是杳无踪迹。因此，大雪过后觅秋不仅成立，而且正当其时。

来过苏州老城，但次数不多。1981年大三时第一次来，游程甚为完整。90年代中期来苏州开过一次会，也仅去了趟铁门关，且非经典景点，似可忽略。可见，这次姑苏觅秋兼有怀旧职能，但也不完全是，因为此行与42年前的重合度极低。当年北寺塔、拙政园、狮子林、观前街、虎丘等印象较深，此行惟观前街在列。

上海火车站——高铁蓄势待发



　　坐高铁半点钟就到达苏州，比42年前的绿皮车快了一倍。出站就下地铁，上海“红卡”能刷。票价不贵，起步2元，比上海便宜。除了陌生的站名，一切宛如还在上海市里转悠。

临顿路出站，见有银杏树，有几段还作为行道树，几疑金色墙垣。

觅秋的第一站是定慧寺巷。虽以定慧寺得名，但巷子里的看点不只是定慧寺。巷不同于街路，当然也不似上海里弄，将它比作北京胡同更为恰当。只是胡同少水，巷多与水相伴相行。

向东行走，却不觉东阳刺目。巷子里散耸着有年头的乔木，其中不乏泛着金色的银杏。它们在秋日里虽无法遮天蔽日，却足以让巷子里的光亮变得柔和。

定慧寺巷东望



　　第一次走进定慧寺。过了天王殿，但见大雄宝殿前两株参天的银杏浑身闪着耀眼的金光，极为吸睛。周边“长枪短炮”严阵以待，而在“遍地黄金”里捧撒银杏叶的，既有“徐娘”，也有“油腻男”。

定慧寺内院——大雄宝殿前两株参天银杏



　　觅秋，尤其在大雪过后觅秋，无非是银杏和枫叶。银杏已展黄金，红枫还会远吗？果不其然，隔壁罗汉院，终于找寻到了红云般铺展的枫树。短短的定慧寺巷就让我们见赏了银杏和枫叶，也让姑苏觅秋的“重任”提早有了着落。

罗汉院里红云般铺展的枫叶



　　不过，罗汉院里更为让人震撼的是那两座高塔。历经了数百年的火灾兵难，依然雄健挺拔。我见过的泉州双塔、南翔双塔，在罗汉院双塔前只算是“微缩”的了。而“双塔”背后的罗汉殿只剩下废墟遗址。两相对照，令人感慨。

罗汉院双塔历经数百年，依然雄健



罗汉殿遗址



　　告别“双塔”，走出定慧寺巷，迎面一座看上去有年头的老桥——吴王桥。此桥最早建于南朝五代，宋代地图上已有标注，以此地住有吴、王两族而得名，历史上曾多次重建和改建，最近一次是1980年改建为钢混平桥，但依旧保留了它的石质，加之经历了40多年风雨，看上去很有历史感。桥下是平江河南段，应比桥更为古老，近些年似已整治过，两岸补齐绿植，修了亭廊。而向北前方则有官太尉桥。这一带虽不算著名景点，但这里作为居民休憩点，则已绰绰有余。

从吴王桥北望——左边是官太尉巷，前方有官太尉桥



　　“双塔”成为这里的标签。过吴王桥左拐是唐家巷，即到了网红“双塔市集”。据说它的定位除了满足附近居民日常需求，还试图成为苏州美食的大荟萃。的确，市集里各式摊位琳琅满目又井然有序，还带有许多时尚符号，开业之初就迅速成为网红，今天依然红火。东方卫视《梦想改造家》团队曾介入它的策划和设计，但对上海而言这无异于“墙内开花墙外香”。上海同样的“市集”——乌中市集，较之整整晚了两年，而且“市集”一词也成了来自苏州的“舶来品”。

双塔集市（网络照片）



　　出了市集沿河北上，前方横亘一条通衢大道——干将东路。据说苏州本有干将路，这是它的延伸段。对“干将”一词听着别扭，可能是过去“黑干将”等贬义提法听多了。不过，干将东路虽宽，但中间仍保留着沿路河道，而不是一填了之，这点很值得称道。最近，看了阮仪山《婉约的姑苏水巷》，其中讲到过干将路的改造。这条河道叫干将河，干将路延伸时将其做成亲水的中心绿廊，形成“两路夹一河”的格局，保护了古城水系。

