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轻舟已过万重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非 鱼</p><p class="ql-block"> 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之前,吕青舟的脑子里是满的。</p><p class="ql-block"> 满到什么程度?她感觉微微地侧一侧脑袋,那些密密匝匝的东西就会水一样淌出来。那些东西是什么?她不确定。</p><p class="ql-block"> 手机还在播放着小视频,一个接一个,各种正常不正常的声音交替。电视机也开着,是一个老的婆媳家庭剧。也许就是这些嘈杂的声音让她的午睡似睡非睡,也让她的脑子满满当当。</p><p class="ql-block"> 吕青舟关了手机视频,调低了电视机的声音,泡一杯绿茶,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p><p class="ql-block"> 她把茶杯靠近面部,热气升腾,毛孔一个一个张开,就像杯子里慢慢舒展的茶叶一样。喝一口茶,青涩的味道在口腔里氤氲,一直到咽喉。她睡眠不好,并不经常喝茶,但她喜欢看那些嫩芽在杯子中起起伏伏,喜欢闻来自春天和草木的那种味道。</p><p class="ql-block"> 茶是女儿寄回来的西湖龙井。一想到女儿,吕青舟的心又乱了。在远方的女儿总是说累,说没意思,工作没意思,周末休息没意思,甚至是正在谈着的恋爱,她也觉得没意思。她想让女儿回来,可老周不同意,他说孩子都是她惯的,矫情。</p><p class="ql-block"> 谁的日子好过?我一天天还累呢,到单位被领导驱使,到家被你唠叨,我还烦呢。老周说。</p><p class="ql-block"> 她很讨厌老周这种态度。一辈子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得过且过。对,一个平庸的好人。可最近,他连一个平庸的好人都当不下去了,牢骚渐多,尤其是提到女儿的事,他总是态度消极,很不耐烦。</p><p class="ql-block"> 能怎么办呢?老周、小周,她似乎都无能为力。浓重的挫败感袭来,前一刻营造起来的一丝平静又被打破了。</p><p class="ql-block"> 她赶紧放下茶杯,换电视频道,转移注意力。这是她这两年屡试不爽的一个办法,当发现即将陷入某种不良情绪时,立即喊停,她不能让自己变成那种脸色蜡黄焦躁不安的怨妇。</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文栏目在讲车马慢时代人与人交流的方式——书信。一字一句一笔一画,字斟句酌,传情达意,红笺小字,云中谁寄锦书来。看得出来,主持人和嘉宾都有过无数“见字如面”的经历,两个人聊得很投入,也很有感染力。</p><p class="ql-block"> “轻舟已过万重山”,怎么就提到了这句诗呢?吕青舟感觉从后背到脸上瞬间热了起来,冒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也与她鸿雁传书,每封信的结尾都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或者轻舟没过万重山。</p><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年前的吕青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满脑子都是同班的他,是晚自习后操场上澄明的月光。除了语文和历史,她的其他课学得一塌糊涂。高考后,他顺理成章收到了来自哈尔滨的大学通知书,她不出意外没过线。两个月后,为了努力和他一样,她选择了复读,还倔强地选择了理科。也就是在复读的那一年,他们开始频繁写信。</p><p class="ql-block"> 他的字很好看,写出来的句子也很好看。他用桦树皮给她写舒婷的诗,她视若珍宝,他写下的每句话,她都视若珍宝。每周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去学校传达室取他的信。</p><p class="ql-block"> 一年之后,她除了积攒的厚厚一摞信,还有各种绚丽的梦,依然一无所获。</p><p class="ql-block"> 老吕从老师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大为光火。他把吕青舟再次落榜的原因全归结在他头上。等他暑假去找她时,老吕将他痛骂了一顿,让他永远死了这条心。</p><p class="ql-block"> 原本属于青春的一段美好时光,就这样迅速凋零。她把他的信捆扎起来,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放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连同他。</p><p class="ql-block"> 后来,吕青舟和他走上了两条相似又不相似的道路。她进企业,读汉语言文学函授大专、自学考试本科,调进机关写材料,和老周结婚,生了小周,按部就班工作,按部就班提拔。他读了研,又读了博,成为国内知名的植物园林专家,担任一个国家级森林公园的领导,应该也会结婚,生子。她在心里叫他“教授”。</p><p class="ql-block"> 那些信,婚后她悄悄带到了她和老周的家,却无意间被老周发现,他们大吵了一架,他撕开报纸,把信封扔得满地都是。她抱着不满一岁的小周哭了半夜,最后一气之下一把火全烧了,包括那张桦树皮。实际上,那些信她后来从没有打开过。</p><p class="ql-block"> 信,被烧毁的信。他,写信的教授。她的心紧紧地缩在一起,缩成一块石头一样,几乎不能呼吸。</p><p class="ql-block"> 她赶紧换频道,一闪一闪中,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突然呈现在她面前,是教授。他作为栏目顾问正在讲述中国园林艺术,娓娓道来,博雅温和。</p><p class="ql-block"> 脸与脸不足两米,四目相对。吕青舟惊呆了,她什么也听不到,只牢牢地盯着他。</p><p class="ql-block"> 这个世界,竟如此奇妙。太玄幻了。</p><p class="ql-block"> 两分钟之后,画面切换,教授不见了。握在手中的茶已经凉了,黄昏一点儿一点儿降临,客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p><p class="ql-block"> 关了电视,看看手机,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了。</p><p class="ql-block"> 吕青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过是一个平常的下午,两档电视节目的拼接,却让她的轻舟再过了一次万重山。</p><p class="ql-block"> 仅此而已。</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非鱼,本名王英芳,河南三门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三门峡市作协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曾获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莽原文学奖。出版有小小说集《一念之间》《来不及相爱》《追风的人》《尽妖娆》等。</p><p class="ql-block"> 《轻舟已过万重山》是篇为“憾”字立的千字小传。女儿小周的事事觉得无趣,老公老周的时时牢骚满腹,给主人公“青舟”带去浓浓的挫败感。关于“书信”的电视节目,又将“青舟”带回青春时代盛开、如今凋零的美好爱情往事之中。承载着青春一幕幕的书信,如今化作一缕缕青烟,只留下深深的遗憾。结尾处,作者安排紧紧承接的两次反转——先是在电视上看到昔日书信往来的爱人,正当读者以为剧情要发生巨大起伏,一句“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了”,将一切又拉回平静。这篇小小说的妙处和智慧,也集中表现于此。伴随情节大起大落的是心中深深的感悟,偶尔乘着回忆的轻舟徜徉过万重山,最终虽带着一丝遗憾,但在生活的码头,稳稳登岸。</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两 只 鸡</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蔡雨艳</p><p class="ql-block"> 板桥先生生性淡泊,心胸豁达,又喜欢游戏风尘。晚年辞官以后,除了在扬州和兴化两地居住,经常到各处游历。</p><p class="ql-block"> 心有所想便成诗,心有所动便成画。那一年,他来到江南水乡一个古镇,便住下不走了。</p><p class="ql-block"> 他喜欢这里的竹子和婉约而又不媚俗的情调,一壶酒一支笔一轮清清凉凉的月色,把先生的生活勾勒得有滋有味。</p><p class="ql-block"> 小院不大,但因有几十棵竹子,在先生看来自然显得也就宽绰多了。每当清风起处,竹影摇曳,好像一群丽人在婆娑起舞,先生为此获得了很多的审美启示。他觉得每一棵竹子都是自己的亲人,都有很多的话要对自己说;他觉得人世间每一种植物都是通灵的,你只有理解它,才能更好地欣赏它。</p><p class="ql-block"> 所以先生才能做到“诗里有画,画里有诗”,而连接诗话纽带的正好是他对人性与自然的深刻理解。</p><p class="ql-block"> 本篇故事,是从一个母亲为儿子伸冤开始的。她也不知受了谁的指点找到板桥先生。先生听了她的哭诉,认为这果然是一起冤案,便把自己新成的《竹风图》拿出来让她送给县官。</p><p class="ql-block"> 县官受了板桥先生的大礼,当天便把她的儿子释放了。这位母亲为了感谢板桥先生,送了先生一只母鸡。</p><p class="ql-block"> 板桥先生当时正在画画,便把鸡放在了厨房,等他把画画好去杀小鸡的时候,小鸡却下了一个蛋,而且还咯咯地叫着。</p><p class="ql-block"> 先生动了恻隐之心,又觉得吃鸡没有吃蛋长久,就把这只鸡养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也许,这只小鸡是为了报答板桥先生的不杀之恩,接下来一天一个蛋。板桥先生看着这只勤奋的鸡又动了心思,他觉得这蛋不能吃,应该攒起来孵化一窝小鸡,那样他就有吃不完的蛋了。</p><p class="ql-block"> 板桥先生想得确实很好,他长这么大岁数除了当官入仕写诗作画外,还真没孵过鸡雏,所以真的孵化起来他觉得也很有意思。特别到最后一道程序,看着幼小的鸡雏破壳而出,他激动地赶紧在第一时间把这个画面画了下来。然后是看着母鸡咯咯地叫着在院子里缓缓地走,一群鹅黄色的鸡雏跟在老母鸡后面……</p><p class="ql-block"> 板桥先生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他觉得这比写诗和作画有意思多了,他不断地把谷物洒在院子里,洒进竹丛,他喜欢看老母鸡带着鸡雏在竹丛寻寻觅觅的样子,悠闲而又恬静地透着强烈的人间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很长的一段时间,板桥先生的心思都在鸡上,这一群鲜活的生灵和竹子相比带给他的感受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觉得自己在欣赏竹子的时候,眼睛是要望向天空的,整个人都在云端里,而小鸡就不一样了,他必须低下头,把自己的一双眼睛低到尘埃里,才能充分享受其中的乐趣。</p><p class="ql-block"> 小鸡渐渐长大了,板桥先生只好给它们垒了一个鸡窝。</p><p class="ql-block"> 鸡窝紧挨着竹丛,白天板桥先生写字作画,鸡们便围着竹丛咯咯叫,开始,先生还觉得有点儿聒噪,可时间久了如果听不到叫声,他的心反而静不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一群自己动手孵化的小鸡,给板桥先生的游历生活添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乐趣。他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鸡窝,把谷物撒到院子里,然后泡一盏清茶看小鸡争先恐后地啄食,再然后便是一个劲儿地呵呵笑。</p><p class="ql-block"> 小鸡开始下蛋了,板桥先生一个人吃不完,便捡了一些大个儿的送给左邻右舍,他是想告诉世人,他不仅会写诗作画,还会养鸡。</p><p class="ql-block"> 但想不到的是,入冬以后小鸡接二连三地失踪。板桥先生开始以为是黄鼠狼干的,便加固了鸡窝。可小鸡还是不断消失,到最后只剩下两只了。</p><p class="ql-block"> 板桥只好借了一个大号铁夹子准备惩罚黄鼠狼。</p><p class="ql-block"> 那天半夜,板桥先生迷迷糊糊地刚要入睡,忽然听到外面有响动,他赶紧披衣起床。</p><p class="ql-block"> 他还没等来到鸡窝跟前,却发现一条人影趔趄着从竹丛跟前消失了。这时,板桥先生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黄鼠狼是一个小偷。</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个小偷是吃上瘾了,但他没想到板桥先生会下夹子。</p><p class="ql-block"> 小偷把伤口包好后,越想越气,便在第二天夜里去报复板桥。当他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正要砸窗户的时候,忽然发现窗台上放着两只鸡,还有一张纸条。</p><p class="ql-block"> 他拿起纸条一看,上面写着:</p><p class="ql-block"> 过路君子别生气,</p><p class="ql-block"> 我本无心去伤你。</p><p class="ql-block"> 天黑路滑慢慢走,</p><p class="ql-block"> 最后送你两只鸡。</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蔡雨艳,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锦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在《鸭绿江》《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北极光》《辽河》《海燕》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咬月牙儿》。</p><p class="ql-block"> 《两只鸡》,文人逸事,充盈雅趣者居多,颇有品位,有时却也难免有些许的高冷。这篇小小说另辟蹊径,选取郑板桥养鸡的一件趣事,小归小,但富有市井的烟火气息,读来令人倍感亲切。文中那句赏竹时需望向天空,整个人在那云端;养小鸡要俯视尘埃,才能充分享受其中乐趣,道出个中妙味。最后,郑板桥给偷鸡贼的那番带着打趣,也带着体恤和训导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惩戒,正是这种市井心态、百姓智慧的延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傻 老 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安 谅</p><p class="ql-block"> 老冯是明人的老同学。</p><p class="ql-block"> 那天,老同学聚会时,有人说:“班长,你说说,你和徐美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老冯侧脸凝视了一会儿徐美美。徐美美挨着他坐着,那是同学们特意安排的。她的眼睛里似乎也掠过一丝羞涩。</p><p class="ql-block"> 老冯在那目光里,仿佛回到了青春的豆蔻年华。</p><p class="ql-block"> 明人在一旁,也关注到了这一幕。</p><p class="ql-block"> 那时老冯还是小冯,是一班之长。在班里他是年龄最大的,在农村插队过三年,比这些应届考入大学的同学,要成熟一些。老师让他做班长,这是一个重要的考量。当然,他也有一种帅气,是不可遮蔽的。徐美美呢,长得娇小美丽,小鸟依人般的宁静温顺,她注视班长的眼神,总是如清亮的春风一般,脉脉含情。全班同学,包括明人在内,那时就断定他们会好上的,天造地设的一对。时光飞逝,奇怪的是,他们却并不似同学们所想象的,走到一块儿,而是各自成家了。如今,他们都过天命之年,岁月已在他们的脸庞上刻上了大小不一的、细碎的皱纹。</p><p class="ql-block"> 到了这个年纪了,这拨同学也敢想敢说了,他们的好奇心不减,在这次聚会中,有人一说,自然而然,集体呼应地发出了这番蓄积已久的询问。</p><p class="ql-block"> “你不说,那我就说了。”老冯捋了一下花白的头发,对徐美美说了一句。</p><p class="ql-block"> 徐美美仍笑着,嗑着瓜子,不说话。</p><p class="ql-block"> “你说,你先说,你快说呀。”有几位同学憋不住了,使劲儿地催促着。</p><p class="ql-block"> 老冯笑了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当年我不懂,或者说是我傻。”</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当年暑假,还带着自己的亲妹妹,到徐美美的家里去玩过,和她也像兄妹一样欢快相处,却一直没往恋人那头儿去深想,也不敢有任何动作,直到好多年过去,听说徐美美嫁人了,而自己也早已和另外认识的一位女孩结婚了,懵懂才初醒,自已怎么就把徐美美这似乎是天赐的良缘,给错过了呢?</p><p class="ql-block"> 连妹妹后来也说他傻,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傻呢?</p><p class="ql-block"> 徐美美抿嘴笑着,一直没吭声。</p><p class="ql-block"> 同学们见答案不过如此,就有些扫兴,兴奋点又转移到其他话题上了。</p><p class="ql-block"> 再一次同学聚会,徐美美化了妆,穿的衣裳也颇时尚,下身高腰直腿裤,上身白衬衫,内搭打底衫,与裤子同色,再配上一件纯色系的大衣,风姿绰约,妩媚动人。</p><p class="ql-block"> 女同学裘,是徐美美的闺蜜。她悄声对老冯说:“女为悦己者容。人家可是为你打扮的。”</p><p class="ql-block"> 老冯忽然想起,上次他曾对女同学开过一句玩笑:“你们应该穿得漂漂亮亮的,别老土,像油腻阿姨似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徐美美就在旁边,素颜,肤糙,头发黑里带白,奶奶装,一副大妈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今天则完全是别样的风采。</p><p class="ql-block"> 席间,徐美美依然紧挨着老冯坐,明显地心向着他,黏着他。明人和不少同学都看出了点儿意思。</p><p class="ql-block"> 但老冯还一如既往的傻。似乎情爱神经都麻木了。连结束时,徐美美暗示,让他单独送送他,他都木知木觉似的。</p><p class="ql-block"> 明人事后问他:“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狡黠一笑:“都这个情况,又这把年纪了,我不傻,不就真傻了吗?我就这么傻下去了。”</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安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经济学博士。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并出版著作三十余本,发表中短篇小说,微型小说约千篇,著有《阳台上的微笑》《你还有多少童年的朋友》《安谅微型小说精选》、“明人日记”系列《你是我的原型》五辑及精选本等小说集。获萌芽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中国天水李杜国际诗歌节特别奖,上海作协年度优秀诗歌集奖等数十种奖项,作品入选中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集。</p><p class="ql-block"> 我们可以把《傻老冯》看作一篇为“傻”立的千字小传。先是讲“过去的傻”——错过一段“天赐的良缘”;再是聊“新近的傻”——女为悦己者容,老冯却无动于衷;最后,对“单独送她”的暗示“木知木觉”,用“傻”画上句号。设想一下,每个“傻”若换作“不傻”,再用生花妙笔加以润饰,都可以写成一段激动人心的小小传奇。作者偏偏认准“傻”,一次次吊起读者胃口,又一次次波澜不惊地收尾。细细品来,老冯的一次次犯傻,唤起我们内心深处的共鸣——“犯傻”,恰是生活的常态。这篇小小说,说的是老冯,说的也是你我。老冯那句“我不傻,不就真傻了吗?我就这么傻下去了”,何尝不是读此文者,带着一丝苦笑,也带着一份释然的选择。</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结果或结局</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韦如辉</span></p><p class="ql-block">我在新闻里看到这样一个故事,或者说一个事故转变过来的故事,觉得不是一般的好,想用小说的方式写出来,随后请刘一刀提提宝贵意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里要多说一句,刘一刀是我们圈子里著名的快刀手,好几部网络热播剧都出自他手。如果不是当年我替他摆平一些杂事,断然是请不到他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好了,还是从那个故事说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仲夏的一个傍晚,一个叫程化云的年轻女子进入森林公园,趁着夜色降临与夜灯未亮的空隙,她想爬到公园一角的电视转播塔上,再从上面跳下来,了却自己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电视转播塔高三十七点一米,立于乐土河畔,当属风水宝地。为什么塔高三十七点一米?据说来自当地广播频道三百七十一兆赫。铁栅围墙,平时无人看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程化云通过观察,觉得这个地点和这个时间最适合制造新闻事件。她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调动广大网民的力量,对一个叫马小路的负心汉给予前所未有的谴责。这一点,是后来卷宗中一行半字清清楚楚写着的,而且谴责两个字打错了,做了涂改,程化云加按了红手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程化云低头走着,汗水弄湿了刘海。她抬起头,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继续从东往西走,电视转播塔“远”在眼前,高高地刺向云端。走着走着,她的眼前出现一片火烧云,慢慢地把西边的天空洇浸开来。哇哇哇,她连叫了三声。在程化云差半年三十岁的生命里,生活中并没有让她快乐的事情,沉默和泪水常常伴随着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程化云想到了学生时代,老师讲到的一个比喻句和拟人句,钢针一样的铁塔,刺破了天空的脸庞,殷红的鲜血流淌了一地。可不是嘛,天空的血液慢慢流出来,慢慢外洇,整个西天呈现无比美丽的火烧云。火烧云掉下来,落在森林、河流、车道和自己脚下,世界变得荒唐而可爱。程化云掏出手机,打开录像按钮,将这个不一般的景色记录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是因为这个,程化云的脚步慢了半拍,等她翻过围墙,爬到塔的半腰,夜灯像睡醒了似的,突然睁开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先发现程化云的,是一个在河边拍摄火烧云的人,镜头转到亮灯的塔身时,程化云正在往塔高处慢慢爬升。此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果断报警,并开通抖音直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此刻,在1918茶叙室,刘一刀一条腿甩到另一条腿上,剧烈晃动的脚踝慢慢停下来,捏着稿纸的手在抖动,眉宇间拧成一个疙瘩。他端起茶杯,停在半空,没送到嘴边,却顿到茶几上,碧绿的茶汤沿着透明的玻璃,滴洒到白色的地砖上。狗屁!他咬牙切齿地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无疑,刘一刀说这个小说是狗屁。还没等我问为什么,他接着说,太假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写的真人真事,怎么太假了?后面还有一段,程化云被救了下来,那个拍火烧云且报警的人正准备申报当地好人。他没看完,就轻易说出“狗屁”两个字,有点玷污我们之间友谊的嫌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一刀站起来,简单做了个扩胸运动,再反剪双手,只把目光盯住我,说,程化云必须跳下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事实上,她被匆忙赶来的警察救下来了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是新闻,不是小说。刘一刀弯下腰把半个酒糟鼻头递到我面前,小说是讲究矛盾冲突的,冲突不激烈,小说不能吸引人,那就不是成功的小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一刀是个狠角色,他的热播剧里,无一例外都有这三个关键情节:婚变、抑郁和死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说,程化云若跳下去,不死才怪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一刀手指头快点到我脸上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撂下半句话,摔门而出。