干将（东）路是两区的界路。南边即定慧寺巷一带属姑苏区，路北是平江区，闻名遐迩的平江路与干将（东）路呈丁字交叉，而平江河则与干将河十字交叉。

平江路Logo



　　平江，稀松平常的地名，甚至有些平庸。多年前，有位金同学是苏州平江区委领导，圆圆的脸庞，戴副眼镜，笑眯眯的，很和善和阳光。那年到金鸡湖考察，他专程开车来看望我们。当时我还不知道金鸡湖就在苏州，还以为他是“千里迢迢”赶来的。后来查到了“平江”的出处，不得了！原来它是苏州的古称。古时平江设府，与松江地位相当。就像合肥与泸州的关系那样，古时合肥称为州，而今泸州只是合肥的市属区，真是斗转星移，世事沧桑！

走进平江路，仿佛步入远古的苏州，东边是铺，西侧平行的是来自南面的平江河。平江路、河空间与同里有点相像，也与方才经过的唐家巷如出一辙。阮仪山将此称作“滨河街巷”，“既可以在河道与街道之间直接进行货物买卖，也方便取水用水”。所不同的是，平江路对岸沿河都是山墙，与一般古镇的亲水房屋很不一样。毕竟，平江河南北走向，而房屋一般都朝正南。

平江路——左面是平江河，右面是商铺



平江河对岸多是山墙



平江河水景



　　平江路的有些路段，中间用横置的条石铺就，两边是“弹格路”。这些条石都是旧料，有的直接挪用旧界碑。路上河边，不时可见金色的银杏，且枝干多姿，呈现别样风景。

平江路的商铺和石板路



平江路上的歪脖子银杏树，这些树木原先可能长在院墙里侧。



　　平江路商铺基本上脱胎于老房，经过修葺、整治，特色商铺不少，游购环境良好。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猫•十二”。它以上楼边喝咖啡边撸猫为主题，中午时分屋檐上十数只肥猫懒洋洋地享受着秋阳的暖意，引无数游客驻足，成了一道风景。

平江路上的“撸猫体验馆”



　　平江河不时有游船摇过，它还伸展出多条东西向支流，也对应衍生出多条横街窄弄，形成了“平江九巷”格局。有好几部影视剧在此取景，如《都挺好》播放后曾使这里大火了一把。

平江河上游船摇过



平江九巷图（网络图片）



渠般的平江河支流，别有一番景致



据称这座宅子是电视剧《都挺好》的取景地之一



　　平江路是老街，又不似一般老街。它很长，长到望不见头。那天，走到路的北尽头游船码头附近时，我“毛叫一句”，平江路和上海南京路步行街差不多长，大家不太相信。过后查资料，证实了我的直觉：平江路1606米，上海南京东路1599米。

用旧零件拼装的街头小品——平江路是“徒步”的好去处



　　早上出门前仅食两片面包，期待如小说《美食家》中朱自冶一样来苏州吃“头汤面”。高铁再快，吃“头汤面”还赶不及。漫漫平江路，更让我们饥肠辘辘，随即走进一幢两进古宅里的糕团店。深深的天井里摆放着好几组竹椅，还有闻而未见的竹桌。糕团品种很多，每样来一份，不一会桌上就“色彩缤纷”“琳琅满目”了。“大块朵颐”后，体力得以补充。

竹桌上的苏式糕团



　　午餐的“鱼食饭稻”开在平江路一座坐东朝西的老宅里，看似一座城堡。这个店名顺来倒去都不大读得通，看了菜单才予确认。这家饭店名为“土灶馆”，主打还是苏州菜。同学中有点菜高手，不一会菜就陆续上齐。电影《满意不满意》中有苏州名菜松鼠桂鱼，桂鱼吃不起或者这里根本没有桂鱼，就上了松鼠鲈鱼，味道也差不离。有先前的糕点垫底，午饭吃得不紧不慢，但也花去了不少时间。

平江路上的“鱼食饭稻”土灶馆



松鼠鲈鱼



　　午饭后去听评弹。评弹书苑设在大儒巷，那里有个平江文化中心。它有两进深。第一进殿是苏州图书馆平江分馆，掀开一道绣着“一团和气”图案的门帘，第二进殿才是听评弹的“吴苑深处”。

隔开图书馆和评弹馆的门帘



　　大儒巷是“平江九巷”之一的横巷，因明代大儒王敬臣居此而得名。现平江文化中心是昭庆寺旧址。该寺最早建于元代，后几度兴废，最终在清末因寺庙主持违反戒律、侵犯良家妇女并自杀后被官府充公并办学，直至80年代成为文化馆。前不久该处修缮和功能提升工程刚刚竣工，我们这次前来无异于尝鲜。

进门处就有“鸿儒昭庆”匾，尽管留下了昭庆寺的痕迹，但用“鸿儒”定位文化中心对象却不十分妥贴。毕竟这样的公益场所应当面向大众，而不宜分“鸿儒”还是“白丁”，再说寺庙和“鸿儒”好像也不大搭界。

“鸿儒昭庆”



　　“吴苑深处”分状元桌和普通票。我们订的是状元桌，桌上放着一壶碧螺春，可边品边听。我的座位在头排中间，虽然表演看得真切，但需一直抬头仰视，也不便摄像。

上演的弹词书目是《虞洽卿》，十五天一个档期。虞洽卿是旧时的上海大亨，当天说的是虞应聘德商鲁麟洋行的轶事。演员赵美华，年轻时是常州市评弹团的“当红花旦”，着红短衫黄旗袍，虽不能说华贵，但雍容还是有的。评弹演出很是简单，桌上只放一杯白水，两边各有一只话筒（当然古时也不会有这样的话筒，至少对我的视线很有影响）。可见，从古至今评弹主要是“听”而不是“看”的。只是她手持“三弦”有点奇怪。一般弹词是男的弹三弦，女的弹琵笆。

赵美华表演弹词《虞洽卿》



　　演出开始，先是一长段有字幕的弹唱，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弹词开篇”吧。然后进入“虞洽卿”的正题。赵美华虽为女士，但却把弹词中诸多男性角色表演得惟妙惟肖，婉约中透射出一股别样的豪气。评弹以苏州吴语为主导，而她通过故事把苏州话和沪语、宁波话、苏北话乃至洋腔的国语捏合得天衣无缝，表现出强劲功力。我平生第一次坐下来听评弹，却通过她的表演一下为评弹的魅力所吸引。在以小时以至分秒计算的苏州一日行中，专门花掉两个小时听评弹，还是值的。十多年前，在天津听过相声，这次又在苏州听了评弹。一方面感受到了这些非遗文化的群众基础，另一方面也感叹，上海的独角戏和滑稽戏何时也能兴盛起来。

平江河对岸一处用老宅院落改建的“评弹茶座”



苏州街市随处可见这样的评弹Logo



　　文化中心不远处有一块当今各地非常流行的“路牌”。不过，它颠覆了“我在**想你”的定式，居然写着“我在苏州没空想你”，即：不是我不想你，而是苏州的人文太丰富、景色太美丽，“一朝入苏州，满眼是江南”，让我没时间想你。这也算一种不错的创意。果然，路牌左上角还标有“雯青原创”。

“一朝入姑苏，满眼是江南”，让我“没空想你”



　　大儒巷往西，不远处又是一条大道。走近才知是临顿路。早上地铁上来是临顿路，现在已近夕阳西下还是临顿路。兜兜转转，总是在一个有限的范围里打转，看来平江确实是姑苏中心之中心。

临顿路也如阮仪山所说“两路夹一河”，对面就是观前街，已经42年没来这里了。当年这条街被称为“苏州的南京路”，现在它和南京路一样也成步行街了。两旁的商业楼全是簇新的，已不似过往的古味。尽管如此，我还是注意到，观前街对建筑高度是有控制的。且不只是观前街，整个苏州老城所到之处似也没发现有超高的摩天楼。

观前街西望



　　观前街有着苏州在上海开着分号的名店，如采芝斋等。但令我不解的是，42年前吃过饭的松鹤楼明明就在观前街上，但据说是一直在旁边的支路上的。我的记性不会那么差吧！有意思的是，观前街居然还有上海豫园商城的苏州商厦，还有“老凤祥银楼”的金字招牌，这说明长三角城市群的开放度是很高的。

上海豫园商城苏州商厦和老凤祥银楼

　　玄妙观依然还在街的中段。这座造就了观前街的千年古刹被修葺一新，在西斜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玄妙观门殿



　　没功夫进观了。观前街西口还是人民路，当年很宽，现在更宽。我们曾经住过人民旅社（或是人民饭店）在北面不远处，42年前它在苏州算是比较有名的。我们当年“穷白相”，白天冒雨游园，皮鞋进水。晚上男生不能进房间，只能睡在走廊的搭铺上。现在这家旅馆不知变成啥样了？

苏州人民路北望——不见摩天高楼



　　由人民路向南过马路，是怡园。记不得42年前是否来过，但它在苏州市中心，而且离人民旅社那么近，推测应该来过吧！

怡园前院



　　怡园建于清光绪年间，院名取自《论语》“兄弟怡怡”，是姑苏觅秋的绝佳处。其廊道迂回曲折，有点拙政园的风格；而太湖石奇且众，又有点狮子林的味道。不过，秋日里它的最大看点，正是我们此行执着寻觅的秋色——金黄的银杏叶和鲜红的枫叶。而且，它们是这样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中，如云似瀑，五彩斑斓，令在下的亭台楼阁、雕栏玉砌为止黯然。无疑，这成了此行的高潮。