不用多想,后边紧跟着的两个字,一定是狗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玉扳指</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韩树振</p><p class="ql-block">葭生嫂决定开网店卖苇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找出一个皮箱,拭去尘土,轻轻打开,篅子、介苇刀、犁刀、捋子、缲席刀子整齐地排列着。葭生嫂看着熟悉的工具,眼前浮现出奶奶编苇席的情景:皓月当空,奶奶坐在院子里,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蔑,苇蔑在她怀里跳跃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葭生嫂去采莲淀割了捆芦苇,背回家后,用篅子把芦苇破好,捆成捆,再用苇夹子打掉苇皮。然后到淀里蘸一遍,用碌碡碾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葭生嫂编起芦苇坐席来。她先“编席心”,先将篾片抄起两根,再压下三根,抬起四根,“抄二压三连抬四”,如此循环往复。编完席的主体,然后“摆边”,着手编织边沿部分。摆完边,用缲席刀子回刺,让席致密结实美观。抄、压、抬,她十个手指上下翻动,轻盈跳跃,一枚枚篾片被编成一个个席花。一不留神,一根篾片划过大拇指,顷刻间,一道血口子渗出了鲜血,她用嘴吸吮着,从家庭药箱里拿出一卷白纱布,缠上一层层纱布条,取出一根白棉线,一端用牙咬着,一端用手捏着,扎紧,打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几张坐席编完,她的手指上多了厚厚的白纱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葭生嫂,干啥呢?”来串门的狗剩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不,想开网店卖苇编赚点儿钱。”葭生嫂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年月谁还用苇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年月更讲究环保,芦苇环保还天然。”葭生嫂嘴角挂着笑,双手穿梭着,篾片有节奏地跳跃摇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狗剩一时语塞,忙转换话题,“这年月,咋还戴扳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啥扳指?”葭生嫂手一颤,手指又让篾片划出一道血口子。她忙洒了药粉,缠好白纱布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狗剩瞥了一眼葭生嫂大拇指上厚厚的白纱布条,调侃道:“这不是葭生哥买的玉扳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葭生嫂收起笑容。她左手掐着腰,右手五指并拢在怀里扇着风,冷冷地盯着狗剩,说:“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把手上的白纱布换成玉扳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好哇,到时候俺用手心给你熬粥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心将来掉地狱,把你舌头拔出来。”她依然用手扇着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狗剩听后一愣,吐了吐舌头,灰溜溜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葭生嫂把苇编坐席的照片上传到网店。一个多月过去了,无人问津。想起狗剩的调侃,她鼻子酸酸的,眼里汪满泪水。白纱布换成玉扳指的誓言仍在耳畔,再难也要坚持,坚持才有盼头!她给自己鼓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一天,葭生嫂去采莲淀割芦苇,回来的路上恰巧碰到狗剩。她放下芦苇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笑着说:“狗剩,忙啥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狗剩斜着眼瞅了瞅,装作没听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葭生嫂双手提起那捆芦苇背在背上。狗剩看到她手上的白纱布,不禁一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葭生嫂,俺来。”狗剩抢下芦苇背在自己身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两人默默地走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的苇编网店还没开张呢。”葭生嫂打破沉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做点儿事不容易,做成事更是难上加难。”狗剩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脑子活,给嫂子出出主意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人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需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啥样的苇编有市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实用又美观,比如芦苇果盘、芦苇收纳盒、苇编花瓶、苇编坐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说话间到葭生嫂家了,狗剩把芦苇放到院子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到屋里喝口水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改天,改天。俺得去看看淀里养的鱼。”狗剩急忙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葭生嫂坐下来寻思,平时吊儿郎当的狗剩,说得有些道理。她编了个芦苇篓摆件,肚大口小,插上几枝顶着小芦花絮的芦苇,顿觉野趣横生。她又编了几款芦苇手提包,分别把回纹、人字纹、彩纹编上去。拍照,上传到网店,标注上:严选天然芦苇,纯手工编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慢慢地,网店有了浏览量。这天清早她接到一笔打样订单,八个苇编礼盒。</p><p class="ql-block">葭生嫂激动地哼唱起老调梆子,编织寄样,忙到很晚。她倒头便进入梦乡,一片辽阔而神奇的芦苇乡。手指上厚厚的白纱布不见了,大拇指上戴着玉扳指,玉质纯净,细腻温润。皎洁的月光下,戴着玉扳指的纤纤素手轻盈起舞,苇篾欢快地翻飞。</p><p class="ql-block">晨光满窗,鸟语入枕,葭生嫂从梦中醒来,发现双手是苇编抄压的姿势,再看手指,手指肚磨出厚厚的老茧,犹如白玉,莹润无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刊发于《小小说月刊》2024.01</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月亮与半分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杨建营</p><p class="ql-block">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崇拜方大黑,因为他不仅会讲月宫里的嫦娥,还会背诵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他还说月亮是外星人的飞船,他喜欢在晴朗的夜晚独自一人仰望月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俩是一个村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学。他只比我大一天,却总照顾我。北风开始吹的时候,一放学回家,爹就让方大黑带着我一人㧟一个竹篮上老牛山拾羊屎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方大黑对我说,每人拾够100个羊屎蛋就算完成任务。刚入学,他数数就能数到100。可我数到7,脑子就糊涂了,为此,爹总骂我笨。方大黑总是拿一支铅笔,一张硬纸,装在口袋里,为他的羊屎蛋记数,也为我记。我们分头寻找羊屎蛋,不仅在山路上寻,还在枯草丛里和石头缝中寻。谁发现了羊屎蛋,像捡到了天大的宝。累了,方大黑说:“来,我们一起看月亮。”我说:“大白天哪有月亮?”“有。”方大黑很肯定地伸出手臂指着天上。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仰望空中,还真有,虽然只是窄窄的一弯,淡淡的如薄雾。篮中的羊屎蛋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方大黑教我数羊屎蛋,我不到一个星期就数到了100。</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长大了,我们都结婚成家。他依然喜欢望月。提起方大黑和月亮,就得说说半分钱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盛夏的一天,我到老坟岗煤场卖煤,太阳很毒,当空照着。卖煤的人有几十个,有拉架子车的,有赶牲口的,像我这样推独轮车的有十来个。一棵大槐树的浓荫下有马有骡子有牛,也有人摇着芭蕉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排队过了秤以后,只听窝棚里煤场老板叫道:“方大黑,结账!”“哦,听见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这才看见方大黑在不远处的大槐树后面。老板只让一个人代表大伙去算账,回头按重量分钱。我就催他:“大黑哥,快去呀。”他钻进窝棚,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他笑着对我说:“你有半分钱的零头,我也有半分钱的零头,一分钱也掰不成两瓣,我的半分钱就算给你了。”说完,把钱数好,一共是一块五角一分,他把钱放到我手里。我要用一分钱还给他,他说啥都不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正好刚买的烧饼还没来得及吃,我一掰两半,对方大黑说:“来,吃烧饼。”把半个烧饼放到他的手里。他死活不要,可我执意给他,把烧饼摁到他的手里不松开。他也真饿了,三两口吃完了半个烧饼,又吃了一个烤红薯,一个玉米饼,然后喝了半葫芦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都是庄稼人,推着独轮车回家的路上,目光总是不停地搜索路面,捡些牛粪、马粪、骡子粪、驴粪和羊粪装在筐里。大黑哥把路面上的牛粪、马粪、骡子粪和驴粪让给我捡,他只是捡些零星的羊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行至娘娘庙岭上,天黑了,月亮升起来,如硕大的银币,又圆又亮。我们坐在庙门前歇了一会儿。只见大黑哥站起来,仰着头,双手背在身后望月,给我讲星空和无边的宇宙。我觉得天地之间有人正在交接白银,半分钱实在微不足道。我一低头,发现月光正照见大黑哥的大拇脚趾头从黑布鞋里拱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中秋节到了,我进城买了两斤五仁月饼。回到家里,老婆说大黑哥的爹娘都患了重病瘫在床上,也不知买月饼没有。我就让闺女喜儿提了一斤五仁月饼给大黑哥送去。过了半个月,大黑哥的儿子双儿来我家,提着半只杀好的兔子,说:“这是我爹在凤凰山上打的,给你们送来尝个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快过年了,我心想着把圈里的那头猪杀了,给大黑哥家送去一半。忽听到独轮车“吱呀吱呀”的声音,不一会儿看见双儿推着车进了家门,车上放着半只羊,说是他爹让送来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傍晚,我冷得缩着脖子,鹅毛大雪飘了下来。我去镇上供销社买盐,刚路过村口的竹竿园,听见说话声,仔细一听,是喜儿和双儿。喜儿捏着腔说:“你叫什么名字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双儿说:“我叫双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喜儿说:“不对,你叫喜儿的另一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又听双儿捏着腔说:“你叫什么名字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喜儿说:“我叫双儿的另一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这才知道他们早就好上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走进竹林深处偷偷望了一眼,他们都穿着厚棉袄,再加上落了一身的雪,看上去圆滚滚的,好像融为一体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到家里,我想叫上大黑哥一起看月亮。我抬头看天,只见大雪依然纷纷扬扬,我就一直看,看着看着,发现一轮明月穿云而出,照亮了一切。我想,它不仅照亮了我和大黑哥,还照亮了我们的儿女。</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白家羊肉馆</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徐全庆</span></p><p class="ql-block">与朋友去六安旅游,中午在叶集吃饭。自然要吃羊肉,叶集羊肉闻名遐迩嘛。</p><p class="ql-block">进了一家“小冯羊肉”。看招牌我们以为店主人很年轻,进了店才知道是个中年人,一张脸像山羊一样,温和。</p><p class="ql-block">因为过了饭点,店里并没有什么人。</p><p class="ql-block">菜很快上来了。我们一边感叹羊肉味道的独特,一边争相显摆着头脑中不多的关于叶集羊肉的知识,仿佛每个人都与叶集羊肉有着很深的渊源似的。</p><p class="ql-block">店主人端来一盘花生米配萝卜牙,说是送我们的。又问,听你们讲话,对叶集羊肉都很了解,可你们知道叶集谁家的羊肉最好吃吗?</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但我想我知道店主人想要什么,于是说,肯定是你“小冯羊肉”了。大家都笑起来,善意中夹着些许嘲讽。</p><p class="ql-block">不,是白家羊肉馆。店主人说,郑重得像对全世界宣布重大决定。</p><p class="ql-block">这个答案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疑惑地看着店主人。</p><p class="ql-block">至少在我心中是。事实上,在叶集羊肉美食大赛中夺冠最多的也是白家羊肉馆。这样说时,店主人纯净水般的眼睛回应着我们的目光,我从中看到了纯粹的真诚。</p><p class="ql-block">我们中一个人说道,我朋友曾经给我送过真空包装的叶集羊肉,就是白家羊肉,烧出来味道还不如你这个呢。</p><p class="ql-block">店主人笑了,一样的羊肉还要看谁烧,白师傅烧的肯定比我这儿好吃。我还是他教的呢。</p><p class="ql-block">他一定有什么特殊秘方吧?我问。</p><p class="ql-block">没有,店主人说,叶集羊肉的制作方法是公开的,关键是功夫。白师傅做羊肉下的功夫比别人足。</p><p class="ql-block">我来了兴趣,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示意他继续说。</p><p class="ql-block">买羊,白师傅只买本地散养的湾羊,圈养的不要,更不要说外地的。羊的大小也有讲究,只要四十斤的。简直是选模特。立冬后宰羊,剥去羊皮,开膛破肚,去掉羊头和内脏,把羊的身体尽可能撑开,置于阴凉通风处晾干。羊大腿等肉多的地方,用刀划开。这样做是为了让羊肉尽快风干,防止变味。别人只是随便划几刀,白师傅不,划开的厚薄一样,仿佛拿尺子量的。</p><p class="ql-block">风干好的羊肉,或做手撕羊肉,或用于红烧。白师傅只红烧。先把羊肉切成小块,用温水浸泡半个小时。然后焯水,进一步去除膻味,让肉质更加松软。再放入葱姜酱油,文火慢炒至三成熟,然后加水慢炖一个半小时。白师傅火候掌握得极好,做出的羊肉松软却耐嚼,深得顾客喜爱。</p><p class="ql-block">也有人不喜欢他。有一天,白家羊肉馆对面新开了一家餐馆,“百家羊肉馆”,那招牌,简直和“白家羊肉馆”一模一样。这分明是商标侵权,白师傅自然很生气,要找“百家羊肉馆”讨个说法。但他没有亲自去,他们两家有点矛盾,很久都不说话了。他找了个中间人。</p><p class="ql-block">中间人很快回话,说对方不愿意改招牌。中间人忿忿地说,干脆,我们联合大家,把他赶出叶集。</p><p class="ql-block">白师傅摇摇头,说,算了。</p><p class="ql-block">两家羊肉馆就这样隔街相望。白家羊肉馆每天人满满的,甚至要排队。百家羊肉馆却门可罗雀,偶尔有人去,也多是外地人。白师傅看了自然喜欢,心中盼着百家羊肉馆早日关门。但百家羊肉馆却一直坚持着,每天总有几个外地人去吃饭,只是进去时满脸期待,出来时总是一脸失望。白师傅看了,忧心忡忡。</p><p class="ql-block">一天午后,大家都收了生意,白师傅走进了百家羊肉馆。百家羊肉馆的老板盯着白师傅,戒备且紧张。白师傅指着他店门口挂着的风干羊肉对他说,这些羊肉你不要卖了。语气温和但坚定。百家羊肉馆的老板就握紧了拳头。白师傅接着说,你如果还想卖,先从我那儿匀点羊肉。你这羊肉,不是本地湾羊,又太肥大,没有风干好,再卖,会影响叶集羊肉的声誉。</p><p class="ql-block">这时,又有人进店,店主人慌忙起身招呼。我们期待店主人早点忙完,继续给我们讲剩下的故事,可店主人却一直在忙。</p><p class="ql-block">我们怅然离开。走出餐馆,一抬头,我发现,街对面一家羊肉馆,蓝底金边招牌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白家羊肉馆”。我又回过头看,它的对面只有“小冯羊肉”一家羊肉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马事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德霞</p><p class="ql-block">一个深秋的早晨,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大哥拎着个马笼头,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p><p class="ql-block">父亲说:“咋?黑草马跑了?”</p><p class="ql-block">从草原上买来的马,我们都叫草马,黑马就叫黑草马。</p><p class="ql-block">大哥一脸沮丧地点点头。</p><p class="ql-block">父亲说:“草枯了,草马就会跑,你咋不当心呢?”</p><p class="ql-block">大哥说:“昨天中午我牵马去饮水,看见井台边有好多匹马,都没戴笼头。我想,黑草马买回来有半年多了,天天拴着,怪可怜的,我就解下了笼头,想给它半天自由。我也想过它会跑,还专门给它戴上顺腿绊,可它还是跑了。”</p><p class="ql-block">大哥的黑草马是开春时买回来的。本来,大哥家有头黑犍牛,去年冬天崴断了前腿,成了瘸腿牛。庄户人家,种地没有耕畜不行。大哥大嫂一合计,卖了瘸牛,又跟当老师的二哥借了二百块钱,然后到草原买回了一匹黑草马。那是分田到户的第三年,常有人家到草原买牛买马。草马生在草原,长在草原,草原的辽阔和粗犷,造就了草马十足的野性。草马调教不好,是很难驾驭的。为了调教黑草马,大哥送给村里马大鞭子两条烟两瓶酒。几天后,黑草马就被驯服了,规规矩矩地被大哥牵进马圈里。</p><p class="ql-block">父亲放下筷子,问大哥:“你知道黑草马往哪个方向跑了吗?”</p><p class="ql-block">大哥说:“有人看见了,黑草马出了村,一路北上,往北边去了。”</p><p class="ql-block">“那就是回草原了。”“不可能吧?二百多里地呢,还戴着绊,能回去吗?不敢想啊。”</p><p class="ql-block">“咱们想不到的事多着呢。”大哥听了,不吱声了。</p><p class="ql-block">父亲对正在扒饭的二哥说:“黑草马是你跟你大哥去买的,你骑摩托带你大哥去趟草原,就去老胡的营盘上吧。”</p><p class="ql-block">老胡是牧民,大哥的黑草马就是从他那里买的。</p><p class="ql-block">二哥抹抹嘴巴说:“好,这就去。”大哥二哥穿戴整齐,骑着摩托车,一路向北驰骋。</p><p class="ql-block">快晌午的时候,大哥二哥来到了老胡的营盘上。老胡备好马鞍,正要出去遛马,听大哥二哥说明来意后,说:“我这就把马群吆回来,提前饮水,你们哥俩到水井边等着吧。”</p><p class="ql-block">老胡翻身上马,策马驰骋,很快消失在草原深处。</p><p class="ql-block">大约半个时辰后,就见远远的天边翻滚起一团黑云,朝水井边滚滚而来,那是老胡的马群。</p><p class="ql-block">大哥二哥站在水井边,不安地抻脖子张望。马群近了,有的马已经跑到水槽边,低头吱吱地喝开了水。</p><p class="ql-block">老胡快马加鞭,把所有的马都赶到水井附近。大哥早就看到他的黑草马了。他还看到,黑草马的身边,紧跟着一匹半大的黑马驹。大哥再细看,黑草马的腿上,还戴着绊。它是怎么跑回来的呢?那一刻,大哥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p><p class="ql-block">黑草马机警地靠近水槽,想喝水。老胡一抖套马杆,一拍胯下马,直奔黑草马而去。黑草马见势不妙,转身就跑,脖子却被老胡的套马杆牢牢套住。老胡下了马,从大哥手里接过笼头,戴在黑草马的头上,然后把缰绳交给大哥。老胡说:“回去看紧点,别让它再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大哥拉着马就走,黑草马一步一回头。那匹黑马驹不顾老胡的阻拦,奋蹄追上了黑草马,绕着黑草马的身前身后撒欢儿。黑草马咴咴地叫,黑马驹也咴咴地叫。</p><p class="ql-block">二哥问老胡:“黑马驹跟黑草马是母子吧?”老胡说“:是母子。黑马驹是黑草马前年生的,三岁口。”</p><p class="ql-block">大哥的心,再次被戳了一下。这时,马群已渐行渐远。</p><p class="ql-block">老胡重新上马,脚蹬一撞马肚,箭一样射向黑马驹。马到,套马杆到,被套牢脖颈的黑马驹拼命挣扎,终因力不能支,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黑草马回头看着黑马驹,前蹄刨地,咴儿的一声长嘶,响彻云霄。</p><p class="ql-block">那一刻,大哥突然泪流满面,握缰绳的手慢慢松开。</p><p class="ql-block">大哥二哥是第二天从草原返回来的。</p><p class="ql-block">大哥牵着黑草马,黑草马的身后,紧跟着那匹三岁口的黑马驹。</p><p class="ql-block">进门,父亲问:“一匹马,咋成了两匹?”二哥说:“老胡知道大哥的身世后,非要把黑马驹也送给大哥。他说黑草马有黑马驹伴着,就再也不会跑了。”</p><p class="ql-block">对了,大哥从小患小儿麻痹症,是个弃儿,三岁那年被父亲从路上捡回来,做了我们的大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模 仿</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顾盛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选自《上海故事》2022年第12期</p><p class="ql-block"> 康铭在老年大学教二胡,很有一些追随者,老周就是其中的一个。老周膜拜康老师是老年大学人尽皆知的事。他跟康老师学二胡,每次总是早到十五分钟,给康老师洗好杯子,泡好茶,双手捧杯子,身子前倾成15度,递给康老师,说:“康老师,这是陈皮山楂茶,降三高的,您尝尝。”康老师接过茶杯,微微点头,很是享受。</p><p class="ql-block"> 康老师拉起二胡来,眼睛微闭,仿佛在闻着花香,一副陶醉的样子。老周也模仿康老师的表情,微闭着眼睛,像在感受春风的吹拂。老周白天学完,晚上回家揣摩,很快就进入了状态。</p><p class="ql-block"> 康老师对老周的勤奋很是赞赏,在班上对同学们说:“你们要向老周学习,学习他的勤奋好学。”康老师的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一副老学究的样子。他喜欢把稀松的头发后拢,再擦上点定型胶,神清气爽。慢慢地,老周头发也开始往后拢。要命的是,老周既不近视,老花的度数也很低,却戴了副平光镜,与康老师的款式一模一样。康老师看到老周戴着平光镜,哈哈大笑,有如此的追随者,康老师心里喜滋滋的。</p><p class="ql-block"> 老周的背驼,像一只弓,走起路来很难看。康老师的腰板很挺,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老周听说改变驼背的最简单的方法是每天靠壁站。老周每天靠壁站半小时,慢慢地,老周的腰背开始挺直起来。</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老周走起路来,也像康老师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了。一天,他早早来到了练二胡的教室,微闭着眼,动情地拉起二胡。进来的几个人只看到老周的背影,纷纷喊道:“康老师早,康老师好。”</p><p class="ql-block"> 众人纷传,老年大学里有两个康老师了,康老师的心里很不好受。学期末,老年大学的师生聚餐。</p><p class="ql-block"> 康老师与老周都喝多了,康老师猛拍桌子,指着老周的鼻子骂道:“老周,你是什么东西,处处模仿我?”康老师颈部的青筋暴了出来,脸涨得通红通红。</p><p class="ql-block"> 老周呜呜地哭了出来,他骂道:“你以为我想模仿你吗?我愿意吗?我的老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她都不认识我了,但还记得你,对我一直叫着康铭康铭,指着电视机里的二胡,叫我拉二胡给她听。我天天在家里扮演着你的角色,她每天很开心,病情才能稳定。我知道你是她的初恋,她只记得年轻时最美好的那些事。”在场的人惊呆了,康老师抱着老周痛哭起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灵魂居所</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朱晓敏</p><p class="ql-block">那是北方冬日的海边,冷寂的空气,岸上枯枝萧瑟。</p><p class="ql-block">肖清裹紧了棉服,身体还是忍不住发抖。</p><p class="ql-block">这副65岁的躯壳终究是比不上自己35岁的那副。</p><p class="ql-block">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沿着海滨路,走啊走,慢悠悠的。</p><p class="ql-block">不是不想快,他以前走路一直都很快,只是现在这双腿不听使唤,一个月了,还是不太习惯这副羸弱的身躯。</p><p class="ql-block">接近正午,阳光落在海面,海面泛着耀眼的白光,像是云朵被一同拽入深海,天空只剩下蓝。</p><p class="ql-block">不远处的沙滩上,有两个孩童在玩耍,用沙子堆着城堡,倒了又再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p><p class="ql-block">迎面走来一对情侣,穿着校服,脚步欢快,牵着的手,晃啊晃。</p><p class="ql-block">对于看剧不低于1.5倍速的肖清来说,眼前的世界好像被调到了0.75倍速。</p><p class="ql-block">坐上公交,穿过一排排梧桐树,停在学校附近,涌上来一批小学生,他习惯性站起来让座。</p><p class="ql-block">“爷爷,您自己坐。”眼前的小男孩两颊冻得发红。</p><p class="ql-block">有一瞬间的恍惚,记忆被拉扯回那座吞噬了多少人青涩与稚嫩的城市。</p><p class="ql-block">早上七点,从郊区挤着地铁去市区上班,下班在地铁上依旧被人群裹挟着,偶尔还能见到几张熟面孔。</p><p class="ql-block">有次碰到个老大爷蛮横地要求一个女生让座,女生不让,老大爷骂骂咧咧,还动手扯女生的衣服。</p><p class="ql-block">肖清想都没想,就 站出来制止,拉扯时,老大爷不知怎么就摔倒在地。</p><p class="ql-block">最后警察来了,以肖清向老大爷道歉收场。</p><p class="ql-block">肖清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父母通电话了。从妹妹那里打听到,他们还在生肖清的气。</p><p class="ql-block">事件的起因是近几年打拐行动热火朝天,肖清想起小时候听妈妈说过,老家小镇上有户人家的孩子是从外面买回来的。</p><p class="ql-block">于是,他响应号召,匿名举报了。</p><p class="ql-block">小镇有多小,第二天那户人家就闹上了门,要找肖清一家算账。他就像他妈妈说的,做事不经大脑,不想后果。</p><p class="ql-block">后面听说,没有证据表明小孩是拐卖的,小孩依旧跟着那户人家生活,没有离开小镇。</p><p class="ql-block">而肖清却再也没有回去过。</p><p class="ql-block">“爷爷,你穿这么少,不冷吗?”扶着肖清座位靠背的小学生,关心地问道。</p><p class="ql-block">肖清缓神。他是越来越怕冷了。</p><p class="ql-block">一个月前,他接到陌生来电,是一个有意向跟他互换身体的人。</p><p class="ql-block">这个世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人类被告知,每个人都有一次互换别人身体的机会,只要双方同意就行。</p><p class="ql-block">开始频繁出现罹患绝症的富人,用金钱去换取年轻健康的身体。</p><p class="ql-block">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多了贩卖身体的内容,年龄35岁,身高一米八,体重150斤,身体健康,长相清秀,童叟无欺。</p><p class="ql-block">肖清是在报纸主题板块上刊登的自己身体的信息。</p><p class="ql-block">很快,他就和“买家”见了一次面,然后到医院做全身体检,拿到结果,商谈细节,达成共识,整个过程不超48个小时。</p><p class="ql-block">肖清余额四位数的银行卡,一下子多了两千万。</p><p class="ql-block">以前都是从镜子里看自己,现在“自己”就坐在对面。</p><p class="ql-block">这画面还是有些许诡异,肖清一刻都不想多待,起身就走,换成以前,他走路带风,留给他人的一定是潇洒的背影。</p><p class="ql-block">这会儿,他根本走不快,到了门口,这副身体还要扶下墙,别提多狼狈。</p><p class="ql-block">为了缓解尴尬,他回头问出疑惑:“你老婆孩子知道这件事情吗?”</p><p class="ql-block">“两天前,我离婚了,从现在开始,我要过新的人生。”</p><p class="ql-block">“什么样新的人生?”</p><p class="ql-block">“有了年轻的身体,什么生活不能过?”</p><p class="ql-block">无奈肖清想象力匮乏,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值得再来一遍。</p><p class="ql-block">他给父母转了一千五百万。这是他内心的平衡点,他可以不再为不能成为父母引以为傲的人,不能传宗接代,而感到抱歉。</p><p class="ql-block">就这样一个人,平静地过完这一生。毕竟65岁的身体,好像也不能再做些什么。肖清是这样想的。</p><p class="ql-block">70岁那年,他的身体生病了。</p><p class="ql-block">医生翻了翻检查报告,口气云淡风轻。</p><p class="ql-block">“小问题,不碍事。70岁有这样的身体素质已经很不错了。”</p><p class="ql-block">肖清拿着报告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听到广播在喊下一个号。</p><p class="ql-block">“王国政,请到六诊室。”</p><p class="ql-block">肖清没想到五年后在医院再次碰到了“自己”。</p><p class="ql-block">王国政坐着轮椅,十分虚弱的样子,被另外一个中年人推着。那中年人有肖清现在的神韵。</p><p class="ql-block">他们没有注意到肖清。</p><p class="ql-block">肖清站在门外边,惊讶到挪不动脚步。</p><p class="ql-block">他听到医生说那副40岁的身体也生病了。</p><p class="ql-block">患了绝症,最多还能活一两个月。</p><p class="ql-block">这件事情,对肖清打击还是蛮大的,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哪一刻开始都不迟,因为有可能哪一刻开始都太迟。</p><p class="ql-block">五年来,他第一次回去见父母,归来他真的已不再是少年。</p><p class="ql-block">可是当父母抱着他痛哭,喊他的小名时,他又觉得,虽然他脸上的皱纹比父母还多,但他永远都是父母的孩子。</p><p class="ql-block">告别父母,肖清走出门口时,手机滴一声响,他打开一看,是父母给他转回了一千五百万。</p><p class="ql-block">肖清要去过新的人生。</p><p class="ql-block">如果你问是什么样新的人生?</p><p class="ql-block">他或许会答你,只要活着,什么生活不能过。</p><p class="ql-block">(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23年第1</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牛 黄</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杨希清</p><p class="ql-block">庖三是牛贩子,买牛,杀牛,卖肉,方圆百八十里没有不服的。买牛靠眼力,一头牛能出多少肉,他围着牛转一圈,捏捏前腿跟,拍拍屁股,从牛的一侧伸胳膊量一下牛肚子,后退两步,看两眼牛的全身,便向卖牛的伸出手指头,递了价钱,一番讨价之后,成交了。拉回家杀牛,一棒子打在牛脑门子上,牛闷了,抹了脖子放了血,剥皮后大卸八块,刀法技巧,赛过庖丁。卖肉更让人叫绝,买肉的说要五斤,一刀下去,一秤,五斤高点儿,卖出多份,一份上下差不了多少。人们称赞他买牛眼力好,杀牛刀法熟,卖肉刀法绝,名声大了。</p><p class="ql-block">庖三靠买牛,日子过得挺殷实,一下子盖了六间北京平,花了十几万,村里的人看着都眼红。有人说庖三的钱挣在买牛上,一头大活牛,也不上秤,全凭眼力,凭多年的经验,轻车熟路,能估出个十有八九。卖牛的恐怕都被庖三唬了,不然咋挣那么多钱?人们虽然这么说,牛还是卖给庖三。</p><p class="ql-block">外号叫老琢磨的养了一头牛,该卖了。他和庖三有二分五的亲戚,论辈分庖三叫他表叔,老琢磨心想,买卖挣熟人,不知道自己的牛值多少钱,心里没谱,怕被庖三唬了。突然想起四十里外的表弟开着工厂,有地磅,给表弟打电话秤牛,表弟把牛拉过去又送回来。老琢磨心里有了底。</p><p class="ql-block">老琢磨去找庖三说卖牛,庖三便去看,围着牛转了两圈,一伸手指出了价钱。老琢磨倒吸一口气,心想你神了,眼珠子转了转说,再添三百。庖三说添不了,我给的是大价钱,亲戚里道的,我能挣你老人家的钱。老琢磨心里服了,庖三给的价钱比自己算的多六十块,但还是磨叽价钱,庖三又添了一百块,老琢磨心满意足了。</p><p class="ql-block">老琢磨捡了点便宜,见人就夸庖三买牛好眼力,嘴一出溜把自己多要的钱说出去了,人们说你们沾亲带故的,我们没法跟你比。</p><p class="ql-block">邻村有个老汉,养了一头母牛,本打算让它下崽赚点儿钱,给病老婆买药。可这头牛不争气,揣不上崽,三年过去了,不但没下一头小牛崽,光配种花去几百块,而且牛一年比一年瘦。几个牛贩子看过后,摇摇头,摆摆手就走,连价钱都不给。无奈,老汉找庖三,庖三和儿子来了,看牛时,屋里传来女人不住声地咳嗽,庖三知道是老汉的病老婆。</p><p class="ql-block">这头牛瘦得不成样子,庖三仔细看,反复摸牛肚子,问老汉要多少钱。老汉说你看着给,差不多就卖,老婆等着钱买药呢。</p><p class="ql-block">庖三伸出手指,老汉一看心都凉了,说五百块呀,不卖不卖,一摆手,你走吧!</p><p class="ql-block">庖三说,是五千块。</p><p class="ql-block">五千块?不值不值,你就给个上下差不多少的价,牛你牵走。</p><p class="ql-block">庖三说,五千块,不是说着玩儿。</p><p class="ql-block">在一旁的儿子急了,喊爸,你疯了吧,一头好牛也就是五千块。儿子指着这头牛说,除了皮就是骨,一阵风能把它吹倒,最多三千块。</p><p class="ql-block">儿子的话一出口,庖三从心里高兴,儿子出的价合适,看来这些年没跟着白跑。</p><p class="ql-block">庖三大声说,你懂啥?少插嘴!</p><p class="ql-block">爷俩争执了一会儿,儿子拗不过爸爸,一气之下,上车打着火,嗡一脚油门儿,开车跑了,车后抛起一串尘烟,把庖三扔在老汉家。</p><p class="ql-block">庖三喊儿子,早跑远了,嘴里嘟囔着骂,驴脾气!</p><p class="ql-block">庖三对老汉说,这样吧,你找辆车,把牛送我家,你在一旁看着杀牛,卖多少钱给你多少钱,行吧?</p><p class="ql-block">老汉说,那感情好,但我不能让你白忙活。</p><p class="ql-block">庖三杀了牛,急着看牛的胆囊。果然,从里面剥出一个椭圆形的肉蛋,表面光滑,呈黄色,庖三问老汉是啥。</p><p class="ql-block">老汉仔细看,说不知道。</p><p class="ql-block">庖三在手里掂量着,有一两多重,告诉老汉是牛黄,值两千块,够你老婆吃一年的药。</p><p class="ql-block">老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庖三微笑的面孔,心里暖暖的,嗓眼儿发热。老汉明白,值钱的不是牛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瑟犄</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奚同发</span></p><p class="ql-block">楚墓打开,周边顿时弥漫着一股陈年老土的气息。一件件瓷器、青铜器经过白手套重见天日,其精美令人叹为观止。那些楚简更是引来一片欢呼。据部分出土物件判断,墓主级别不低。</p><p class="ql-block">几天后,一名工作人员蹲着清理土层,小毛刷下“嘚”的一响,惊吓得他全身一个激灵,既怀疑自己的眼睛,又不信自己的耳朵。面前条形土方上碎屑斑块纷纷脱落,不久便露出颤动的丝弦……</p><p class="ql-block">电话铃声响起时,刘正权正在银杏树下喝茶,他喜欢喝烫嘴的茶,烧水用的是多年前从日本买的老铁壶。作为知名的瑟研究专家,至今学界还没有考证出古瑟演奏之法,所以,有时看着舞台上别人用弹古筝的方法奏瑟,他心底就暗笑。李商隐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与七弦之琴相比,瑟的五十弦将演绎出怎样宽广的音域?</p><p class="ql-block">经过月余的清理,横陈眼前的古瑟,一米五长,四十厘米宽,整木斫成,表面微隆,内体中空,下有底板。首端列一长岳山,尾端布三短岳山,岳山外侧对应弦孔。除了系弦的枘有损,最关键的定音柱也移了位。</p><p class="ql-block">考古人员在电话里说,与以往发掘的古瑟不同,这把瑟只断了一根中弦,其他四十九弦单弦均可弹响,但整把瑟却弹不响。手握话筒的刘正权脸部发烫,还有弦存?太不可思议了。七八千年前的贾湖骨笛出土后都可以吹响,如何让此瑟重新弹奏起来,将是一个多么重大的考古发现和新闻?而让古瑟的生命再现,成了他的特别使命。难道这就是他等待半生的那把瑟?</p><p class="ql-block">虽历经地下千载,瑟的板面髹漆依然色泽艳丽,质感丰润温厚。刘正权发现,与以往考古发现的单纯材质瑟弦有异,此瑟弦由蚕丝、牛皮筋及其他动物皮革、毛发混编而成。于是,各种动植物研究专家登场、论证,除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狐尾毛外,其他并非目前人们所知的野兽类。难道是绝迹的某类?各执一词,又常哑口无言。而后有一天,他和几位专家看到一面挂鼓时目光突然一碰,天哪,弦丝难道是……</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把自己与瑟单独关在一起,先是试着把那些乱了的弦柱一一归位,再依内、中、外三组弦的不同排列,一一调试音高、音阶。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p><p class="ql-block">当一切完工,走出瑟室,他一脸兴奋。一干人急急围上来,听说可以试奏,顿时欢呼雀跃,毕竟此事早已成为文物局及省领导重视的项目。多日未回家的他当晚一进门倒头便睡,夫人惊讶地发现,他身上是一道又一道紫色印痕……</p><p class="ql-block">试奏仪式不过十余人参加,隆重而肃穆。记者的镜头从整个瑟体缓缓推向一根根绷得直直的弦,特写镜头下见弦丝油光温润,体态充沛,简直像等着上战场的昂扬武士。</p><p class="ql-block">刘正权盘腿坐定,面前燃起一缕沉香,膝上横搭楚绸,楚绸上横置古瑟。稍许,他缓缓睁开双眼,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醒过神来,目光找到侧前方,似有似无一点头。那青年手中两把鼓槌高扬,“咚”的一响,而后鼓点由轻至重,且渐加密,待到如狂风暴雨之势却骤然中断,听者才沿着音乐注意到另一侧操琴者双手或提或按,由低渐高行云流水而至的琴声。</p><p class="ql-block">待到琴声浪涛滚滚,刘正权右手拇指外挑一下瑟弦,再迅速用食指、中指、无名指朝怀里一拨,中间十四根弦随之一颤,虽默默无声,却根根抖动。他长舒一口气,左手无名指再一挑中弦,右手四指向外拔,然后左手四指下按,右后掌心一走十四根上弦,屋内立刻传来空灵天籁一响,直抵每位听者耳底。</p><p class="ql-block">左抹,右勾,交替地擘、托、按、摘,各弦纷纷跟着他的手指飞动,一时如行伍列队,由远及近,呼啸雄威;一时左鸣右和,美目盼兮,有凤来仪;此一时,清泉叮咚,涧谷回环,山花烂漫……</p><p class="ql-block">听众无不随瑟琴和鸣而身心俱动,恍惚其外又身陷其中。</p><p class="ql-block">“呀……”刘正权的叫声,与中断的琴声、鼓点,让大家似乎从梦中惊醒。再看他右手拇指鲜血滴答,面色惨白,浑身颤抖。面对大家的慌乱,他摆摆手刚说了句不碍事不碍事,那瑟便传来鞭炮似的接连炸响,弦丝一根接一根崩断……</p><p class="ql-block">本来计划试奏完再告诉大家,他是从一个移位的枘上发现了楚文“犄”字,才明白需要把瑟底板四角打开,还要取出内仓所存那根中弦并让其归位,整瑟五十弦才得以共鸣——这不是一把寻常的瑟,而是一位工艺高手受哪位帝王所托为后人所制的挑战之器。那弦丝中所混料质,不仅有奇珍的九尾狐毫,更残酷地兼有许多美人的牺牲——每弦不知曾用青春女性的骨肉所熬之油及年轻母亲的乳汁浸润了多少遍……</p><p class="ql-block">眼看瑟体亦裂,崩断之弦似一位狰狞狂者披头乱发,他一边吟叹“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边起身而去……</p><p class="ql-block">此后,刘正权把家中所有研究瑟的材料及实物全部捐给了大学母校,再也不理会任何与瑟相关的新闻,只闭门喝自个儿那烫嘴的茶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作品发表于《小说月刊》2022.03</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头 羊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申平</p><p class="ql-block">那只威风凛凛的头羊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它的名字叫和平。</p><p class="ql-block">和平来自新疆,是一头纯种细毛种公羊。生产队花高价把它买来,为的是让它对落后的本地羊群进行改造。</p><p class="ql-block">和平身架高大,浑身的毛长长的像披着盔甲,特别是它那一对羊角,更是出奇的漂亮:它的两角先向后弯,然后绕一个圈,再从两耳旁向前伸出来,而且两角上还布满奇异的花纹;它的力气出奇的大,队长往回赶它时它不肯走,队长抓住它的角使劲拉它,它四蹄撑地,任队长使出吃奶的劲儿它也纹丝不动。队长最后只好智取,用一把青草把它引了回来。</p><p class="ql-block">和平一来,本地种公羊立即黯然失色。尽管瘸羊倌为它创造机会,让它跟和平一比高下,但那家伙一见和平掉头就跑,从此心甘情愿让出头羊的宝座。过了不久,为保证“改造”的顺利进行,队里便忍痛割爱把它杀掉了。</p><p class="ql-block">瘸羊倌哭了一场,他和那头羊感情深哩,说它懂人言人语哩,这些年风里雨里不容易哩。瘸羊倌从此便恨上了和平。</p><p class="ql-block">但是和平浑然不觉。它很快进入了角色。作为头羊,和平忠于职守。每天羊群出场,它总是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当羊群和别的羊群相会,其他羊群的头羊有挑衅行为时,和平总是奋勇当先,将其击败。作为众多母羊的丈夫,和平工作十分卖力。春天是母羊发情的季节,和平每天都坚持和十来只母羊交配,从不偷懒。待它把母羊们全部耕种一遍,自己已是瘦骨嶙峋了。</p><p class="ql-block">可是瘸羊倌仍不喜欢它,动不动便找茬儿揍它。尤其当冬天来临,一只只毛发卷曲的第一代改良羊羔出生以后,瘸羊倌的火气更大了。</p><p class="ql-block">瘸羊倌放了一辈子本地羊,他看本地羊看惯了,怎么看那细毛羊也不顺眼,他说:妈拉个巴子的这是羊吗?这是外国羊,二毛子!瘸羊倌仍然不时念叨被杀的那只头羊。</p><p class="ql-block">那天和平和一条骚扰羊群的狗干起来,勇猛无比的它竟将狗撞翻在地,那狗最后夹着尾巴逃跑了。这本应是受到嘉奖的事,但是瘸羊倌却骂它:妈拉个巴子的光显你能!过去赏了它两脚。</p><p class="ql-block">谁也没有想到和平会反抗。它突然后退几步,又猛地向前一冲,竟将瘸羊倌撞了个四脚朝天。瘸羊倌大骂着爬起来,去拿他的鞭子,不料和平又从后面把他撞了个嘴啃泥,吓得瘸羊倌钻进羊圈里不敢出来。</p><p class="ql-block">从此和平有了撞人的毛病。有人从羊群旁经过,只要它看着不顺眼,它就毫不客气地撞过去。一时间,村人见了和平都很害怕。</p><p class="ql-block">瘸羊倌就乘机说:看看,这哪里是羊,这比狼还狠哩!</p><p class="ql-block">骂是骂,他再不敢轻易惹它。</p><p class="ql-block">但和平毕竟是一只羊,它到最后还是被瘸羊倌算计了。那些日子天旱,羊群每天要去井上饮水。井台上有个石槽,是专门供牲口饮水用的。瘸羊倌让我打水往槽里倒,他则站在石槽旁,用一根竹竿打那些抢水拥挤的羊。和平大约看他老打羊,生气了,忽然一头撞过来,将瘸羊倌从石槽这边撞到了那边,半天没爬起来。但是奇怪的是这回他没有报复。</p><p class="ql-block">第二天,瘸羊倌照例站在石槽旁打羊,边打边瞄着和平。这回和平气更大了,它往后退、退,退出好远才旋风一般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的当儿,却见瘸羊倌嗖地向旁边一闪……</p><p class="ql-block">和平就这样死了。它的头颅在石槽上开出了鲜花,两只漂亮的犄角也折断了。这份宝贵的集体财产夭折了。瘸羊倌却振振有词,队里也对他无可奈何。和平死了还背着罪名。</p><p class="ql-block">我至今仍然怀念和平。</p><p class="ql-block">(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10年第17期)</p><p class="ql-block">(此文入选“改革开放40年《微型小说选刊》最具影响力微型小说”)</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点 评</b></p><p class="ql-block">一只“忠于职守”、“勇猛无比”的头羊,其结局却是被瘸羊倌算计害死了。作者想借此表达什么?是批判瘸羊倌的狭隘心理,还是悲叹一只羊的宿命结局?应该说,这两方面都兼而有之。但文本的内涵并不限于此。</p><p class="ql-block">我觉得,从头羊的“头”上去理解这篇文章,才可以无限近地靠近作者。“头”是领头、头领的意思。日常生活中有“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的说法。由此来看待文章中这只头羊的死,好像这也是它必然的、唯一的结局。羊是如此,那么,人呢?当然,作者的书写重点是羊,但由羊推及到人,并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这样,文本的内涵就不限于悲叹头羊的悲剧性结局,这种悲剧性结局里同样包括了人在内。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现实啊。</p><p class="ql-block">从写作技巧上讲,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的混合运用使此文别具一格。文章主要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叙述,多角度、多层次地塑造头羊的形象和揭示瘸羊倌的深层心理。但所有的故事都是在“我”的注视下展开的,如开头部分写道:“那只威风凛凛的头羊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它的名字叫和平”,结尾也使用了第一人称,“我至今仍然怀念和平”。作者为何运用混合人称进行叙述?他显然是有用意的,第三人称可以客观地交代故事,头羊的“忠于职守”和“勇猛无比”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呈现;而第一人称则可以传递出叙述者的内心强音,把“我”对待头羊的态度十分鲜明地摆在读者的面前。“我发现瘸羊倌从此便恨上了和平”一句,倘若删掉“我发现”三字,那是第三人称叙述,客观交代瘸羊倌的心理。保留“我发现”三字,这是第一人称叙述,暗示出“我”一直在关注头羊,体现出“我”对头羊的情谊。因此,“我发现”三字是不能删掉的。不同人称的叙述有不同的妙处,由此可见一斑。</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碗油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侯发山</span></p><p class="ql-block">康百万在扩建自家庄园的时候,招募了大量的匠人。这些匠人当中,有石匠、木匠、油漆匠、雕刻匠,等等。他们都是河洛地区的,干完一天活儿,不在康家过夜,每天晚上回家,次日再来,可谓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那年月,兵荒马乱的,老婆孩子在家不放心啊!</p><p class="ql-block">看到大家如此辛苦,除了让厨房三天两头改善伙食之外,康百万还变相给大家发一些福利。在那个年代,除了王公贵族用得起蜡烛外,大部分人家晚上照明用的还是煤油灯。尽管是煤油灯,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家因为生活艰难,肚子都常常填不饱,自然买不起煤油。