红枫绿植秋意闹



水榭长廊杏枫，小桥流水怪石，还有小猫回首赏秋



白墙黛瓦之上的灿黄泛绿



石舫上的人们捕捉转瞬即逝的秋色



秋的飞瀑



　　出怡园，下地铁，达当日最后一站——山塘街，已暮色降临。我们没有立马上街，而是来到了这里的市集。市集的店铺有一溜长长的队伍，起点是一家叫“蟹壳皇”的小店。据说这也是网红，它的蟹壳黄价廉物美，远近闻名，排队的除了附近的居民、民工、白领，像我们这样的游客也不在少数。它的蟹壳黄有芝麻白糖、葱油、萝卜丝三个品种，一元六一个。多数人买前两种，我是三种都买，装了整两盒。回沪后大家评价还是萝卜丝的最好。

“蟹壳皇”前的长龙



　　山塘街傍山塘河而生，而山塘河的疏拓最早可溯至唐代，和白居易有关。那座大桥——上面不知是公路还是铁路，把老街分为东西两段。

我们先进了西街，这里烟火气极盛，除了随处可见的红灯笼和平整的石板路，菜社、肉庄、杂货铺、南北货店一样不少，两边的店铺都开在旧宅里，日常生活的一切需求都可在此找到供给，甚至还有看上去最简陋的老太太油墩子摊。他们不叫油墩子，而是叫油氽团子。早已过了“菊黄蟹肥”的时节，但深秋寒意是对蟹的膏黄最好滋养。此刻山塘西街是大闸蟹的天下，“五花大绑”的蟹堆成一坨坨小丘招揽顾客。有意思的是，这里还有将蟹“现蒸现卖”的服务，这在上海是没有的。

蟹，也算是姑苏秋色的一景吧。

山塘西街



“现蒸现卖”的山塘西街大闸蟹（网络照片）



　　西街上的荣阳楼是百年老店，曾经国营过。现在虽不见得仍然国营，但平民化传统保持下来了，因而整天门庭若市。我们每人点一大碗面，浇头是焖肉和熏鱼，据说这焖肉是店的招牌，果然吃口酥烂，齿间留香，肥而不腻。店门口还有油星四溅、葱香扑鼻的生煎，像极了上海的生煎，为此也要了二两。一尝，肉馅满是酱甜。原来，苏州生煎就是“上海生煎的壳，无锡小笼的核”。

山塘西街“荣阳楼”



荣阳楼招牌面



苏州生煎



　　晚餐虽非筵席，但赶时间囫囵下肚还是挺撑的。餐毕，向东街走去，权当“饭后百步”。

去东街，要从大桥下穿过。桥洞的侧墙上是一长幅砖雕画卷，展现山塘街河的历史胜景。从画卷里，我意外发现这里正处虎丘脚下，附近还有寒山寺。传说山塘街长达七里，比平江路长得多，这里到处可见“七里山塘”的宣传辞。但我想，作为旅游点的山塘不会有七里吧。

山塘街的砖雕长卷



　　山塘东街与西街的烟火气相比，有点轻奢。簇新的仿古店铺，使人想到了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夫子庙等，其中上海元素确也不少，最突出的是那家挂着“上海女人”招牌的铺子。看来，上海时尚对苏锡常等地一如既往地产生着引领。

山塘东街



“上海女人”



　　东街最有历史感的是东头那座御碑亭，石碑上镌刻着乾隆下江南时题写的“山塘寻胜”，虽经岁月磨砺，依然清晰可辨。据说乾隆以山塘街为蓝本，在京城建了好几处“苏州街”，其中一处还在颐和园内。

“山塘寻胜”



　　山塘街的夜色是美丽的，而山塘河两岸流光溢彩尤为好看。

　　山塘河夜色



山塘廊道的现代元素



新民桥边红灯笼



　　可惜，夜色渐深，我们得返程了。还是坐地铁，中转后就达高铁站。八点上高铁，半小时就到上海。

毕竟已是大雪过后，晚上还是有点冷的。姑苏觅秋，让我们抓住了秋的尾巴。不日冷空气来袭，树上的金红两叶瞬间变得稀落，继而就是可怜楚楚的秃枝。

我们还算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