康百万便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让人在院门口的大水缸里装满油,白天捂上盖子。每天晚上工匠们走时,康家给每人分一个新崭崭的瓷碗,然后给每个碗里盛满灯油,再发个灯芯,美其名曰“碗油灯”,让大伙儿回家时照路。</p><p class="ql-block">有的舍不得用,走出康家大门就给吹灭了——都是熟路,摸黑也能走到家。即便不吹灭,一路上用的油也很少。把“碗油灯”拿回家后,大伙儿就将没用完的油倒出来。他们深知康百万的好意,却不好意思将碗拿回康家,怕康百万再给盛油。再说,那碗也太好看了,光滑,洁白,耀人的眼,他们洗刷干净后,舍不得挪作他用,宝贝一样藏起来。但是,康百万却“不依不饶”,第二天晚上,照例再给每人分个碗,盛满油,分根灯芯,让他们照着路走。</p><p class="ql-block">一天一碗油,时间长了,大伙儿都不好意思了,总是百般推辞。工头松年说:“康掌柜,康家有银子,但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千万不要这样。”</p><p class="ql-block">康百万呵呵一笑,捋着胡子说:“大伙儿忙碌了一天,黑灯瞎火的,点灯照路,安全要紧。”</p><p class="ql-block">“康掌柜……”松年咂巴咂巴嘴,其实他还想说,“你管吃管喝,将来还要给我们发工钱,已经待大伙儿不薄了。”</p><p class="ql-block">康百万摆摆手打断松年的话,说:“这点儿油对康家来说,那是九牛一毛。”</p><p class="ql-block">松年知道康百万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不再吭声儿。</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每天晚上放工后,在康家做工的匠人都能领到一碗油。无一例外,新崭崭的碗,满当当的油。</p><p class="ql-block">腊月二十三,小年,依照当地的惯例,是结算账目的日子。新年不欠旧年账,说的就是这一天。吃罢晌午饭,康家工地也放假了。这一年康百万破例没有给大伙儿结算工钱,说过几天给大伙儿带话。</p><p class="ql-block">康百万的为人在本地有口皆碑,松年和大伙儿也没有想那么多,就放心地背着斧子、瓦刀之类的工具往家赶。</p><p class="ql-block">松年的家在后寺河。走到青龙山脚下时,松年被四五个蒙面的土匪给截住了。为首的是一个瘦高个儿,他举着明晃晃的大刀,恶声恶气地说:“老老实实交出工钱,可免你遭受皮肉之苦。”</p><p class="ql-block">松年双腿打颤,结巴道:“好汉,康家没给结算工钱啊!”</p><p class="ql-block">瘦高个儿冷笑一声,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康家这匹骆驼越来越壮实,会欠你们的工钱?坟上烧纸——蒙鬼去吧!”</p><p class="ql-block">“真的,好汉可以去打听一下。不,不,不,可以搜身。”松年此时不再害怕,因为他身上除了工具,确实没有银子。</p><p class="ql-block">瘦高个儿举着大砍刀上前搜身,果然没有搜到一文钱。狗咬尿泡空欢喜,他沮丧地踢了松年一脚:“倒霉!滚!”</p><p class="ql-block">闻听此话,松年便跟撵兔子似的跑走了。</p><p class="ql-block">后来,松年听说,他们这伙儿匠人在回家的路上都有相似的遭遇。都说,幸亏康家没结算工钱,要不然,全都落到歹人手里了,这个年就没法儿过了。</p><p class="ql-block">腊月二十六,康百万给松年捎信说:“那些装油的碗都是中上等的巩县白瓷,可以到集市上变现,算是康家支付的工钱。”</p><p class="ql-block">对于巩县白瓷,松年略知一二。巩县白瓷器型规整,胎体薄而坚致,胎色较白,釉层细腻透明。巩县白瓷最早出现在隋代,兴盛于唐代,曾一度成为贡品,当时民间所用的茶器也都是巩县白瓷。松年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揣了两个赶到孝义集的古玩市场。没想到,一个碗卖了500文——当时一两银子2000文,知县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二三两银子。</p><p class="ql-block">至此,松年才明白了康百万的良苦用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选自《百花园》2022年第4期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补丁</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青</p><p class="ql-block"> 慕云镇坐落在长江腹地,巫峡峡口,地处川鄂交界处。小镇依山傍水,青砖黛瓦,屋舍错落。山腰一条扁担街与江水平行,横贯全镇。</p><p class="ql-block"> 慕云镇虽小,却是个水码头,江上24小时行船。</p><p class="ql-block"> 小镇毗邻昭君故里,许是汲取了三峡山水之灵气,镇上的女子,个个出落得俊俏水灵。有歌谣为证:慕云的女子一枝花,朝云的女子也不差,柏云的女子矮蹋蹋,松云的女子姜疙瘩。</p><p class="ql-block"> 碧桃便是这慕云一枝花,眼界高,心眼活,主意大,刚满二十,就自作主张嫁给了远航船员游小川。碧桃妈忍不住唠叨:“苕女子,船员一年到头不着屋,以后有你苦日子过!”</p><p class="ql-block"> 可碧桃觉得很浪漫。碧桃在电影院做售票员,整天看电影,看《等到满山红叶时》,看《巴山夜雨》,她觉得世界上最浪漫的事都发生在三峡,发生在江轮上。</p><p class="ql-block"> 新婚燕尔,小川带碧桃到上海去玩。小川跑武汉到上海的货轮,货轮的甲板非常宽敞,夜晚,两人躺在甲板上,看夜空里的繁星,看江水暗流汹涌,看江上零星的渔火,看黑夜中倏忽远逝的城市灯光……江风扑面而来,羽毛一般轻扫他们年轻的肌肤。碧桃的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每一个细胞都膨胀了,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小川和自己。</p><p class="ql-block"> 到了上海,小川带碧桃逛外滩,逛城隍庙南京路,买大白兔奶糖,买友谊雪花膏,买红灯牌收音机。在南京路百货商店,碧桃相中了一条湖绿色百褶裙,裙子穿在碧桃身上,宛如风摆荷叶,袅袅婷婷。</p><p class="ql-block"> 这个月夜的美好,碧桃将它珍藏在心窝里,这是她的蜜罐,她时不时舔舐一下,甜得要笑出来。</p><p class="ql-block"> 小川跑船的日子,碧桃一个人住在航运公司的宿舍里。这间房是他俩的婚房,他俩在房顶和四壁糊上了报纸,打了时兴的家具。白天,她独自在小街窄巷里游走闲逛,眼睛长在额头上,基本不看人;夜晚,她织着毛衣,钩着桌布,听着收音机里的流行音乐,想象小川的船到了哪里,小川在干什么,一天的日子就这样打发了。</p><p class="ql-block"> 轮到休假的那两个月,小川便整天跟碧桃腻在一起,白天买菜做饭,夜晚轧马路看电影。碧桃下班回家,家里的五斗柜穿衣柜写字台甚至床,时不时会转个方位,好像一个全新的家。碧桃用手指头戳戳小川的胸,笑着说:“你到底有多少力气使不完?”</p><p class="ql-block"> 这样甜蜜的日子过了三年。三年后,碧桃的蜜罐见底了,蜜罐的甜似乎抵御不了小川不在家的寂寞之苦,碧桃好像有点明白妈妈的话了。</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特别长,梅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月。小镇成天云遮雾罩,洗过的衣服,总是晾不干,连一向心情敞亮的碧桃的心里,也湿得长出蘑菇了。</p><p class="ql-block"> 入夜,碧桃熄了灯,将收音机音量调小,闭眼躺在床上。细雨敲窗,杜鹃鸟空灵的叫声从屋顶掠过,一声声归向远山;江上的轮船拉着悠长的汽笛,船头的光,晃到了碧桃的窗帘。碧桃的心,也像窗帘一样,飘飘忽忽地没了着落。</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豆子来给碧桃送米,看到碧桃房顶的报纸脱落了,就说:“今年雨水多潮气大,我晚上来帮你糊报纸吧。”豆子是小川的发小,受小川之托,平时帮忙照应碧桃,做些买米买煤的重活。</p><p class="ql-block"> 晚上,碧桃事先点燃一盘熏香去除潮味。豆子带来了人字梯,碧桃在下面刷浆糊递报纸,豆子接过去,用耙子和小笤帚把报纸糊上顶棚。二人配合默契,收音机里播着欢快的歌,碧桃的心情畅快极了!</p><p class="ql-block"> 干完活,碧桃请豆子去巷子口吃羊杂汤锅。她洗了把脸,换上好久没穿的百褶裙,一步三摇。远远就看见红红的泥火炉,热腾腾的汤锅冒着蒸汽,两人跟江边背夫一样,一瓶包谷酒就着一海碗红汤羊杂,边吃边聊,酣畅淋漓。</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豆子送脚步踉跄的碧桃回家。碧桃刚开锁,豆子就从背后把她抱住了。碧桃无声地挣扎,可是她面红心跳,四肢酥软。两人纠缠着、裹挟着,在黑暗中,一步步靠近床沿。</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股浓烈的焦糊味传来,碧桃低头一看,百褶裙被熏香点燃了。豆子说了声“对不起”,落荒而逃。</p><p class="ql-block"> 小川回家的当天,就拉碧桃要去看电影,他打开衣柜,拿出湖绿色百褶裙要碧桃换上。</p><p class="ql-block"> 看见裙子上烧糊的破洞,碧桃的眼泪哗哗淌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这条裙子一样,破了个洞,再也回不去了。</p><p class="ql-block"> 小川吓坏了,他一再保证,下次去上海给碧桃买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p><p class="ql-block"> 整整一个月,碧桃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小川偷瞄碧桃的脸色,手足无措。面对小川江水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碧桃每次都有坦白的冲动。</p><p class="ql-block"> 临走前夜,小川要碧桃闭眼,他要送碧桃一个惊喜。睁开眼,碧桃的眼前还是那条湖绿色百褶裙,裙子左下角,缝缀着一片嫩绿色荷叶。补丁打得天衣无缝,与其说是补丁,倒不如说是锦上添花。</p><p class="ql-block"> 碧桃一头扎进小川怀里,眼泪糊了她的脸。</p><p class="ql-block"> “我手艺怎么样?”小川悄声问。</p><p class="ql-block"> “小川,小川,你手太巧了。”碧桃喃喃细语。</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早,碧桃送小川上船,穿上了打着补丁的百褶裙。江风徐来,一叶清荷,满池涟漪。天,终于放晴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本文原发2022年第21期《天池小小说》</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谢 幕</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贾飞</p><p class="ql-block"> 二棍站在舞台上,满腔怒火,直对着不孝顺的大哥二哥一顿大骂,然后跪在逝去的爹爹灵前号啕大哭,最后倒在台上,昏迷不醒。舞台上的幕布缓缓落下,又一场戏演完了。</p><p class="ql-block"> 当幕布再一次拉开的时候,二棍和几个搭档一起给东家鞠躬。这场哭灵的演出结束了,逝去的老人明天即将告别这个家。火化、埋葬,一系列的操作之后,世界上又消失了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二棍可不管他们怎么处理,只在乎自己这次演出能赚多少钱。一般这样的哭戏,二棍都会单独得五百块钱。因为没有人愿意唱这样的戏,哭哭啼啼的,让人觉得晦气。但是二棍不怕,他总是说自己命硬,出生时克死了娘。好在爹爹有这个手艺,养活了二棍和两个哥哥。二棍他们没有读太多书,小学毕业就跟着爹唱戏哭灵。爹说,能读懂画本就行,学会唱几出哭灵大戏,保准赚钱。二棍他们哥三个从小到大就跟着爹唱这样的戏,生活也变得越来越好。</p><p class="ql-block"> 大哥二哥都娶了老婆,日子过得好了,也不喜欢出去唱戏,两个人一商量就去镇上学做生意。也许是有天赋,也许是老天眷顾,他们的生意兴隆。没有几年,两个人都搬出去住了,二棍和爹一起过,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的。</p><p class="ql-block"> 后来,二棍娶了老婆,两个人除了种地,还做炒货,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的。二棍爹也不出去唱戏了,不过,村里有人去了,还是有唱戏的来。这时候二棍爹准保会去看,回来一顿牢骚:“没有俺们二棍唱得好,那眼神一看就假。”</p><p class="ql-block"> 二棍听了,嘿嘿一笑说:“爹,他们也要混碗饭钱。咱们不唱了,准有别人唱。”二棍爹也笑了。</p><p class="ql-block"> 二棍爹老了,走路费劲了。大儿和二儿从镇上来了,一个说,没有时间陪着爹;另一个说,这病不用去医院。只有二棍不声不响地借来车,背着爹去省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二棍爹是积劳成疾,只能回家静养了。二棍什么也没有说,给爹买了吃的药,带领爹去了省里最大的饭店吃了顿大餐,然后带着爹去省里的游乐园,最后又陪着爹回到老家看看。二棍爹老泪纵横,从前的一幕幕都在眼前。其实自己没有什么遗憾了,只要儿女过得好、孝顺自己就是幸福。</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二棍爹说:“二棍,我想去你两个哥哥家住几天。”二棍应了声,然后打电话给大哥二哥。</p><p class="ql-block"> 大哥一听,说:“俺最近这几天出去进货,等我回来再说。”</p><p class="ql-block"> 二哥说:“你嫂子这阵子生病了,等她好了我去接爹。”</p><p class="ql-block"> 二棍爹听了,没有说话,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天,然后带着自己的拐杖上山了,不让二棍跟着。二棍不放心,偷偷摸摸地跟在爹的后面。二棍爹去了二棍娘的坟前。他拔光了上面的荒草,放上几个苹果,点上几根香,坐下来和二棍娘说话。二棍爹絮絮叨叨地讲着大儿生意兴隆,二儿房子宽敞明亮,二棍儿女双全。二棍爹说自己就是最幸福的人,是老伴儿没有福气,没有享受到这天伦之乐。他还说自己安排好后事了,要自己给自己哭灵。最后他在二棍娘的坟前唱了一出戏,悲悲切切的。</p><p class="ql-block"> 二棍爹回来之后就没事了,身子骨越来越好,不但能走,还能自己照顾自己。他让二棍给大哥二哥打电话,回来有事说。两个儿子回来了,一个说自己忙得顾不上家,一个说家里大人孩子不省心。</p><p class="ql-block"> 二棍爹说:“我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一辈子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们,不过我手里有三块上好的白玉挂件,估计能值些钱。这是我年轻时给一户人家哭灵,主家给的。我一直没有拿出来,就是怕惹麻烦。现在我老了,你们自己分吧!不过我有个条件,谁安排好我以后的日子,我最后一个玉扳指归谁。还有,我要一场轰轰烈烈的哭灵,也算我这一辈子最后的心愿。”</p><p class="ql-block"> 三个儿子都愣住了——爹原来这么有钱。他们把分来的挂件拿去鉴定,专家说是真的,至少值个几十万。三个儿子兴高采烈地回家了,二棍还给爹买了他最爱吃的牛肉。第二天,大哥来接二棍爹去住,说要好好孝顺爹,让他老人家长命百岁。二棍爹同意了,告诉二棍他就住几天。二哥也打电话来了,说让爹以后住他家,轮流照顾爹是应该的。二棍爹的脸上笑容满满的。</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年,二棍爹回家了。这次他不是走着回来的,而是二棍哥三个抬回来的。二棍爹含笑躺在床上,让他们三个跪在床前,说:“我要走了,找你们的娘去。走之前给你们讲个事。我穷尽一生养了三个儿子,希望儿孙满堂,家庭和睦。其实你们没有一个是我亲生的,都是我捡来的。大儿你自己的爹是个赌徒,把你输给赢家了。我给人家哭灵没要钱,换回了你。二儿你爹娘都去了,叔叔家要卖你换钱,我买下了你。三儿你是我在河边捡来的,家里有谁我也不知道。我一辈子哭哭啼啼地唱戏,就是想养大你们几个。现在我完成任务了,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吧!那个玉扳指是假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别忘记给我哭灵。”说完,二棍爹闭上眼去了。</p><p class="ql-block"> 二棍哥三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了。三个人商量好,要给爹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舞台上,二棍在那里哭哭啼啼地唱戏。他大骂大哥二哥一顿,然后痛哭流涕,最后哭昏在舞台上。大幕布缓缓落下,正如二棍爹的一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吃 饭</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非鱼</p><p class="ql-block">很久不联系的小武突然给李胜利打电话:吃个饭吧。</p><p class="ql-block">吃饭吃的不是饭。李胜利知道,吃的是事,而且小武打电话的事,还不是一般的事,一般的事小武自己就解决了,压根用不着吃饭。</p><p class="ql-block">约在星期四晚上六点,御宅。问都有谁,小武还卖关子,说去了就知道了。</p><p class="ql-block">于是,从星期二早上接到这个电话开始,李胜利就陷入了纠结之中。</p><p class="ql-block">不是特别重要的饭局,没有这么早约的,自己不是饭局的主要人物,也不会提前两天就通知他。他想起之前饭桌上流传的那个笑话:提前几天约饭,是真心实意请你;当天早上约饭,是临时起意;当天下午约饭,你是陪客;快到点约饭,你就是凑桌填空的。很显然,小武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拿李胜利凑桌。</p><p class="ql-block">可是,小武会有什么事呢?</p><p class="ql-block">小武和李胜利是老同事,后来,小武的编制问题一直没解决,就辞职走人了。辞职以后的小武,彻底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有人说他去广西干传销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海南,还有人说他开了好几家大公司,天天夹着包开着奔驰到处跑,手底下一群业务员,买个鱼缸都要八九万。这些信息都没有得到过证实,因为大家谁都没见过小武本人。</p><p class="ql-block">过了好几年,小武突然就出现在大家面前,确实夹着小包,但没有开奔驰。问他在忙乎啥呢,答:瞎混。</p><p class="ql-block">瞎混的小武偶尔会喊李胜利他们几个吃饭,饭桌上男男女女一大群,都是小武的哥和妹,这其中不乏一些重要岗位的重要人物。吃完饭好几天,单位里谈论的话题就是小武:牛皮,人脉广。</p><p class="ql-block">人脉资源很广的小武时不时会给李胜利说一点“小事”。这些“小事”常常让他很头疼。他自己工作范围内办不了,还需要打电话找别人,找了别人,就欠人情。小武很懂得这一点,他总会在事成之后,把这些人约到一起,把他的网越织越大。</p><p class="ql-block">大概有两三年时间,小武出现在李胜利手机屏幕上的次数比他老婆都多,他是既烦恼,又有点乐在其中。为什么呢?饭桌之上,酒杯之间,他被小武捧得很高:这是我亲哥,我哥可不是一般人。我的事就是我哥的事,我哥的事就是大家的事。谁不给我面子,也不能不给我哥面子。</p><p class="ql-block">小武又消失了。等李胜利意识到他好久没有出现在他办公室,没有出现在他手机里时,仔细一算,已经有一两月了。打他手机,一直是无法接通。</p><p class="ql-block">慢慢地,他就把小武忘了,大家也把小武忘了。都这么忙,谁会一直惦记着谁呢?</p><p class="ql-block">一年多过去,猛一下又接到小武电话,提前两天约饭,而且还是在御宅,这让李胜利既上头又伤脑。御宅是啥地方?私房菜,主菜据说是佛跳墙,当然李胜利也只是听说过,没去过,更没吃过。</p><p class="ql-block">这个飘忽不定的小武,在这个地方请客,会有什么事?</p><p class="ql-block">越想越犯嘀咕。星期四晚上的这顿饭,成了李胜利的心事。早知道不答应就好了。</p><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四下午,李胜利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最后还是开着他的小破车去了。开车的目的,是不打算喝酒,他怕酒喝到动情处,自己瞎应承能力范围之外的事。</p><p class="ql-block">御宅的门脸很小,一不小心就跑过了。两扇对开的老式木门,两只大门环,需要扣门环才有人从里面打开。穿旗袍的服务员领着他,穿过一个长长的过道,似乎进入了另一个院子。院子当中一棵硕大的香樟树,四周一圈两层的小木屋,小武约的是二楼一个房间。</p><p class="ql-block">一进门,已经有四五个人在沙发上聊天,小武不在。这就尴尬了,这几个人他都不认识。他装作接电话,重又走出房间,在门口扒拉手机。</p><p class="ql-block">还好,还有手机。</p><p class="ql-block">过了十多分钟,小武终于出现了。拎着两提酒,呼哧带喘。</p><p class="ql-block">哥,哥,不好意思,堵车,来晚了。他给李胜利说完,进了房间,又把同样的话给那几个哥说了一遍。</p><p class="ql-block">随意坐,随意坐。有人招呼大家落座。可李胜利依然没有看出来谁是主宾,他该坐哪儿。该死的小武。他只能根据年龄大小判断,找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p><p class="ql-block">酒倒上了,他说不喝,居然也没人劝他,包括小武。</p><p class="ql-block">酒一杯一杯在喝,菜一道一道在上,眼前的杯盏换了一个又一个,聊天似乎也没有个主题,东一句西一句,无非股票、基金,大小的八卦新闻。这些,他都不关心。他一直在想,今天为什么吃饭。秘制的私房菜,他吃得并不舒坦,就像等第二只掉下来的鞋一样,他一直在等小武的“事”。</p><p class="ql-block">没人说事。小武没有,任何人都没有,只有吃饭、喝酒、聊闲篇。李胜利更觉得累,吃得累。</p><p class="ql-block">终于结束了。一个一个客人晃荡着走了,李胜利磨蹭到最后,拉住了小武:今儿啥事儿?</p><p class="ql-block">没事啊。就想你们了,一起吃个饭。小武把脸凑到他跟前,满嘴酒气,满脸真诚。</p><p class="ql-block">真没事?</p><p class="ql-block">真没事。吃饭嘛就是吃饭。</p><p class="ql-block">那些人都谁啊?你也不介绍。</p><p class="ql-block">你不认识?嗨,我想着你们都熟悉。</p><p class="ql-block">他真想踹小武一脚。扭头看看桌上的残羹狼藉,长舒口气,心说:可惜了啊——</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春天的婆婆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宋梅花</span></p><p class="ql-block">婆婆呐开在三月,紫蓝色的小花儿,像田埂上的星星。</p><p class="ql-block">每年婆婆呐开时,南门口的人都能闻到铜婆煮的果茶香,听说,煮果茶,是铜婆的祖传秘方。</p><p class="ql-block">铜婆无儿无女,很勤快,每天清晨提着一对水葫芦去河对岸打水。铜婆顺着岩板儿路,一直走到码头。船工们说,这整个庸城,起得最早的怕是铜婆。</p><p class="ql-block">河对岸草滩上有股水,从草根下沁出来,随便嘬一口都是甜的。久而久之,那股水沁出来一个坑,常年不竭,河对岸那些菜农们常排队舀了背回去喝。河这边去背水的也多,坐渡船过河。铜婆每天早上跑几趟。</p><p class="ql-block">南门口买果茶的人,都会盯着铜婆那把錾花大铜壶。大铜壶放在两个铁轮的火炉上。铜壶和铜婆有些不相称,铜婆瘦,铜壶圆,铜壶身上錾了许多花花叶叶,壶盖和壶口分别雕有龙头和龙尾,壶把上还用铜环儿连着一把两根筷子长的小铜棍。喝茶的人说,这果茶果然名不虚传,香,上面还漂着油花花儿。有人猜测,那把大铜壶里肯定有秘密,不然,果茶咋会那么香?铜婆知晓这些话后,丝瓜络样的脸不见任何表情。</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南门口闻不到果茶香,冒热气的大铜壶也没见着,一打听,原来铜婆背水在河边鹅卵石滩崴了脚,出不来。足足两个月不见出摊儿,这让喝惯了她煮的果茶的人怪不自在。那把大壶,那一摞整整齐齐有缺口的茶碗,总让人念想,天天都有人打听着。这时,铜婆却放出话来,要卖大铜壶,不再煮茶卖水。铜婆可能对那把铜壶有感情吧,即使卖,也给铜壶定了个天价,让人听了有些发愣。不出几天,庸城都晓得铜婆要卖壶。</p><p class="ql-block">半月过去,铜婆的壶还没卖掉,价格实在是高了,街坊们说着说着都摇头。又过一月,铜婆又放出话来,谁愿意买铜壶,传授他煮果茶的秘诀。大伙一听又纷纷摇头:“果茶生意是独活儿,是个做得的活儿,但一碗果茶才卖多少钱呢?那铜壶倒像是金壶呢,得赔上大半个家当,不成,不成。”</p><p class="ql-block">铜婆的壶,实在太贵了,庸城人议论纷纷,没人敢买铜壶,只能在心里惦记冒着油花花儿的果茶。</p><p class="ql-block">有天,天刚蒙蒙亮,南门口有人起得早,经过铜婆住的巷子时猛然看到那把铜壶放在巷口,便跑进去喊:“铜婆,铜婆,壶不卖了么?又开始煮果茶?”铜婆一听,忙开门出来,两只小脚跑得飞快。很多天没见,铜婆更瘦了。铜婆跑出巷口,一把抱住那壶,如获至宝:“唉呀我的壶啊!你是跑到哪儿去哒呀……”</p><p class="ql-block">原来,铜婆的茶壶被偷走了,崴脚是假。那天她从河边背水回来,壶便不见了,门板上的铁扣绊,被敲掉了。</p><p class="ql-block">庸城人笑说,人老成精,那强盗偷走了壶,却无法卖,铜婆替他喊价了,只好乖乖送回来。</p><p class="ql-block">庸城人又能喝着铜婆煮的果茶了,但果茶似乎少了香味,和老木叶茶没区别,大伙喝着,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更奇怪的是,铜婆请南门口苏先生帮写了个招徒启事,铜婆要传茶艺。铜婆收徒只有一个条件:力大能搬壶,会搅茶便可。原来,煮果茶是要搅的好。庸城人说,怪不得好喝。</p><p class="ql-block">一月后,河对门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黑黑的后生走到铜婆摊前,一来便叩头,要拜师,如铜婆不应就不起来。铜婆一问,是个诚心来学茶的,便收下了。铜婆不用去背水了,那后生是河对面的人,熟门熟路,背水便是他的活儿了。后生是个孝子,每天帮铜婆做事,要求不高,只每天要两碗果茶带回家给家里老母亲喝。铜婆点头应允。但生意却似乎没以前好——果茶不香了。</p><p class="ql-block">庸城人说,果茶不香,铜婆如何要收徒,传不出真艺收徒弟做甚。庸城人说着说着,铜婆便病了,这回是真病。一日,她把后生喊到床前:“想我煮果茶这人间陋活儿,真要学之人寥寥无几,你来学,说明有缘。这果茶如今少了一味,是不能香的了。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可增这茶的味道,就是铜壶上的那根环棍儿。可惜,当时那茶壶回来之日,便没见了那根铜环棍儿。搅茶棍是个巧活儿,没了这茶棍,茶艺学来何义!你还是回家好好侍候老母亲吧。”后生一听,转身出巷口坐船,跑回家。几天后,气喘吁吁又跑回铜婆面前,手里多了样东西。铜婆一见,眼一亮,平静地说:“果茶又要香了。这不是普通的铜棍,是我爷爷的爷爷当年在几百来种香料里熬制出来的料棍,缺了它,果茶就不叫果茶了。你那时知错退壶,却掉了这根环棍儿。”后生一听,羞愧难当,长跪不起。铜婆又说:“这茶壶沉,不是一般人搬得动的。你一来,我便知道是你搬走了铜壶。因为铜壶上那个环棍,要取下来才能扣住手搬起铜壶……”</p><p class="ql-block">第二日,果茶的香气弥漫了半条南门街,听说,铜婆收的那个徒儿待她如亲娘,庸城人说,是果茶的香气,给铜婆送来了一个儿子养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原载《金山》2022年第7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存在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孙华</p><p class="ql-block">孔德卫“砰”的一声关上门,听到老婆子在门里大声问:“你到哪里去?”他理也没理,心里暗自得意,看我回来后,你还整天当我不存在不?</p><p class="ql-block">走出单元门,孔德卫抬眼看了一下天,太阳明晃晃的,暖融融的,使劲地嗅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早春的清香,沁人心脾。他觉得自己仿佛也融化在了空气中。</p><p class="ql-block">自从退休后,我不就是一团空气吗?孔德卫想。每天在家里,老婆子自个儿忙自个儿的,买菜择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看电视,一天到晚跟他都说不到三句话。甚至刚退休那几天吃饭时,老婆子常常是自己装上一碗,“吧嗒吧嗒”地吃起来,就像家里根本就不存在他这个人似的。他不止一次地恼怒地问老伴儿:“你还当我存在吗?”老婆子憨憨地笑笑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吃饭,忘了你已经退休在家了。”细想想,还真是不能怪老婆子,几十年了,自己陪她吃过几次饭?那时的家,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旅馆,遇到案子,一个月两个月不着家是常事。</p><p class="ql-block">小区的胶囊公园里,几个老头儿老太太正在打太极拳,一旁的石桌上,王老汉和另一个老头儿正在下象棋,旁边围着五六个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人在看。孔德卫经过时,他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可不是这样,每当孔德卫夹着包从他们身旁匆匆而过时,他们总是抢着和他打招呼。“孔大队长,早上好啊”、“上班啊,孔大队长”……退休后,孔德卫每次出门路过时,他们都像没见着他似的,鼻子里连哼都不哼一声。尽管退休后他出门很少,可也不应当变化这么大啊,还都是老邻居老街坊呢。王老汉就住在孔德卫家楼下。</p><p class="ql-block">那天孔德卫实在憋不住了,拉住正准备从他身旁擦身而过的王老汉问:“我哪里得罪你们了?”</p><p class="ql-block">“没有啊。”王老汉一脸茫然。</p><p class="ql-block">“那你们见我咋都像我不存在的样子。”</p><p class="ql-block">“你突然不穿警服了,有点儿不适应了呢。”王老汉嗫嚅道。</p><p class="ql-block">孔德卫瞅瞅身上的羽绒服,再看看王老汉的打扮,自己确实跟他们并无区别。松开王老汉,孔德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咋不穿警服就没有存在感了呢?”</p><p class="ql-block">今天孔德卫可没工夫叹气,甚至心里还有一丝小小的得意。昨天晚上,他突然接到一条短信,说明天上午十点左右,有两伙人相约在何垛桥斗殴。这条短信是谁发的呢?自己的手机通讯录里肯定没有这个人,不然肯定会显示名字的,看号码似乎又有点儿熟悉。盯着短信,孔德卫在记忆里搜索了许久,也没想起这个号码是谁的。管他呢,宁可信其有,明天就去何垛桥走一遭,真要有人斗殴,正好显示一下我的存在感,看老婆子和王老汉他们还敢当我是一团空气不?咋说我也是一名退休警察啊。想到这些,孔德卫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p><p class="ql-block">到了何垛桥,果真见到桥下站着两拨人,隔着五六米,互相观望着。有几个人还穿着宽大的风衣,应该是有“家伙”藏在里面。孔德卫正犹豫着要不要通知一下派出所时,忽然在右边的一拨人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立即走到那人面前,朗声说道:“大船,你出来了啊?”</p><p class="ql-block">“托你的福,到里面吃了几年的萝卜干饭,终于又见天日了。”那个叫大船的乜斜着眼,冷冷地说。</p><p class="ql-block">“看来狗还是改不了吃屎啊。”</p><p class="ql-block">“你不也是一样吗?皮已经脱了,还赶到这里来刷存在感?”大船回敬道。</p><p class="ql-block">孔德卫没接他的话,转身对着两拨人说:“你们知道大船是怎么进去的吗?就是因为聚众斗殴致人重伤。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不然只有像大船那样,去里面吃萝卜干。”</p><p class="ql-block">“老东西,让你来笑话我大哥。”人群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愣头青”嘴里骂着,右手从羽绒服袖口里抽出一根甩棍,狠狠地向孔德卫头上砸来。孔德卫站在人堆中,已没有躲闪的余地,只好将头一偏,露出肩膀,准备硬生生地扛过这一棍。耳中听到了“咚”的一声,孔德卫却没感觉到疼,抬头见大船正甩着胳膊。“好小子,这一棍还真不轻,你知道你要打的是谁吗?他是刑警大队的孔神探,你想找死吗?”大船对那个“愣头青”呵斥道。</p><p class="ql-block">大船又扭头对旁边的人说:“昨晚我就劝你们不能打,想不到你们今天还是来了。孔老头说得没错,如果你们不想学我,就赶紧散了。要打,也先过了我这一关。”大船说着,一把甩掉外套,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两拨人中间。</p><p class="ql-block">沉默了一会儿,只见这边一拨人中一个看上去为头儿的人说:“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我们撤。”说完,跨上了路边的电瓶车。对面的那拨人中响了一声口哨,一下子也全都散了。</p><p class="ql-block">孔德卫从地上拾起外套,待大船穿好,问道:“到社区报到没有?”</p><p class="ql-block">大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呢。”</p><p class="ql-block">“正好我现在有空儿,陪你到社区和派出所走一趟,顺便帮你落实一下工作。”</p><p class="ql-block">“您都退休了,还行吗?”大船笑着说。</p><p class="ql-block">“去了就知道了,让我在你面前刷一下存在感。”孔德卫一边掸着大船外套上的灰尘,一边说。</p><p class="ql-block">走了几步,孔德卫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问:“昨晚的信息是你发给我的吧?”</p><p class="ql-block">“在里面我一直念叨着那个叫我投案自首的手机号码,想不到这么多年,您一直没换。发个短信给您,也是为了刷一下存在感啊。”大船说。</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化 蝶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王东梅</p><p class="ql-block"> 老黄的酒量是越来越不行了,才二两酒就醉得东倒西歪。老黄老婆就说了句咋能喝成这样?老黄就恼了。摔了盆砸了碗,还把酒瓶子撞在西墙上。老黄老婆上来拦,老黄一抡胳膊,老婆就栽出去了。栽在了火炉上。炉子上正熬着粥,得亏老黄老婆身子偏了些,没趴到炉子口上。衣角却带倒了粥锅,热粥溅出来,胳膊上就鼓起了好几个大水泡。</p><p class="ql-block"> 老黄老婆知道,老黄一定是心里又憋屈了。</p><p class="ql-block"> 早以前老黄可不是这样。跟着他从村里逃出来的时候,老黄虽然瘸着一条腿,可是他把她护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像老母鸡护着自己的小鸡崽。老黄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苦日子,熬熬就过去了。可是,苦日子过久了,老黄却把自己熬成了酒鬼。</p><p class="ql-block"> 其实在熬成酒鬼之前,老黄真的不想做酒鬼。</p><p class="ql-block"> 日头又向西坠了一寸,树影就又向东扯长了半尺。老黄老婆眼里的泪花渐渐也干了。侧耳听听,老黄的鼾声也没了。听他说今傍晚儿要去材料厂送最后一批货,后天,人家雇的新工人就该来上班了。</p><p class="ql-block"> 唉。</p><p class="ql-block"> 正寻思着要不要叫醒老黄,却见老黄已经站在了门口,怀里还抱着那个暖瓶那么大的水壶。老黄说,走了。蹬上板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半天了,老黄老婆才想起来,老黄还空着肚子,忙抓起桌上的馒头追了出去。可是,哪儿还有老黄的影儿呢。</p><p class="ql-block"> 材料厂就在西河沿的边上,好大一片空场,日日夜夜堆着山一样高的货,老黄说,只要厂里不嫌他腿瘸,他能在这干一辈子。厂里没嫌他腿瘸,却嫌他岁数大了。招来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顶替了老黄他们。</p><p class="ql-block"> 日头把树枝都压弯了,浑黄的光影从歪歪扭扭的枝杈间投下来,山样的货堆下面就有了一片歪歪扭扭的阴影,老黄就在阴影里把一包货往车上搬。细长的身子,弯成了细细的弯钩。</p><p class="ql-block"> 看了许久,老黄老婆也没喊出老黄的名字。临了,把装馒头的袋子压在水壶边,悄没声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老黄老婆赶紧洗手做饭,老黄回来一定又是后半夜了,必须进门就让他吃上热乎乎的饭菜。</p><p class="ql-block"> 正做着饭,房东老婆来了。</p><p class="ql-block"> 房东老婆的大肚子先她一步进了门。房东老婆来问老黄老婆一句话,说她快生了,外面的月嫂不放心,老黄老婆手脚利索心又细,她想问她愿不愿意伺候她坐月子。房东老婆还说,工资好说。还说,等出了满月,老黄老婆要是愿意,可以帮她带孩子。</p><p class="ql-block"> 为了照顾瘸腿的老黄,老黄老婆不敢去外面上班,只能去捡些废品贴补家用。帮房东看孩子,又能照顾老黄,又能有份好收入,老黄老婆高兴地都想蹦个高儿。小时候奶奶说穷人家的日子就是猫一天狗一天,只要活着,日子就有孬,也会有好。有好,就有盼。</p><p class="ql-block"> 老黄老婆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黄,让他也乐呵乐呵。</p><p class="ql-block"> 熬了老黄最爱吃的紫米粥,切了自己亲手腌的小酱萝卜,老黄还没有回来,老黄老婆就去了后院。后院里丝瓜秧肥硕的叶子闪着黑黢黢的光。黑色的光芒里,老黄老婆就摸着了两条肥嘟嘟的长丝瓜。涩涩的味道,在暗夜里诱人地香。</p><p class="ql-block"> 旁边的竹扫帚上又多了三个蚕茧。金黄的蚕茧,像夜晚里的亮晶晶的小星星。</p><p class="ql-block"> 突然,有细细的咔咔的声响,像是谁在努力地咬破什么。寻着声,老黄老婆就看见一只蚕茧在动,声响就是从蚕茧里面发出来的。老黄老婆心头一热,蚕宝宝要变成蛾子飞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春天的时候老黄老婆把蚕卵拿出来,老黄还笑话她:缝件真丝的褂子不?老黄老婆只抿嘴笑。眼见着蚕宝宝一天天长大,眼见着一个个爬上蚕山不动了,老黄老婆就心心念念地盼着,趴在蚕山边上等。今天,终于等来了。</p><p class="ql-block"> 先是蚕茧头上破开了个小洞,接着,小洞越来越大,就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小脑袋左挣右拧正摆出壳,抿在一起的身子和翅膀就又被茧壳卡住了。黑脑袋再扭,壳里的身子也再扭,扭得茧壳也跟着扭。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终于,肩膀头出来了,肚子出来了,尾巴也出来了。啪,茧壳被甩到了一边。刚出来的身子还是潮潮的,翅膀紧贴着身子张不开,只一会,潮气散了,翅膀就呼啦啦拍打起来,嗡嗡嗡,嗡嗡嗡,像蝴蝶一样,飞上了天。</p><p class="ql-block"> 一只,两只,三只……</p><p class="ql-block"> 老黄老婆觉着自己的后背也鼓出了一对翅膀,脚跟也轻了,仿佛飞翔的队伍里也有了她。</p><p class="ql-block"> 飞呀,飞呀……</p><p class="ql-block"> 老黄回来的时候果然是后半夜了。老黄累的不想说话,闷着头吃了饭就歪在床上。等老黄老婆刷洗完碗筷,老黄已经已经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夜,静得只剩下一团漆黑。</p><p class="ql-block"> 老黄老婆有一肚子话,想和老黄说。说,说飞,说蝴蝶,说……</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只粗胳膊搭在了老婆的腰上。鼾声依旧,呓语依然,老黄的一只大手兜住了老婆的身子,向自己怀里揽了去。老黄老婆的身子瞬时软了。老黄老婆就软着身子,偎在了老黄怀里。</p><p class="ql-block"> 轰隆,轰隆。</p><p class="ql-block"> 鼾声像是压在山脚下的雷。</p><p class="ql-block"> 轰隆,轰隆。</p><p class="ql-block"> 不知几时,老黄老婆竟也沉沉地睡去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首发《芒种》2022年第八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作家文摘》2022.8.30</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微型小说月报》2022年第九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小小说选刊》2022年第20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微型小说选刊》2022年第15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在人生的低矮处守护心底的温暖</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王东梅《化蝶》赏析</p><p class="ql-block"> 《化蝶》采用了比较传统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打工夫妻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发生的故事。一天只是人生中短暂的一瞬间,但有的时候的某一天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有着特殊意义。显然,作者就选择了这样的一天,对于老黄夫妻俩来说非同寻常的一天。这一天,老黄在材料厂送货的工作即将结束,厂里已经用新的年轻人代替了老黄,老黄傍晚送完最后一批货就失业了,也意味着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此断绝。对于他们这种外来的没有根基的贫寒夫妻来说,打击之大不言自明。</p><p class="ql-block"> 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不过这些背景信息一开始并没有出现,而是在后面随着情节发展逐步呈现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小说刚开始就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冲突情节。老黄的酒量越来越差了,才喝二两就醉得“东倒西歪”,并且还把老婆推搡到炉子口边,老婆的胳膊都给烫伤了。这是小说的第一个重要的情节。这个情节画面感很强,老黄以极具个性化的表现,以开门见山的方式出现在了读者面前,给了读者一个先入为主的不算太好的印象。以人物性格的表现去带动故事的发展,这种设计,强调了人物性格的塑造,增加了阅读的趣味性,也让作品的叙述明快有力。</p><p class="ql-block"> 随后的一段是插叙,以叙述者身份站在老黄老婆的角度讲述的,像是在替老黄先前的醉酒和“家暴”做辩护,又像是对老黄夫妻二人作了一点背景介绍——他们是“从村里逃出来的”。不过,夫妻二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出逃却并没有交代。主要讲了老黄是个瘸子,对老婆却非常疼爱和照顾,“像老母鸡护着自己的小鸡崽”。</p><p class="ql-block"> 这一段文字的信息量很大,想象得出老黄二人在以前的村子里一定有着不寻常的甚至是充满惊险的经历。作者交代了部分背景又刻意淡化另外一些信息,也许和小小说的篇幅考虑有关系,但从效果看更是人物设置和塑造的需要。对于老黄这个人物的塑造方式,作者采用了直接和间接两种不同的手法。比如在小说一开始写老黄喝醉酒撒酒疯,又对老婆动手导致了老婆被烫伤,不免会让人觉得老黄就是一个粗暴蛮横的男人。但接下来的插叙中话锋一转,却又说老黄很照顾很疼爱自己的老婆。这种看似矛盾的叙述其实另有深意,既烘托了气氛,也预设伏笔留下悬念,暗示了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为后面的情节提供了充分的表现空间。这种手法让人物的性格更丰富,也让作品在内容和意蕴上更具张力,同时又能引发读者的好奇心,也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地方隐含着作者对于人物和情节的深度思考,体现了作者对于作品整体的控制和对细节的拿捏都很有分寸感,是需要用心体会的。</p><p class="ql-block"> 插叙过后,故事按着时间顺序继续发展,这也是作品的第二个情节。</p><p class="ql-block"> 老黄本已醉得不省人事,可到了上班的时间点,却又悄无声息地带着暖水壶去了工地。老黄老婆见他还饿着肚子就拎着馒头追了出去,不过到了工地见到已经开始忙碌的老黄,也没再招呼老黄,只是把馒头压在水壶边就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细节描写值得注意。老黄看似喝醉却并未真醉。真的醉了,就不可能准时上工。未醉而装醉,说明老黄只是借酒浇愁。老黄面对失业的巨大打击,虽有不甘却又难以抗争,借酒浇愁还对着老婆撒酒疯,表现了老黄又倔强又有些懦弱的性格特点。老黄借酒浇愁之后,到了时间还是一如既往准时去工地干活,去站好最后一班岗。这又体现了老黄的老实本分,还有骨子里的善良和责任心。</p><p class="ql-block"> 老黄老婆对待老黄的态度也耐人寻味。老黄老婆被撒酒疯的老黄搡倒受伤,按常理心中一定是有委屈甚至是有怨气的。但她见到老黄没吃饭就走了,就急急忙忙去给老黄送馒头……这个细节充分表现了她对丈夫的关爱;表现了她不计较的大度和内心的善良;更表现了他们夫妻之间彼此的了解与默契,信任和懂得。她知道老黄的苦和不容易,所以即便有委屈也不忍心计较。是因为懂得,所以才包容,所以才珍惜!这就是打动人心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第三个情节是一个转折。老黄老婆回到家正给老黄做着饭,房东老婆来了,给她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因为自己要生孩子,想请老黄老婆做月嫂,并且还答应以后可以继续帮她带孩子。这个转折似乎是个意外,生活中当然并不缺少意外,但小说的情节中却并不经常需要出现意外。小说的情节推进假如过于依赖偶然事件,肯定不是一个很高明的办法。但这篇小说的意外却是合理的是需要的,真正体现了“预料之外,情理之中。”可以说是偶然中早已孕育的必然。假如房东老婆并不是很了解两口子的人品和做事态度,她怎么可能会请老黄老婆做事情呢?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房东老婆也知道了老黄两口子遇到的困境,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帮助他们(当然也是帮助她自己)。这是一个很温暖的情节,就像古诗里讲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让好人遭难,要给美好的人们以希望。这不仅合理,而且也真实。</p><p class="ql-block"> 第四个情节很别致,像是一处不经意间出现的闲笔,又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隐喻。老黄老婆看见了三只蚕茧中破茧而出的飞蛾。破茧而出是一个隐喻,飞翔又是一个隐喻。象征着自身的蜕变和突破;象征着命运的改变;象征着挣脱羁绊获得自由;象征着理想和梦想的飞升和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情节是一个和现实相对应的镜像。现实中的是实在的真实的状态,镜像中的是理想的希望的状态,是一个注定要发生的将来进行时。</p><p class="ql-block"> 无论是怎样的形式,小说离不开表现人和人的生活。世界之大差异之多,造就了世间纷繁复杂迥然不同的悲喜人生。在现实生活中,容易被关注的往往是那些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灯照耀的光鲜亮丽的事物。就像电视里黄金时段的广告,像街边矗立的巨幅宣传画……这一切会让我们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世界处处阳光明媚,而日子从来是岁月静好。不过真实的生活总会以某种方式,温柔或者粗暴地提醒我们它的另外一面。那些时常被我们有意无意忽略的、被遮蔽的不想面对的漫长的艰辛和困苦……那些残酷的真实。就像本篇作品的主人公老黄和他老婆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在底层打拼看似卑微的生命所表现出来的高贵品质。身处逆境和命运的抗争中依然坚守着道德原则,坚守着善良、朴实、坚忍和责任。</p><p class="ql-block"> 《化蝶》这篇作品以传统的形式和现代的理念讲述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作品构思精巧,结构别具匠心。语言朴实、自然、准确、优美。细节生动而细腻。人物性格丰满,分寸感也恰到好处。作品格调温暖、蕴藉。作品真实地表现出了底层小人物的悲喜苦乐,是作者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亲身体验的结果,对底层弱势群体深切的同情和悲悯,是对身处逆境却努力向上的高尚品质的致敬。</p><p class="ql-block"> 读这篇作品不免让人感慨,作品的形式有新旧之分,但作品只有好坏优劣之别。好的作品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是情感和思想的交融,这篇作品做了很好的展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继任者</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谢松良</span></p><p class="ql-block">樊家面馆店铺不大,除了卖面条外,还兼卖炒菜、卤菜,以及米酒。因为是小店,没有聘请服务员,七十多岁的老板樊老头和老伴兰姨忙进忙出,整天乐此不疲。</p><p class="ql-block"> 樊老头每天起得早,天微微亮,面馆里便响起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或者剁肉砍骨头的声响。我吃过早饭上学,故意绕道经过面馆,总爱在店门口怯生生地往里张望一阵。若是被樊老头看见了,他准会走过来问我:“小孩子不赶紧去上学,在这里逗留个啥?迟到了,小心挨老师的批评。”</p><p class="ql-block"> “不会的,我走路快。”我低声回他。</p><p class="ql-block"> 去的次数多了后,我便和樊老头熟络起来。有一回,我忍不住问了一件闷在心里很久的事情:“你的生意这么好,一到吃饭时间,店里的客人都挤不下,为何不扩大经营呢?”</p><p class="ql-block"> 樊老头告诉我,做生意铺子大,可能多赚钱,也可能不赚钱;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好处,小打小闹以一当十,做精做细,说不定小本生意也能做出点名堂。从樊老头的话里,我悟出:做人和开店是一个道理,只有走适合自己的道路才能成功。</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正念高中,学习成绩不理想,每次考试一个头两个大,樊老头的话点醒了我。我决心偷师学艺。到了周末,我时常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去樊老头那里凑热闹。客人不多的时候,我站在樊老头一旁问这问那,他的一招一式都逃不过我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终于,给我看出了门道,面条煮得好不好吃,主要是看拌面的臊子,我细细点数,樊老头主要卖以牛肉、肥肠、瘦肉、猪杂、炸酱等为配料的面条,佐料有红油、胡椒粉、花椒、盐巴、猪油、葱花、陈醋、酱油、蒜末、姜水、料酒共十一味,还有两味装在陶罐里,看不见也猜不透。</p><p class="ql-block"> 一个周末,我如期到了店里,兰姨招呼纷纷涌入店内的客人落座,收了钱,一一写好单交给樊老头去做。不一会儿,煮好的面条端上来,肥肠、牛肉、精瘦肉等臊子,配以芝麻和秘制豆瓣烧制酱料,宛如红玛瑙一样覆盖在面条上,泛着微红的面汤上浮着星点绿色葱花,面条里面再藏上几片翠绿的青菜叶,刚一入口,麻辣鲜香口感直透脏腑,那就一个香啊!</p><p class="ql-block"> 客人们发自内心地打趣道:“樊老头,你这面条真是人间美味啊!”眼尖的客人看到我在樊老头跟前鞍前马后,就问:“喂,老头,你收徒弟了?”见樊老头不置可否,客人又笑着说:“你也该收个徒弟,要不然,你哪天去了天堂,我们去哪里吃这么好吃的面条呢?”</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樊老头拉着我冲到那位客人面前,歪着脖子红着脸对他说:“你还真说对了,他就是我收的徒弟。”</p><p class="ql-block"> 我生怕樊老头反悔,立马跪下去,给他行拜师礼。樊老头一把扶起我,说你这个调皮的孩子,也懂这个。然后,樊老头像捡了宝一样,扬声对客人们说:“你们常来帮衬我的生意,我很感激,借收了徒弟的机会,我今天就好好露一手,做两桌下酒的好菜,庆贺一下。”</p><p class="ql-block"> 樊老头炒菜,我在一旁打下手,他悄悄地对我说:“小子,你看好了,我不光面条煮得好,菜烧得更好吃。”果然,菜一端上桌,就传来一片叫好声,客人说:“樊老头,你这几样菜煎炒烹炸卤炖都全了,味道堪称一绝,神厨啊!”</p><p class="ql-block"> 兰姨在一旁说:“你们今天能尝到我家老头的手艺,全沾我家徒弟的光了。”我心里那叫一个美啊!</p><p class="ql-block"> 我跟樊老头学厨艺的事传到父母的耳朵里,他们不反对也不赞成。拿到高中毕业证后,我干脆搬到樊家面馆去住了,一心一意跟着樊老头学厨艺。</p><p class="ql-block"> 三年后的深秋,樊老头无疾而终。樊老头无儿无女,根据他老人家的遗愿,我成了樊家面馆的新主人。而这时,传来了政府要整体搬迁到樊家面馆对面新楼办公的消息,一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天天来找我们谈面馆出售或转让的事。</p><p class="ql-block"> 面对他们开出的优厚条件,我动了心,劝兰姨将面馆转出去,去其他街道另开一家。一切谈妥,就在转让协议上签字时,樊家面馆的木牌突然掉下来,我一惊,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原载《北京文学》2022年4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大红袄</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海燕</p><p class="ql-block">奶奶并不看俩人的脸,只说了一句,回来了。其实奶奶不用看,也知道俩人脸上的憔悴和疲惫。</p><p class="ql-block">昨天,小远爸打电话来,妈,小远只是受了伤,已经无大碍,我和小远他妈明天回去。奶奶就明白他们打算瞒着她了。</p><p class="ql-block">两个人疲惫地坐了下来,奶奶问了那个姑娘。</p><p class="ql-block">你们见着那姑娘了?</p><p class="ql-block">见着了。</p><p class="ql-block">那么大团长的千金能看上咱家小远?</p><p class="ql-block">嗯嗯。儿子儿媳妇一起点头。</p><p class="ql-block">奶奶从炕上下来,步子有些蹒跚。她打开柜子,拿出那件大红袄。小远妈用手掩住嘴,眼泪就下来了。小远爸忙上前一步挡在小远妈的前面。</p><p class="ql-block">妈,红袄你不是做完了吗,又拿出来做啥?</p><p class="ql-block">奶奶说,我把扣重新襻一下,这个没襻好。</p><p class="ql-block">原来奶奶襻的是喜字扣。</p><p class="ql-block">今年春天小远回家探亲,告诉奶奶,他有女朋友了。奶奶刨根问底,是你们边防站里的女兵吗?小远告诉奶奶,是他军校的同学。你俩相爱吗?小远被奶奶逗笑了,奶奶你也知道相爱呀?咋不知道,奶奶天天看电视,在电视里我还看过你们边防站呢。那你看到我了吗?那倒没有,等你成了英雄,奶奶就能看到你了。</p><p class="ql-block">奶奶抱着大红袄回到炕上,开始动手拆那些缝好的襻扣。</p><p class="ql-block">那件大红袄,是奶奶为未来的孙媳妇做的。小远妈曾制止过,现在啥样的衣服都有卖的,妈您就别费心了。奶奶固执地说,我做的是我的心意,再说,我的孙子媳妇,那天必须穿我做的大红袄拜堂。</p><p class="ql-block">大红袄是绸缎面料,缀着本色的小朵玫瑰花,亮闪闪的。</p><p class="ql-block">奶奶开始重新襻扣。奶奶拿针的手微微颤抖。</p><p class="ql-block">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听见奶奶的针线缝合声。过了好一会儿,小远爸说,妈,不急着做,小远今年结不上婚,他女友小蕊明年才毕业呢。</p><p class="ql-block">奶奶头也不抬,做好了放着,我都是土埋脑瓜顶子的人了,万一……</p><p class="ql-block">妈,您能活一百岁呢。</p><p class="ql-block">又沉默了。</p><p class="ql-block">秋风在窗外纺着线,嘤嘤嘤地响。偶尔有一两片树叶刮过来,打在窗玻璃上,又被风旋走了。小远妈站在柜子那儿,看着墙上小远的照片,默默地掉眼泪。</p><p class="ql-block">儿子说,妈您歇会儿,睡个午觉,走一个星期了,我去地里看看庄稼啥时候能收。说完上前拉了拉小远妈。小远妈忙说,我也去。</p><p class="ql-block">奶奶抬头隔着玻璃窗,看着儿子儿媳的背影,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我的小远,我的宝贝孙子,你成了英雄,奶奶在电视里看到你了……老天爷呀,我都七十七岁了,咋不让我替我的小远死呢……你爸妈怕奶奶受不了,瞒着奶奶……他们就你这一个孩子,他们比我还难受啊……</p><p class="ql-block">奶奶给大红袄重新襻好了扣,这次襻的是蝴蝶扣,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柜子里,在上面落了一把锁。从此,奶奶再也没打开过那口柜子,直到小蕊来。</p><p class="ql-block">小蕊来的那天,下着春天的第一场雨。清清瘦瘦的小蕊说她去北京,顺路来看看奶奶。小蕊还说,小远本来也想跟她一起回来的,但因为临时有任务,没回来。</p><p class="ql-block">小蕊说得真切,奶奶只好问小远的伤。小蕊说,跟过去一样活蹦乱跳了,就是想奶奶,让我替他抱抱奶奶。小蕊说完,抱住了奶奶。奶奶的眼泪在前面流,小蕊的眼泪在奶奶的身后流,俩人松开的时候,又是两张笑脸。</p><p class="ql-block">三天的时间,奶奶要小蕊跟她睡,一老一少两个爱着小远的女人,一唠就是大半宿,唠的都是小远。小蕊给奶奶讲她跟小远的相遇,从相知到相爱,说她这辈子就认准小远了。奶奶给小蕊讲小远小时候的事,从孩提时开始讲起,一件件一桩桩,几列火车都装不尽。</p><p class="ql-block">三天后,小蕊要走了,奶奶打开那口柜子,拿出那件大红袄,给你做的,试试合身不?</p><p class="ql-block">小蕊把大红袄穿在身上。</p><p class="ql-block">奶奶上前抻抻前襟儿,拽拽后身儿,蛮好看的,喜庆,只可惜有点儿肥了。脱下来吧,以后奶奶给你做件合身的。</p><p class="ql-block">小蕊说,奶奶,我喜欢,给我吧。</p><p class="ql-block">小蕊抱着那件大红袄在前面走,小远爸妈和奶奶在后边送。出了村口,奶奶说她要单独送送小蕊。</p><p class="ql-block">小蕊挽着奶奶,俩人慢慢地向前走着。走到村前那条小河边,小蕊说,奶奶回去吧。</p><p class="ql-block">奶奶说,我送你过河,再来就不容易了。</p><p class="ql-block">小蕊说,以后我会跟小远常来看奶奶的。</p><p class="ql-block">奶奶攥着小蕊的手,俩人过了河。奶奶说,走吧,孩子,过了前面那道坡,就是大道了。</p><p class="ql-block">小蕊上前抱住了奶奶,奶奶,我走了,您多保重。小蕊的眼眶再也关不住汹涌而至的泪水。她转身快步走去,不再回头看奶奶。</p><p class="ql-block">小蕊——小蕊——</p><p class="ql-block">奶奶追了过来,小蕊站定。奶奶说,红袄还给奶奶吧,袄太肥,你太瘦,穿着累。</p><p class="ql-block">小蕊说,奶奶,我回去好好吃饭,袄就不肥了。</p><p class="ql-block">不给了,不给了。奶奶坚持要回了大红袄。</p><p class="ql-block">春风带着一股春天才有的湿润,从南边吹过来,吹湿了奶奶的眼睛。奶奶突然说,奶奶知道小远已经不在了,这么好的姑娘,怪就怪我家小远没福气啊。奶奶哽咽了。</p><p class="ql-block">小蕊憋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摇头。</p><p class="ql-block">孩子,小远现在是英雄,你别告诉别人你跟他好过,找个好人家嫁了吧。</p><p class="ql-block">三天来,小蕊终于在奶奶的面前哭出了声音。</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李海燕,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百花园》《天池小小说》《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海燕》《短篇小说》《辽宁日报》等文学报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各种年选本。</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点 评</b></p><p class="ql-block">李海燕的微小说写作,是后来居上者。本期的《大红袄》写的比较机智。大红袄是全文故事的线索,也是情感升华的线索——类似的伏笔,读者早已见怪不怪,如果没有情感的升华,这篇小小说便太过平庸了。奶奶为未来的孙儿媳做大红袄,祖孙间的温情,被作者三言两语写得暖人心。奶奶将大红袄交给小蕊,情节上为把“戏”演完,情感上其实也从单纯地追怀孙子,多生出一分对小蕊善良的认可。最后执意将大红袄收回,情感上从单纯的认可,升华为希望这善良的孩子幸福。小蕊最后“终于”哭了,这哭中有悲情,也有感动——为这许许多多善良灵魂的相遇。</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讲台上的惊喜</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老牧童</p><p class="ql-block">洪校长过六十岁生日的那天,收到儿子洪钟从深圳寄来的一份鼓鼓囊囊的快递,说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打开快递盒,又一层层揭开衬里的软包装,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古里古怪的东西——像面具又不是面具,像帽子又不是帽子,像眼镜又不是眼睛,像耳机又不是耳机。</p><p class="ql-block">洪校长在大别山深处教了一辈子书,还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个玩意儿,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左看右看,怎么也无法将手中的东西与生日礼物联系起来。</p><p class="ql-block">儿子洪钟发来一个微信,要他在走上讲台时才可以把寄来的礼物戴在头上,说这是儿子送给父亲的惊喜。老伴看着一脸懵懂的洪校长,在一旁偷偷地乐了——这正是她向儿子洪钟搬来为老伴治病的“良药”。</p><p class="ql-block">洪校长身板硬朗,他得的是“心病”。大山深处的红山村小,在人数最多时的上世纪末,也只有四十多个学生,分成四个复式班,五个老师和员工,乡教委指定洪泉老师负责全校工作,兼任校长。随着这些年学生数量越来越少,洪山村小的教师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整个学校只剩下五个学生,还分成三个年级,由洪校长一人执教。到了今年开学时,剩下的五个学生中两个升了初中,两个随父母到打工的城市上学,最后一名学生合并到乡中心小学读书,洪校长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他所在的洪山村也像眼下许多村庄一样,留守老人和返乡中年以上男性农民工占了多数。这几年城市里月嫂、家政服务奇缺,妇女们也纷纷进城,孩子本来不多,很多也被父母们带到城里。</p><p class="ql-block">学校空了,校产还在,乡教委请退休的洪校长顺便照看一下洪山小学的校舍和留存物资。洪校长长期以校为家,十分乐意。</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每天,洪校长像往常一样,上班时间就来到学校,将校园里里外外清理一遍。到了上课时间,洪校长习惯性地把挂在老槐树上当做上课铃的那口大钟敲得“当当”山响,山谷里立即就有了些人气。可是看着空空荡荡的校园再没了往日里孩子们的喧闹,洪校长总是忍不住想哭。</p><p class="ql-block">也不知道是为了排遣寂寞,还是习惯使然,每天巡视完学校,洪校长还是情不自禁走上讲台,上了讲台就顺手拿起了教鞭,拿起了教鞭就会伸手摸起一个粉笔头,手中有了粉笔头他连黑板都不用看,就飞快地反手在黑板上写下一行端端正正的板书——面向学生反手在黑板上“盲写”漂亮的板书,是洪校长几十年教书生涯练就的绝招。</p><p class="ql-block">闭起双眼,想象着讲台下还是坐满了学生,洪校长开始按照记忆中的备课内容开始讲课——这些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脱口而出。讲着讲着,睁开眼睛的洪校长会站在讲台上,面对着满教室的桌子板凳哽咽起来。他太热爱这个讲台,太离不开学校,太离不开教室里的氛围,太想念他的学生们了!</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乡亲们看在眼中,急在心里。洪校长大半辈子在山村教书育人,培养出许多德才兼备的学生,成了各行各业的人才,连洪山乡的乡长,洪山村的书记都是他的“嫡传门生”。洪校长一直深受村民们的爱戴,哪家有了红白喜事,总是请他坐头席。现在,村小学取消了,洪校长也到退休年龄。可看到他几乎一夜间白了头发,特别是看到他对着桌子板凳讲课的情景,怕老校长憋出病来,于是有人请他打麻将,有人邀他去钓鱼,隔三差五有人请他到家里喝酒,想给洪校长“打打岔”,把思绪引开些。可是洪校长多年养成的习惯,除了看书、批改作业,备课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除了家访从不串门。</p><p class="ql-block">洪校长一辈子酷爱讲课,而且课讲得深入浅出,生动有趣。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个人爱好。所以,对于乡亲们的一片好意,洪校长总是笑笑谢绝。</p><p class="ql-block">最着急的还是洪校长的老伴。知夫莫若妻,她知道老伴教了一辈子书,实在是舍不下三尺讲台,退休后每天偏偏还要到空荡荡的小学里去巡查管理,看到的只有桌子板凳,见不到一个学生,怕时间长了老伴会真的焦虑成病。于是,她把老头子的情况悄悄通过微信告诉了在深圳高科技公司当工程师的儿子洪钟,特别向儿子诉说了他父亲在学校整天见不到学生时的心中苦楚。这才有了故事开头发生的那个千里迢迢寄来“古怪”生日礼物的情节。</p><p class="ql-block">儿子在微信中卖了个关子,没有告诉父亲寄来的是什么东西,只是一再叮嘱父亲:必须站在讲台上时,才能把寄给他的全副“行头”戴上,摁下开关,说这个礼物的名字就叫“讲台上的惊喜”。</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大早,洪校长就兴匆匆来到熟悉的学校,迫不及待地走上讲台,戴上了儿子洪钟送的“头盔耳机加眼镜”的东西,按儿子的吩咐摁下开关。很快,奇迹出现了,洪校长眼前不再是空荡荡的教室和满屋子的课桌板凳,而是满满一教室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的学生,都是熟悉的面孔。</p><p class="ql-block">原来,专门在公司研究“人工智能VR技术开发”的洪钟得知父亲退休后的反常举动和心中烦恼后,特地量身定制研发了一款“教师专用型VR头显眼镜”这种眼镜借助微型计算机和最新传感技术,将使用者的对外视觉、听觉封闭,引导使用者产生一种虚拟环境中身临其境的体验。“眼镜”中出现的影像都是洪钟放假回家时为父亲留下珍贵的资料而拍摄的教学实况录像。这个VR头盔眼镜可以情景再现,将父亲的脑海融入当时授课时的实时景象和氛围之中。这种头盔式VR眼镜还可以为师范院校的实习生提供虚拟教学场景。</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网络配图)</p><p class="ql-block">面对“满屋子的学生”,洪校长顿时兴奋异常。他抖擞精神,清了清喉咙,说了声:“同学们,上课了!”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p><p class="ql-block">洪校长精神饱满,一口气讲完了今天的授课内容。尽管他此时已经知道这是儿子送给自己的“高科技玩具”,眼前也只是虚拟场面,但意犹未尽的他面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地说:“下面,请第三组第四排右边的同学把今天的课文朗读一遍!”</p><p class="ql-block">这时,又一个令洪校长万万意料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只听教室中间忽然就有了响动,好像有人挪动桌凳的声音。接着好像“腾”地站起一个人,大声地按要求朗读起课文来:“悯农,唐,李绅。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但那声音听起来不是稚嫩的童音,而是喘息粗重,略带沙哑而苍老。</p><p class="ql-block">感到十分诧异的洪校长赶忙摘下VR头盔眼镜和耳机。刹那间,眼前的景象让老校长的泪水“刷”地一下流了下来:教室里不知什么时候真的坐满了人——不过全是村里的老头老太太,看上去都是白头发和花白头发。洪校长甚至在座位上还看见了自己的老伴。</p><p class="ql-block">原来,是洪山村的乡亲们今天也为老校长准备了一份大大的惊喜——大伙儿经过商量,并经乡教委和村委会批准,决定利用洪山小学的闲置校舍,特别是利用舍不得离开教书岗位,又有着丰富教学经验的洪山小学老校长的“优质资源”,组织村里五、六十岁以上的文化程度较低甚至是文盲半文盲的留守老人和返乡农民工,开办一个“洪山村老年学校”,一起学习文化知识和农业生产技术,聘请洪校长担任校长兼教员。但这一切大伙儿都是暂时瞒着老校长的,为的就是要送给他一个奇遇和惊喜。</p><p class="ql-block">今天一大早,有人通过“消息内线”——洪校长的老伴,得到老校长会带着一个怪莫怪样的“像猪头面具一样”东西,在讲台上讲课,并且透露今天洪校长带的是去年小学一年级上半学期的语文课本。于是村里的老头、老奶奶和返乡农民工们兴奋地互相招呼着,拿起孙子孙女,甚至重孙、重孙女的课本鱼贯走进学校,就在在洪校长在讲台上摇头晃脑、神气活现地讲课时,一个个蹑手蹑脚,悄悄从后门“溜”进教室,坐到座位上打开课本开始认真听课。</p><p class="ql-block">本来,虚拟的头盔式VR智能耳机加眼镜就已经让洪校长遇上了高科技,过足了“授课瘾”,惊喜异常了;现在当他摘下眼镜,虚拟的教学景象一下子变成了真真实实的课堂,讲台下面果真坐满了“学生”,洪校长恍若梦境,喜不自禁,热泪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洪山村老年学校”的学员们则全体起立,向洪校长、洪老师报以热烈的掌声,掌声在大山深处久久回荡……</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界河</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安晓斯</span></p><p class="ql-block">五十岁的时候,夫妻俩都觉得很累。老李就对老婆白燕说,吵了三十年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能不吵就不吵吧。白燕同意老李的意见,不吵了,真不想再吵了。</p><p class="ql-block">退休后,夫妻俩回到了十几公里外的农村老家居住。老家的院子宽敞,阳宅,坐北向南的堂屋是五间大瓦房,宽大的院子像个小花园。农村的房屋布局,当中三间是大客厅,两头是两间小卧室,东屋一间是小厨房。</p><p class="ql-block">抽了口烟,喝了口茶,叹了口气,老李对老婆白燕说,为避免吵架,咱各住各屋,各做各饭,各花各钱。他们还商量着在院中间挖了条小沟,找工匠用砖、水泥和瓷片砌好,做成一条长长的水池。</p><p class="ql-block">老李说,男左女右,东为上,我住东边卧室,你住西边卧室。</p><p class="ql-block">不想再争吵。老婆白燕说,成。</p><p class="ql-block">从此,院中间那条长长的水泥池子就成了夫妻俩的“界河”。</p><p class="ql-block">植树节到了。夫妻俩又商量着在大门口正中间栽了一棵绿化树,约定好了,老李走东边,白燕走西边。</p><p class="ql-block">小院里,“界河”边,放着两把一模一样的竹椅子。为消磨时光,老李买了张小桌子架在了“界河”上,上面摆着他们常下的那副“五子棋”。每天,夫妻俩就隔着“界河”说说话,下下棋,有时还争论点从朋友圈看到的稀罕事。遇到家里的大事小情必须决策,又争执不下时,就下“五子棋”,谁赢棋就按谁说的办。大多的时候,赢家都是老李,白燕就嘟哝着说老李耍赖。小日子慢慢过,老夫妻糊涂活,一天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p><p class="ql-block">农家小院里,窗台上都会有青砖垒成的鸡窝。鸡要下蛋了,就会飞上去,呆卧在鸡窝里铺垫的麦秸上,肚下面压着主人预先放好的“引蛋”,愣怔半天后,咯咯打、咯咯打地叫起来。这是告诉主人,下了一个蛋。</p><p class="ql-block">那天,白燕喂养的一只黑花母鸡发癔症迷瞪了,飞过“界河”卧在老李的鸡窝里下了个蛋。在“界河”边竹椅上晒太阳的白燕,就去老李的鸡窝里收走了那枚热乎乎的鸡蛋。同样在“界河”边那把竹椅上晒太阳的老李,正好看见白燕去他的鸡窝里收鸡蛋。</p><p class="ql-block">这不太好吧。老李说。不是自己喂的鸡下的蛋,就不要去收。</p><p class="ql-block">白燕不服气。是我的黑花母鸡飞错了地方,把蛋下到你的鸡窝里了。</p><p class="ql-block">老李说,啥证据?白燕就拿出手机,给老李看自己抓拍的照片。照片上,那只黑花母鸡刚下完蛋走出老李的鸡窝,正仰着脖子咯咯打、咯咯打地叫着。</p><p class="ql-block">无话可说,老李就点点头。</p><p class="ql-block">趁着老李上洗手间,白燕顺手在老李的小菜园里薅了一把蒜苗。转过身,老李正站在她身后。</p><p class="ql-block">这季节蒜苗正贵,按市场价,再低一点,收两元钱。老李的竹椅上用小绳子拴着个微信二维码,就顺手递了过去。“嘀”一声,白燕扫码支付两元。</p><p class="ql-block">那天正值农历二十四节气的“惊蛰”,夫妻俩没事闲聊。老婆白燕就问,“惊蛰”是啥意思?老李说,“惊蛰”的意思是大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农谚说,“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白燕就问,真的假的啊?老李笑笑,很准。当天晚上,真的就电闪雷鸣,下起大雨来。老李知道白燕害怕打雷,就端着茶壶来到老婆的卧室陪她坐着。看到老李进来,白燕眼角湿湿的。你还记得啊?给老李的茶壶加过开水,白燕又端过一盘老李喜欢吃的水果。《晚间新闻》播完了,雷停了,雨小了,老李从沙发上站起身,端起茶壶往外走。你睡吧。白燕的泪水就一个劲儿地往外涌。</p><p class="ql-block">结婚纪念日到了。白燕割了韭菜,包了饺子,坐在“界河”边吃,还剥了大蒜,倒了一小碟醋。正巧那天老李吃酸汤面叶,薄薄的白面片在碗里晃,上面洒着葱花、香菜末,汤上漂着的小磨香油闪闪发光。</p><p class="ql-block">白燕知道老李喜欢吃水饺,就递过去几个。老李也用勺子盛了点酸汤递过去。白燕说,知道今天啥日子不?老李装出一副茫然的表情。高兴了,天天都是好日子。</p><p class="ql-block">吃过饭,两人就看“界河”里养的鱼。白燕养的鱼是红色的,老李养的鱼是黑色的。白燕就说,上次那鱼食钱,该算算了。老李就用手机扫码支付五元钱。白燕的手机设定了语音:微信收款,五元。老李笑笑,真像个卖鱼食的老太婆。</p><p class="ql-block">日子如春水般平静流过,“界河”两边的竹椅子上,老李和老婆白燕就这样打发着漫长的光阴。“界河”两边的葡萄树也长得旺盛,粗壮的老藤蜿蜒曲折,爬满了“界河”上面用竹竿做成的葡萄架,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紫红紫红,很是喜人。</p><p class="ql-block">忽然有一天,他们接到闺女的电话。闺女要生孩子了,想让白燕去那座大城市里帮着照看孩子。</p><p class="ql-block">临走前那个晚上,白燕走到老李的卧室前。我明天就要走了。</p><p class="ql-block">半夜,老李走到老婆白燕的卧室前。我查了查,得坐两个小时高铁。</p><p class="ql-block">送走老婆白燕,老李坐在“界河”边,呆呆地看着对面那把空荡荡的竹椅子,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莫名的酸楚。</p><p class="ql-block">老李拿出五子棋摆在“界河”上面的小桌子上。擦擦眼角的泪水,老李对着那把空椅子说,老婆啊,咱下盘棋吧,我让你赢。</p><p class="ql-block">正流泪间,手机响了,是老婆白燕在高铁上和他视频。</p><p class="ql-block">老李就把手机镜头对准“界河”上的小桌子让白燕看,黑白相间的棋子摆满了棋盘,那局“五子棋”,“界河”对面的白燕真的赢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原载《作品》2022年第8期,《故事会》2023年7月、《民间故事选刊》2023年8月转载</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安晓斯,河南武陟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作品》《啄木鸟》《文学港》等多家报刊,多篇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和中高考文本阅读试卷。曾获《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小说双刊奖,被评为2013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获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双年奖,《参花》全国小小说大赛特等奖、“武陵杯”世界华语微型小说年度奖,第一届、第八届河北小小说奖,第四届“扬辉小小说新锐奖”等。</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九转大肠</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大愚</p><p class="ql-block">菜名:九转大肠</p><p class="ql-block">类别:鲁菜</p><p class="ql-block">食材:猪大肠</p><p class="ql-block">做法:大肠洗净,细肠套粗肠,套至九层。煮透改刀成段。起锅炒糖色,将肥肠段翻炒挂匀,放入葱末、姜末、蒜末煸出香味,烹醋,下酱油、白糖、清汤、精盐、绍酒,微火烧至汤汁黏稠,放胡椒面、肉桂面、砂仁面,淋花椒油,起锅装盘,上撒香菜末。</p><p class="ql-block">特点:色泽红润,层层相叠又层层相分,口感软嫩醇香,兼具咸、酸、甜、香、辣五味。</p><p class="ql-block">制作人:老甄</p><p class="ql-block">老甄做菜注重品相。他做的九转大肠,每段肥肠像尺子量过一般,齐刷刷的,好看,芡汁也亮得能照出人影儿。我们学着他的样子用心去做,效果差得多。领导很赏识,上面来了重要客人,总让他做主厨。老甄私下说,货卖一张皮。</p><p class="ql-block">老贾不服气。老贾做菜也有特点,重滋味儿,不强调品相。“驴粪球子外面光,管什么用呢?”他背后这样说。话传到老甄耳朵里,老甄就撇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本事也弄个好看的呀!”话再传回去,两个人就吵起来。吵急了,老贾说了一句与吵架主题无关的话:“冲你这样,一辈子都得打光棍!”老甄看看老贾,脸一下子黑了。</p><p class="ql-block">老贾的话实打实地杵了老甄的肺管子。老甄四十多了,一直单身,他对此很在意,人前从来不提。老贾今天提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提的。老甄咽了半天唾沫,说:“话别说绝了,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走着瞧!”</p><p class="ql-block">老甄再上班就变得很沉默。沉默了两个月,突然有一天,老甄在厨房里大声向我们宣布:“我谈了对象,老家介绍的。”过了一段时间,又告诉我们:“我要结婚了。”</p><p class="ql-block">婚假期满,老甄把媳妇儿领到单位来了。酒桌上,老甄引着胖媳妇儿给我们每个人敬酒,大家让他讲两句,老甄说:“好饭不怕晚。”</p><p class="ql-block">大伙儿齐挑大拇哥。我说:“嫂子多有福相啊,你要转运了。”老甄嘿嘿笑了:“这话对,饺子要吃烫烫的,老婆要娶胖胖的。”媳妇儿捶了他一拳,大家都笑了。老贾也笑,笑得有点勉强。</p><p class="ql-block">老甄几乎天天晚上在宿舍里给媳妇儿打电话。人越多,打得越欢。休息日,老甄就沐浴更衣,穿得溜光水滑的去看媳妇儿。第二天回来时,包里总是鼓鼓囊囊的。他把包一甩,花生、糖果等小食品就哗啦一声散在床上。“你嫂子买的,都尝尝。”老甄抓起来递给每一个人,顺势亮出腕上锃光瓦亮的手表。大伙儿眼睛亮了:“阔了啊,好表!”“嗐,你嫂子买的,拦都拦不住!净乱花钱,衣服还有,手机也能用,非要买。”大伙就说,别得便宜卖乖了。老甄就笑。</p><p class="ql-block">我逗老甄:“这岁数了,晚上和嫂子还行不?”他捶了我一下:“太行了,身体棒着呢。”</p><p class="ql-block">看来老甄真的转运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我们都以为他的生活像他炒的菜一样,趋近完美了。</p><p class="ql-block">那个周六的上午,我因为突发感冒没有上班,一个人在宿舍里拉着床帘蒙头大睡。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我醒了,仔细一听,竟是老甄和他媳妇儿。我的第一反应是,两人不会是要借着这里“办事”吧。心说老甄你也太马虎了,咋不看一下宿舍有没有人呢。刚想使个动静,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赶紧闭上嘴,屏声静气地听着。</p><p class="ql-block">先是老甄媳妇儿的声音:“老甄,当初是看在老乡和同学的份儿上才答应帮你这个忙的,价钱也是讲好了的。现在一拖再拖,想赖账是吗?有本事雇人当媳妇,咋没本事给钱?你还算个男人吗?”</p><p class="ql-block">接着是老甄的声音:“不是说了嘛,过一段时间都给你。这段时间买表,买手机,买衣服,买各种小食品,还有休息日到外面住旅馆,钱都花光了。再缓一两个月,一次性都给你行不行?”</p><p class="ql-block">“不行!没法相信你了。现在就还,没有就去借,找你同事或别人借,现在就去,我等着!”</p><p class="ql-block">“做事咋这么绝?杀人不过头点地。明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p><p class="ql-block">“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现在我就去你们厨房!”</p><p class="ql-block">“你敢!再逼我,我……我杀了你!”</p><p class="ql-block">“来呀,你要不敢就不算男人!”</p><p class="ql-block">我紧紧捂住嘴巴,生怕不小心弄出声音来。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现在我该怎么办呢?</p><p class="ql-block">老甄没有再说话,但隔着床帘,我能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气声,紧接着传来身体搏斗的撞击声,女的仿佛喊了一声救命,刚一发出,就断了,似乎被堵住了嘴。</p><p class="ql-block">我大喊一声,拉开床帘,从床上跳了下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老甄松开了掐在女人脖子上的手。女人脸色煞白,快速跑了出去。</p><p class="ql-block">“她去报警了吧?还不把她追回来!”我大声呵斥老甄。老甄一怔,但没有去追,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神色瞬间无比颓唐。“让她报吧,进去了也好,我他妈的演累了,也该歇歇了。”我愣着,一下竟想不起说什么好。老甄忽然说:“对了,你以前不是问我做九转大肠的诀窍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里面要放‘砂仁’。”说到“砂仁”两个字时,他的眼神和语气凶狠异常。</p><p class="ql-block">我后背一凉。</p><p class="ql-block">警察来了,我们被带上了车。</p><p class="ql-block">两个小时后,我和那女的回来了,老甄被留在了派出所。</p><p class="ql-block">厨房里少了老甄,连老贾都沉默了。再有九转大肠这道菜时,领导让老贾做,老贾摇头。我说我试试吧。我按老甄讲的放了砂仁,大家说,味道有点发苦。看来还是不行。我努力回想老甄做这个菜的过程和味道,却怎么也记不周全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原载《金山》2022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父亲与灯笼(外一篇)</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唐波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父亲与灯笼</b></p><p class="ql-block">父亲为灯笼而生,为灯笼而死,一辈子为灯笼活着。</p><p class="ql-block">花市灯如昼。1937年元宵节,在挂满灯笼的夜晚,父亲伴着喜庆和团圆降临这个世界。父亲哇哇落地的时候,爷爷正在堂屋里头扎灯笼。奶奶说,你给娃取个名儿吧。爷爷脱口而出,就叫“灯笼”。从此,街坊邻居都管父亲叫“灯笼”,这个小名儿挺响亮。</p><p class="ql-block">父亲七八岁的时候,爷爷就手把手地教他扎灯笼。爷爷说,扎好一个灯笼大致有6道工序:选材备料,扎骨架,糊纸,纸张处理,配色,搭配装饰。</p><p class="ql-block">父亲聪明伶俐,他很快就熟记了选材备料的五件事儿。一要选好扎骨架用的竹簧、竹皮、竹杆。其中竹簧、竹皮要竹节少,无虫蛀,薄厚一致;竹杆要亮洁,无霉变;要将粗竹簧、竹皮、竹杆用尖刀拉划成细竹蔑。二要选好麻纸,韧性好,拉力强。要将麻纸裁成5公分宽,15到20公分长的窄条,用于连接骨架的各个接头。三要选好白纸,最好选择35克普通白纸。四要选好油光纸、皱纹纸和普通纸。五要选好油漆,大多用红,黄、绿三种颜色。</p><p class="ql-block">转眼,父亲变成小伙子。子承父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父亲的手艺精湛,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灯笼匠。父亲起早贪黑,灯笼装满几间屋子。譬如有石榴灯,两个石榴连体开着,灯嘴有八个瓣,有12片叶子。乡里人讲究,过年过节,娘家人给新婚女儿送石榴灯,希望女儿早生贵子,多子多福。譬如有莲花灯,灯的下部是莲藕,莲头满满实实,莲尾飘飘扬扬,寓意后继有人;莲藕有莲头、莲身、莲尾,象征有头有尾。譬如有赏玩灯,十二生肖,栩栩如生,大花灯可做成好几米高,小花灯可放在手里把玩。</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得意之作,就是那盏大红大紫的石榴灯。有事没事,父亲总要久久地观赏它。</p><p class="ql-block">父亲有了家,有了母亲,有了我。母亲说,你给娃取个名儿吧。父亲脱口而出,就叫“大灯笼”。</p><p class="ql-block">父亲没日没夜地扎灯笼,就想让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年,父亲上山砍竹子,被一条毒蛇咬伤,险些丢了性命。父亲的腿肿胀得如同象腿一般粗细,他在竹椅上一躺就是两个月,他斜躺着吃力地扎灯笼,他不能也不敢停下来,一家人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腿伤留下后遗症。从此,父亲走路,左瘸右拐。</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小名儿叫灯笼,我叫大灯笼,灯笼便教大灯笼扎灯笼。</p><p class="ql-block">父亲说,扎灯笼最费时间的环节就是扎骨架、糊纸和纸张处理。譬如扎骨架。根据所要扎制的对象,构思,下料,大的花灯分两次完成。先扎出大概轮廓的骨架,再小心扎填细微部分。扎小的花灯一次就可以完成。譬如糊纸。在两个骨架的竹篾子之间,要撕成与空间大小相当的纸,用毛笔刷上浆糊,粘牢,裱糊。譬如纸张处理。这是关键一环。要将密制配方用毛笔涂湿整个灯面,涂完之后,晾晒,整个灯体,方显丰满。</p><p class="ql-block">我一边念书,一边学扎灯笼。十几岁时,我扎的灯笼几乎可以和父亲媲美。父亲满意地笑了。其实,父亲的心里还装着一个梦想,他就指望我考上大学。</p><p class="ql-block">1977年恢复高考。父亲挑着一担灯笼,左瘸右拐,在县城的考场附近叫卖;我冷静地坐在考场内答题,我写的作文叫《父亲与灯笼》。祖坟冒青烟,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看起来比我更高兴。1978年春天,父亲挑着一担灯笼,左瘸右拐,一直送我到车站。父亲远远地望着,直到客车慢慢模糊。父亲的眼里似乎跳动着我走进大学校门的画面。</p><p class="ql-block">父亲没日没夜地扎灯笼,卖灯笼,一门心思就想供我好好上大学。大一那年的秋天,原本是收获的季节,可父亲却在砍竹子的山上滚落悬崖。父亲捡了一条命,他瘫痪了,他只能坐轮椅。</p><p class="ql-block">轮椅上的父亲,依然倔强地扎灯笼。</p><p class="ql-block">大学毕业,我主动申请回到乡中学教书,我要照顾轮椅上的父亲。我成了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老婆说,你给娃取个名儿吧。我脱口而出,就叫“小灯笼”。</p><p class="ql-block">小灯笼长得快,天天推着父亲的轮椅转圈。</p><p class="ql-block">轮椅上的父亲,手把手地教小灯笼扎灯笼。父亲对小灯笼说,扎灯笼最出彩的工序就是配色和搭配装饰。先说配色。上色分单色和复色两种,民间流行的石榴灯、莲花灯一般为单色,现实的、写实的一般为复色,有颜色过渡。譬如动物灯、造型灯。再说搭配装饰。提前设计好各种花瓣和剪纸图案,装饰要灵动,搭配要巧妙。不折不扣地完成6道工序,一只完美的灯笼终于诞生。从此,灯笼就有了生命,它会挂在人间,飘向天堂。</p><p class="ql-block">小灯笼在父亲扎的灯笼中长大。小灯笼大学毕业以后,他把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灯笼拍成照片,挂在网上,订单如雪花般飘来,忙得轮椅上的父亲不亦乐乎。</p><p class="ql-block">2021年的春天,84岁的父亲一病不起,卧床两个月。奄奄一息,父亲十几天没吃没喝,居然也没咽下最后一口气。街坊邻居很诧异,家里人也很诧异。</p><p class="ql-block">小灯笼钻进后院的杂屋子,终于找到了那盏大红大紫的石榴灯。小灯笼将石榴灯挂在父亲的床头,点燃蜡烛,石榴灯闪动的光亮,照映得父亲红光满面。</p><p class="ql-block">父亲含着笑,黄浊的眼珠子不再转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党 龄</b></p><p class="ql-block">县电视台正在直播《光荣在党50年表彰大会》,隆重,热烈。全县各战线50年党龄的老党员依次走上领奖台,县委书记、县长亲自颁发纪念章,那个时刻,那个音乐,那个场面,让人肃然起敬。</p><p class="ql-block">游犟头吃力地斜躺在病床上,两只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的电视机。</p><p class="ql-block">游犟头是村里人给他取的绰号。游犟头是村里的老支部书记,他的真实名字叫游保国,性格倔强,开工没有回头箭,村里人便叫他“游犟头”。</p><p class="ql-block">电视里播放着50年党龄老党员的先进事迹。游犟头目不转睛,看得激动的时候,眼睛里流下几滴老泪。电视里的那些老党员,有多半的人,游犟头都认得,有几个还是他的老朋友。随着电视画面的跳动,游犟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辉煌岁月。</p><p class="ql-block">游犟头记起那年修路的事儿。游犟头刚从部队回来,村里人就选举他当支书,毕竟他在外头有过大见识,又在部队光荣入党,乡党委的领导举双手同意他担任支部书记,那年他只有25岁。新官上任三把火,游犟头的第一把火就是要修路。说干就干,游犟头召开村民动员大会,顿时,会场炸了锅,都说他是痴人说梦话,几十米高的悬崖咋修路?再说,村里人穷得叮当响,哪有钱修路?游犟头拍着胸部说,钱不用你们拿,你们只管出工出力就行。瞬间,会场鸦雀无声。</p><p class="ql-block">开完动员会,游犟头收拾行李就出了村。过了十来天,游犟头从部队拉来满满一卡车货,有钢钎子,有长钻头,有铁锹,有大锤,还有最稀罕的炸药。卡车进不了村子里,只能卸在山脚下,堆成一座小山包。村里人傻了眼,男女老少,争先恐后,扛的扛,挑的挑,背的背,推的推,一天工夫,一座小山包就飞到了大山顶上。</p><p class="ql-block">从此,村里人就有了干劲,有了盼头。炸药的轰隆声震得地动山摇,半山腰里,钻石缝,挖石头,搬石块,每个人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劲头。</p><p class="ql-block">从春天干到冬天,眼看只要拿下最后一个山洞,这条天路就要凿成,村里人想着就兴奋。那天,游犟头小心地点燃炸药包的引线,然后飞奔往回跑,这是他在部队训练有素的基本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飞跑的路上,游犟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响声震耳欲聋,他浑身是血。</p><p class="ql-block">游犟头命大,竟然没死。医生说,性命是保住了,可伤了裤裆里的家伙,估计这辈子只能打光棍。第二年春,天路终于修通,村里人没完没了地炸鞭炮。可游犟头没有亲眼看见村里人幸福的样子,他在医院里足足待了大半年。后来,事实证明医生没说假话,游犟头一辈子没结婚。</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游犟头带领村里人,依然没日没夜地干。挖出了第一条水渠,让村里人喝上了干净水,让半山腰里的田地没有了干旱,山里也能长出金子,绿水<span style="font-size: var(--n-font-size); color: var(--n-text-color);">青山</span>就是金山银山<span style="font-size: var(--n-font-size); color: var(--n-text-color);">。拉通了第一条电线,点亮了山里的每家每户,从此,村里有了自己的电视机、碾米机、抽水机,还有挂在树杈上的高音喇叭。建起了第一家工厂,满山的猕猴桃不再烂在树上,奇妙地变成了猕猴桃罐头、酒水和饮料。</span></p><p class="ql-block">早在几年前,村里人就全部脱贫致富,家家户户奔小康。这是游犟头卸任前最幸福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县电视台的直播完了,游犟头却一脸的郁闷,他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他很烦躁,他在心里和自个儿拉锯较劲:咱是党员,咱不惦记这个颁奖的事儿;可咱还是有个心结,咱的党龄究竟是咋回事?。</p><p class="ql-block">游犟头的病情一天天严重,他已经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昨天,县委组织部来了很多领导,他们专程看望游犟头。组织部长神情严肃地说,游保国同志,让您受了委屈,您的入党时间原本是1971年,由于我们的工作失职,错误统计为1977年。对不起,向您表示道歉。今天,我受县委县政府的委托,在医院里专门为您补办“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颁发仪式。</p><p class="ql-block">游犟头艰难地点了点头,灰土色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游犟头很想紧紧地握住那枚金灿灿的纪念章,可就是动弹不了,组织部长赶忙将纪念章塞进游犟头的双手。</p><p class="ql-block">游犟头满意地喘出最后一口气,灰土色的脸上依旧保持着一丝笑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红鬃马</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贺敬涛</p><p class="ql-block"> 壮硕紧实的肌肉如同雕刻般凸起,油亮血红的毛发像披了鲜红的毯子,高高扬起的鬃毛迎风飘动,粗大的鼻孔猛烈地喷着白气,由于连续地奔跑,渗出的汗水闪耀着红光,像是在流血。</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匹纯正的蒙古红鬃马。</p><p class="ql-block"> 红鬃马兀立在队列中间,对面乌压压排列着一个日本骑兵中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p><p class="ql-block">此刻,凛冽的寒风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横冲直撞,涤荡着山野,在这荒凉的山谷里,呜咽嘶鸣,鹅毛般的雪花迎面扑来,拍在脸上沙沙地疼。</p><p class="ql-block">红鬃马摆动了一下头,两边是14匹八路军骑兵团的战马,“火车头”、“黑骏马”、“青花梨”……高扬着头,喷着白气,躁动着,不停地用前蹄刨着脚下的积雪。</p><p class="ql-block"> 红鬃马背上威然端坐着杨班长,灰布军装整齐地扎进皮带里,乌亮的马枪背在身后,细长的马刀笔直地立在右侧,刀背轻薄,刀刃锋利异常,目光如炬,充满杀气,左手轻抚着红鬃,像每次大战之前一样。</p><p class="ql-block"> 此时,风雪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老杨同志,这次你的任务,是带领你的骑兵班引开敌人,掩护大部队转移,敌人是一个中队的日本骑兵!”骑兵团周团长脸色铁青,眼睛盯着杨班长,“有问题吗?”</p><p class="ql-block">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杨班长挺直了身板,后脚跟猛地一磕,举手行了个军礼。</p><p class="ql-block"> 走出团部,红鬃马正静立在那儿,高扬着头,目视前方,仿佛一百年、一千年,就那样立着,像一尊雕像,左腿上一道5公分的伤疤分外抢眼,那是与日本骑兵师激战时挂的彩。</p><p class="ql-block"> “兄弟,一个中队,交给你了!”杨班长伏在马耳边交代完,像蚱蜢一样飞身上马,一抖马缰,红鬃马一声长啸,飞驰而去。</p><p class="ql-block">“唰!”那是向前挥动马刀的声音。</p><p class="ql-block">“骑兵团,冲锋!”杨班长的声音炸雷般响起。</p><p class="ql-block">战士们高举着马刀,15匹战马像一股巨大的旋风,向小野中队冲去。</p><p class="ql-block">狂风骤然猛烈,雪花打着旋地扫向前方,呼啸声、马蹄声、嘶鸣声、马刀碰击声与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声震山野。</p><p class="ql-block">空旷的开阔地上,红鬃马傲然与小野中队对视,雪地上横躺着10多具尸体和马匹,一匹战马吃力地爬起来,又无力躺在地上,脖子上的血汩汩流了出来。</p><p class="ql-block">“对面的骑兵听着,不要作无谓的抵抗,放下马刀,皇军大大优待!”一名日本骑兵喊话。</p><p class="ql-block">“骑兵团,冲锋!”杨班长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p><p class="ql-block">折返时,只有红鬃马立在雪中,左腿被马刀刺中,鲜血顺着腿注入雪中。杨班长左臂也被砍掉了,血流不停,右手的马刀刀刃已卷了口,手哆嗦不止。</p><p class="ql-block"> “对面的骑兵战士,小野中队长敬你是一名真正的武士,只要放下马刀,皇军大大优待!”</p><p class="ql-block">风陡然增大,飞起的雪花飘在杨班长残臂上,白色雪花瞬间变成了红色羽片,杨班长回望一眼大部队突围方向,仰天大笑,高声呐喊:“骑兵团,冲锋!”一抖马缰,冲向日本骑兵。</p><p class="ql-block">好大的白绢布啊,就铺在身下,杨班长静静躺在白绢布上,右手举着马刀,斜着身子,嘴巴大张着像在嘶喊,一副冲锋击杀的姿势,身边,立着红鬃马。</p><p class="ql-block">一名日本骑兵端起了枪。“八嘎!”,小野厉声呵责制止。</p><p class="ql-block">红鬃马一低头,衔起杨班长衣角,拖曳着向前挪动,一步、二步……雪地上,徐徐铺展开一匹鲜艳的红帛。</p><p class="ql-block">雪花又飘了下来,像白色的蝴蝶在红鬃马面前起舞。</p><p class="ql-block">“下马!”旷野上响起小野的啸叫。日本兵齐刷刷地下了马,几名士兵恭敬地抬起杨班长,多名士兵在雪地上开始刨土,“咚、咚!”土太硬了,日本兵轮番刨着。</p><p class="ql-block">坑刨好了,日本兵抬起杨班长轻轻放入土坑中,开始封土,红鬃马却衔着杨班长衣角半天不松口……</p><p class="ql-block">小野走到坟前,啪,双腿并立,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身后,整个日本骑兵中队默然肃立。</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红鬃马的举动,令小野一行惊呆了。只见红鬃马绕坟一周,前腿跪下,头深深地偎依在坟土上,眼眶里流出泪水,许久,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覆满雪花的坟茔,径自踉踉跄跄往远方走去,枯树,原野,大山,白雪,正前方就是百丈悬崖!</p><p class="ql-block">风雪猛然增大,风,嘶鸣啸叫,雪,重重拍在马背上,红鬃马吃力地抖擞起身形:那是一匹多么健美的骏马啊, 壮硕紧实的肌肉如同雕刻般凸起,油亮血红的毛发像披了鲜红的毯子,高高扬起的鬃毛迎风飘动,粗大的鼻孔猛烈地喷着白气……</p><p class="ql-block">红鬃马长啸一声,用尽力气紧走几步,迎着风雪,纵身跳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信封里的儿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司玉笙</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他不识字,班长就一笔一划地教他。时间长了,他就离不开班长了。班长问他是哪里人,他就哭了,说俺也不知道俺是哪里人,就知道家离老黄河不远,爹娘走得早……</p><p class="ql-block"> 班长说,我家离老黄河几十里,爹去世得早,我娘辛辛苦苦拉扯我兄妹仨……兄弟,这队伍就是咱的家……</p><p class="ql-block"> 1950年秋,部队来到东北整训。入朝作战前的誓师动员大会上,阵阵口号声中,人人热血沸腾,会后纷纷写了请战书或决心书。他比葫芦画瓢地将班长的照抄下来,就是名字不一样。班长一看笑了,说,刘兴根、刘敬根,念不好就念成一个人了。</p><p class="ql-block"> 他也笑了,说,咱俩就是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趁着一个休息日,班长说,趁出国前咱也去街上照个相,留个念。</p><p class="ql-block"> 于是就去了。过了几天,照片取出来了,是黑白的。单身的一人一张,一寸;两个人的合影也是一人一张,两寸。他第一次见这照片不禁叫了起来,咋跟活的一样!</p><p class="ql-block"> 班长说,这相片可金贵哩,花去我半个月的津贴,得放好。</p><p class="ql-block"> 在他的注视下,班长将自己那三张照片塞进一个早已写好地址的信封里。这信封纸质韧硬,正面有红框,竖写形制。</p><p class="ql-block"> 揣着这照片,两个人跨过鸭绿江。随部队急行军到了指定区域,放眼一望,满目冰山雪岭,林木间寒气重重。战斗一打响,阵地上一片火海硝烟,残枝碎石乱蹦。激战中,班长被一颗炮弹炸成重伤,融化的冰雪和冒着热气的鲜血糊满了一身。奄奄一息的班长看看他,说,兄弟,这信封你拿着,里面还有攒给咱娘的钱……</p><p class="ql-block"> 班长牺牲后他被临阵任命为班长,一喊刘兴根他就答应,好像有两个人在他身子骨里发力,打起仗来十分英勇。两年后,后方战地医院又多了一名伤员。这伤员头部被弹片击中,昏迷了一个星期方才苏醒。医护人员高兴地相互传语,刘兴根醒来了,英雄醒来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被转到国内疗养。能下地活动时,他将那信封找出,小心翼翼地抚平,再添上回信的地址,托人寄出。过了个把月,回信来了,是人代写的:你母亲接到你寄来的信和照片喜出望外,捂住哭了大半天。自你参军走后,这些年来你母亲天天去庄东头的大路口盼你。你两个妹妹已出嫁。四亩庄稼地有互助组帮种帮收,家中一切安好,勿念……</p><p class="ql-block"> 读完信,他忽地捶了自己一下,我本来就是娘的儿子呀!</p><p class="ql-block"> 往后再写信,他就用班长的口吻。那边回信问,合影照上的另一个是谁?他答,是我最亲密的战友,也是娘的儿子。那边回信说,你母亲现在逢人就说,俺儿回来了,还多了一个,就在俺怀里。说着还掏出照片让人家看……</p><p class="ql-block"> 这一提,他心里便拱出一句,我就是我就是,永远是!</p><p class="ql-block"> 为尽量使自己像娘的儿子,他每天对着班长的照片进行“整容”。班长的颧骨好像高,他就反复夹捏自己的腮帮子,好让颧骨突出。时间长了,腮帮子还真凹陷下去了一点。护理人员奇怪,问,刘班长,脸上怎么不舒服?</p><p class="ql-block"> 都好着哩。他说,只是想娘了。</p><p class="ql-block"> 复员前,组织上派人征求他的意见,问:“安排你到本地一个大厂工会工作咋样?”他说:“我还是想回庄里给娘端端碗,洗洗脚。”</p><p class="ql-block"> 肩着背包,提着网兜,他按着信封上的地址一路打听找到了这个小刘庄。还未进庄,头前身后呼呼啦啦簇拥了一群人,争相替他拿行李。被人引着,一进这农家小院,他愣了:一位衣衫打有补丁的中年妇女端坐在简易的板凳上,双手捏的竟是班长写的那个信封!</p><p class="ql-block"> 丢下行李,他紧跑几步,跪伏在这位母亲的双膝前,一声憋了许久的话语自胸腔喷薄而出:娘啊——</p><p class="ql-block"> 是根儿么?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是热的。</p><p class="ql-block"> 是我,是我,娘!</p><p class="ql-block"> 粗糙温暖的手在他头上脸上抖抖嗦嗦触摸着。俺的儿,你这脖子上的那颗痣咋没了?</p><p class="ql-block"> 娘,扛枪磨去了。抬头一看,娘泪湿的眼皮是合着的,眼窝里分明有什么在拱动。</p><p class="ql-block"> 旁边一个妹妹插话道:“娘怕你忧心,信里不让告诉你她的眼几年前就瞎了。”</p><p class="ql-block"> 娘,明天我就带你看眼去!</p><p class="ql-block"> 背着娘上车下车跑了几个医院诊治,娘的眼还是没有起色。娘说:“甭花那钱了,有恁在跟前,俺啥都看得明白。”</p><p class="ql-block"> 此时,县里给他安排好一个相对比较轻松的工作,他坚辞不去,说:“我回来就是照护娘的。”并对两个妹妹说:“有哥在恁放心,恁该忙啥忙啥。”</p><p class="ql-block"> 于是就在生产队当了保管员,离家近。给他说媳妇,他就要求一条:必须对我娘一百个孝顺!</p><p class="ql-block"> 婚后,两口子轻声问暖、俯身侍奉,娘的脸上就断不了笑容,直至八十六岁寿终。在操办老人家的后事时,有人好像知晓了他的经历,想写一篇稿宣传宣传。面对这些好奇者,他说:“我没啥可写的,与那些埋在雪地里的战友比,我还活在母亲身边……”</p><p class="ql-block"> 那日晚间,他在电视新闻上看到部分战友的遗骸被军用飞机运回祖国时,泪珠止不住地滚淌。让家人打开那小盒子,指指那张合影照叮嘱道,放大,放大……</p><p class="ql-block"> 放大的合影照拿回来后,他看着看着突然说了一句什么,牙关一紧竟昏迷过去。紧急送进医院抢救无效,于当天夜里去世。</p><p class="ql-block"> 灵棚内,高挂的遗像就是那张放大的合影。问清原由,吊唁者无不动容,噙泪再三鞠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十几枚压在箱底的军功章,还有那个老式信封。</p><p class="ql-block"> 信封已经毛边了,淡淡的血迹依旧形如雪地梅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选自《北方文学》2022年1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雪里红</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杨启彦</span></p><p class="ql-block">我到生产队养马场报到的第一天,就遇见桩吊诡的事。他们围着一匹马。我一问,原来这马准备宰杀了。队里把一些干不动活计的老马杀了,这倒是惯例。快到冬季了,水冷草枯,没有富余的饲料。可这匹马,正是壮年,还瘦。它浑身粘满杂草、粪土,肮脏得分不清毛色。马被拴在木桩上,狂躁不安地战栗着,发出啾啾哀嘶,眼眶里含着一汪深深的泪水。它见了我,浑浊的眼里竟闪过一道若有若无的光。我顿时心头一颤,没想到马儿也会哭。我再问,原来,是一匹驯服不了的倔马,不杀它杀谁?我向队长恳求:“能不能让我来试试?”队长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试,但吃了亏,那就是自找的了。”我走上前解开了缰绳。初来乍到,我正缺一匹坐骑。</p><p class="ql-block">我牵着马往小河边走,它那一身脏,不洗可不行。走着走着,马停下了。我回头瞪了它一眼:“你得听话,要不是我,你只能下锅煮了。”那马桀骜不驯地抬着头,似乎没有听见。我有些生气,但一转念又压下了火。温和地说:“伙计,走吧。”马还是不动,四蹄像钉子一样钉在草地上。我靠过去,想在它脊梁上拍一下。可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它的脊背太脏了。我抬起脚,在马肚子上轻轻踢了一下。就是这轻轻一下,马呼的一声蹿了出去。我猝不及防,被马拖了出去。我哇哇大叫,它却没有停下。耳边风声呼呼,我的屁股、肚子、膝盖在草地上擦着,但我死死地拽着缰绳,不敢松手。马终于停了,我被拖出去好远。我骨架散了,处处生疼。我艰难地睁开眼睛。马也正侧头看我,眼里饱含怒火。我挣扎着往回走,马却规矩了。马厩里,别的马见了它,都畏惧地往一边闪。我只好把它拴了起来。不能让它坑害大家。</p><p class="ql-block">一连几天,跑卫生所。我忘了马的伤害,反而把脏马伺候得好好的,有草有料。同事们的讥笑和嘲弄,也不管不顾。十多天后,我把马往河边牵,这回它乖巧得跟猫似的。洗刷一番,才发现它是如此俊美,齐刷刷暗红的鬃毛,健硕的肌肉,粗野的线条,就像隆冬过后满目萧瑟的草原突逢一夜春雨,瞬间焕发了青春。我策马扬鞭,它一声长嘶。风,在我的耳边如潮水般地涌动。乏了,我躺在草甸上睡觉,它则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低头啃着地上的草。我睁开眼,却发现它正默默地凝视着我,黝黑的瞳孔里是一片清濯深邃的世界。</p><p class="ql-block">转眼已是隆冬,白茫茫一个冰雪世界。我想,这马膘气增了不少,也该学学驮人了。走出马厩,我摸了摸它暗红而发亮的鬃毛,说:“今天你要学驮人了。”它一甩头,目光炯炯地望着我,随即一声长啸。那声音,缠绕在雪地里,缠绕在蓝天白云之上。我谨慎地扣好马缰,准备踩蹬上马。它一双前蹄却一曲,跪到了地上。我吓了一跳,怕重蹈覆辙。我跪下来,轻抚着马头,慢慢地抚过马鬃、马背,轻声说:“听话,我上了。”我刚坐稳,它前蹄一弹,稳稳地站了起来。我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它就轻快地跑了起来,仿佛背上的,只是一缕轻烟,一片雪花。原来,它会驮人的。是它生命里的本能吧?我双脚在它肚子上一点。马像得到了冲锋陷阵的号令,呼一声蹿了出去。身旁的树,天空的云,风驰电掣般向后去了。耳旁风声呼呼,飞沙走石。马蹄弹起的积雪,和着空中飘落的雪花,翩翩起舞。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我已疲惫不堪,可马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我大声呼道:“好了好了。”话音未落,我被马掀了下来,滚到了雪地里。马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不远处的我。它大气不喘,好像还没有尽兴。我坐起来,看着茫茫雪地里的枣红马。那场景让我好震撼啊。我大声喊道:“雪里红,你是雪里红——”那马又是一声长啸,双蹄腾空,然后,慢慢向我走来。</p><p class="ql-block">转眼过了三年,雪里红却没有学会耕地。</p><p class="ql-block">一天,妹妹把电话打到了厂里。她说了父亲生病的事,我必须马上回家。我推着自行车,着急地往外走。经过马厩时,雪里红一声长啸,仿佛要挣断马缰,拔起拴马桩。我停好自行车,牵出雪里红。一阵风,我就回了家。从那以后,雪里红和我形影不离。</p><p class="ql-block">原以为我和雪里红会成为永久的朋友,可世事难预料。几年后的一天,乡里领导来马场视察。场长吩咐,将雪里红杀了,让领导们吃顿好的。</p><p class="ql-block">众人出屋,直奔马场。远远看见雪里红静静待在一棵墨绿的柳树下休憩,枣红的鬃毛和柔柔的柳丝在风中如水般流动,美得让人窒息。</p><p class="ql-block">我一声尖锐的口哨,它警觉地朝我这边转过头来。</p><p class="ql-block">他们用尽了绳索和套马杆,但还是被冲撞得七仰八翻,狼狈不堪。我在一旁幸灾乐祸,拍着大腿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嘭的一声枪响,他们竟用上了猎枪,却没打中。雪里红凄厉地一声长嘶,看我一眼,朝大门方向跑去,门外是苍茫无际的草原。</p><p class="ql-block">“二狗子!”队长大喊了一嗓子,“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借钱吗?你今天要是能把这匹该死的马给我杀了,我就答应把钱借给你。”</p><p class="ql-block">我心头一震,想起了医院里的父亲。前些天我几次三番向队里借钱,可队长却冷冰冰地说:“你前年借的钱还没还上呢。”</p><p class="ql-block">“你瞪着眼看我干什么!你去,还是不去?”</p><p class="ql-block">“好!我去!”我的话才从牙缝里挤出来,眼泪就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众人都停下看着我。我一声口哨,正往大门口夺命狂逃的雪里红,突然间安静下来。</p><p class="ql-block">我搂紧它的脖子,脸深深地埋在它长长的鬃毛里。它欢快地喷着响鼻,丝毫没感受到我的哀伤,更没有察觉到我藏在身后的那杆长柄铁锤。</p><p class="ql-block">当铁锤猛地砸向它宽阔脑门的时候,它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头一偏,嗵一声,我砸到了地上。我夺过猎枪,顶住它的脑门。它用黝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合上了眼睑,一滴硕大的泪珠又从它的眼眶里滚了出来。</p><p class="ql-block">我闭上眼,手像发了摆子,疯狂地抖了起来。</p><p class="ql-block">父亲去了。我在茫茫无边的雪地里,寻找雪里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原载《金山》2022年第5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雪夜来客</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王植</p><p class="ql-block">门铃声响起,可视对讲里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看上去不到30岁的年纪,衣着勉强算整齐,胡子没花心思打理,显得有些邋遢,漫天飞雪的寒夜中,他不断试图掸去衣服上的雪花,这让他看上去有些焦躁不安。</p><p class="ql-block">“请问李先生在家吗?”中年男人说,“我是刘鹏,约好今晚8点见面的。”</p><p class="ql-block">说起这次会面,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刘鹏一开始只是在豆瓣推理小组里给我发私信,说他看了我发布的推理文章,希望我能帮他解决心里的谜团。在他不断的恭维之下,我禁不住糖衣炮弹的攻击,竟然同意他到家里来聊聊。</p><p class="ql-block">就这样,两个大男人现在尴尬地坐在餐桌两头,我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礼节性地喝了一小口,就把头转向窗外,开始倾诉藏在回忆中的疑惑。</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也下着雪,嗯,比今晚要大得多,我带着妹妹小婷,还有发小赵欢一起到了郊外民宿,准备住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上山去滑雪。”</p><p class="ql-block">“那是一楼的两室两厅民宅,卫生间在客厅里,地处偏僻,夜里无处可去,我们三人就一直在客厅聊天喝酒,大概喝到夜里九点多,酒还有,但是大家喝不下去了,加上白天旅途的疲劳,就准备休息了。”</p><p class="ql-block">“两间卧室各有一张双人床,我和赵欢一间,小婷住在对面屋,我当时还提醒她一定反锁好房门,有事就招呼我们,然后就回屋睡觉了。”</p><p class="ql-block">“半夜时分,我被赵欢推醒,问我几点了,我看了下手机,已经夜里11点了。赵欢说外面有动静,我听了半天,除了风雪声,啥也没听到,就骂他疑神疑鬼。既然已经醒了,我索性就出门到客厅上了厕所,对面小婷的房间很安静。赵欢说他还是有点害怕,非要把床从靠墙,推到门的位置,这样就完全把门堵死,外边的人进不来,里边的人也出不去,我懒得动弹,可实在拗不过他,就跟他一起推了床,然后关灯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7点多,我醒来时,门都是被床从里面顶死的状态。”</p><p class="ql-block">“我迟迟等不到小婷起床,结果发现她房间没人,屋里各处都找不见她,等到我们去楼门外寻找时”,刘鹏顿了顿,“才发现小婷穿着睡衣,已经冻死了。”</p><p class="ql-block">“警察勘测了现场,因为一直在下雪,没找到可疑的痕迹。尸检确定的死亡时间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警方认为小婷自己走出房间,回到客厅又喝了不少酒,然后走出楼道,冻死在楼门外,是自杀或者是在醉酒状态下发生意外。”</p><p class="ql-block">“我没有照顾好小婷,非常自责,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天用酒精麻醉自己,直到现在才鼓起勇气收拾小婷的遗物,结果发现了赵欢送给小婷的礼物,我真笨,一直没发现他们之间有感情纠葛,也许他是凶手。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赵欢是怎么杀人的?”</p><p class="ql-block">“有意思”,我赶紧解释,“我是指不在场证据有趣,我很同情小婷的遭遇。”</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虽然喝了酒,但没有喝醉,所以赵欢能轻易把我叫醒,从夜里11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这段时间,我俩谁都不可能,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房间。”</p><p class="ql-block">“准确地说,是你认为的夜里11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这段时间。”</p><p class="ql-block">“啊?”</p><p class="ql-block">“你现在用的是当时的手机吗?”</p><p class="ql-block">“嗯。”</p><p class="ql-block">“能给我看看吗?”</p><p class="ql-block">刘鹏把苹果手机通过面容解锁,递给了我。</p><p class="ql-block">我简单操作了几下,又把手机还给了他。</p><p class="ql-block">刘鹏接过手机,大惊失色。</p><p class="ql-block">“赵欢完全有可能在你睡着之后,溜出房间,他骗小婷出来继续喝酒,直到把小婷灌醉,再把人挪到门外冻死,然后他悄悄回到屋里,时间已经过了凌晨2点,他拿着你的手机,对着你的脸解锁,在手机通用设置里,把手机时间回调到前一天晚上11点,然后把你叫醒,故意提醒你看时间,再用床从里面怼住门,等你再次入睡,他用同样办法,把时间改回自动设置时间,这样你就成为了他案发时间不在场的证人。”</p><p class="ql-block">看着目瞪口呆的刘鹏,我冷静地建议他立即报警。</p><p class="ql-block">刘鹏魂不守舍地离开了,我如释重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踱着步绕着房间走了两圈,回想起自己刚才的推理,我感到颇为自信。</p><p class="ql-block">我回到餐桌,准备收拾茶杯,突然发现桌上有个手机,刚才有茶杯挡着,我没有注意到,一定是刘鹏忘记带走了。我计算了一下他离开的时间,估计已经出了小区,追不上了。</p><p class="ql-block">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我看了一眼,显示是陌生号码来电。我没有接听,把手机放回桌上,它响了足足一分钟才停止。</p><p class="ql-block">没过几秒钟,电话又响了起来。</p><p class="ql-block">我犹豫了一下,心想也许是刘鹏借别人电话打过来寻找手机的,于是按下了接听键,“喂?”</p><p class="ql-block">“嗯?”</p><p class="ql-block">听对方声音,不是刘鹏,他也听出声音不对,稍显迟疑。</p><p class="ql-block">我赶紧主动解释,“你是要找刘鹏吧,他把手机落在我家里了,你如果有其它方式能联系到他,可以提醒他回来取手机。”</p><p class="ql-block">这时门铃声响起,“等等,先不要挂断电话,也许是他回来了”,我把手机放回到桌面,转身走到门口,可视对讲屏幕里出现的果然是刘鹏,他站在门口表情尴尬,“对不起,我把手机忘在桌上了。”</p><p class="ql-block">“是的,我也刚发现”,我按了开门按钮,顺手把家里的门也打开,“门开了,你进屋来取吧。”</p><p class="ql-block">我转过身,回到桌前,拿起电话说,“刘鹏回来取手机了,你马上就能和他通话了。”</p><p class="ql-block">“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非常困惑的语气,“我拨的是赵欢的号码,我才是刘鹏呀!”</p><p class="ql-block">我听见,身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一根牛绳</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阿 木</p><p class="ql-block">纪念建国七十年周年展览会上展出一个特别物件——一根牛绳。</p><p class="ql-block">这根牛绳是农村极其普通的牵牛绳,是谷箩上的细麻绳,小指头般粗,中间有结,是两根结成一根,呈煤黑色,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牛绳长不过三米,盘成好几圈挂在雪白的墙上,在一束强烈的“追光灯”灯光的照射下,远远望去,那根墙上的牛绳很有点像盘着的蛇,仿佛还在动。牛绳泛着光亮,油腻腻的,看得出很有些年头了。</p><p class="ql-block">身材高挑漂亮的女讲解员站在玻璃窗前,拿着半人长的细木棍指着牛绳讲解,声音很甜。她说:“这是一根普通的牛绳,又是一根很不普通的牛绳。你们不要小看了这根牛绳,它是我县著名将军阮贤山的牛绳。阮将军这根牛绳伴随着将军戎马一生,走遍祖国大江南北。阮贤山将军历经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枪林弹雨,身经百战,战功赫赫。可以说,将军的荣誉也有这根牛绳的功劳。</p><p class="ql-block">“阮贤山将军小时候家里很穷,一家五口,两间破草房,四壁皆空,吃了上顿愁下顿,唯一值钱的就是有头水牛,这是他家养家糊口的宝贝。将军小时候天天牵着自家的牛去吃草,去给大户人家耕田换钱,与牛为伴,爱牛胜过自己的生命。1934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前,也就是阮将军参加红军之前,他家接二连三突发了重大变故,彻底改变了将军的命运。</p><p class="ql-block">“九月的一天,国民党围剿红军的部队在山路上抓住了他下山去借粮的爹,硬说他爹是红军探子,不由分说把他爹杀害了,他娘悲痛欲绝也去世了。当时只有十六岁的阮贤山将军含泪埋葬双亲,靠着那头水牛带着年幼弟妹过着更加艰难的日子。但是,没想到雪上加霜,灾难又降临在他的头上。没过多久,又一拨国民党围剿部队的士兵把他家的牛强行拉去杀着吃了。等到阮将军赶到军营外,他的牛只剩下牛头和牛鼻孔上的牛绳。将军怒火中烧,欲哭无泪,然而他人小力薄,斗不过强悍凶恶的国民党士兵。见到牛绳,他想起他爹经常说的一句话:‘卖房不卖门,卖牛不卖绳。’于是,他把牛绳带回了家。拿回牛绳的当天夜晚,他把弟妹寄托给族人,毅然决然地参加了红军,跟着共产党走,打白匪子,报仇雪恨。</p><p class="ql-block">“阮将军参加红军时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他的这根牛绳。他把牛绳折成几道,当成裤带系在腰上,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p><p class="ql-block">“这根牛绳跟随将军一辈子,有着许多可歌可泣动人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当年中央红军冲破国民党层层封锁渡过湘江时,刚刚参军的阮贤山将军作战勇敢,第一次战斗就打死国军一个连长。当天夜里,他的班长把他的牛绳裤带丢到门口,奖给他国军连长的牛皮带。将军见了生大气,跑到门外捡回牛绳又系在腰上。他对班长说:‘卖房不卖门,卖牛不卖绳,你不知道?亏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以后回去还要买牛的!’</p><p class="ql-block">“阮将军跟我们说,别小看了这根不起眼的牛绳,它在过草地时还救过班长的命呐。</p><p class="ql-block">“长征时,阮将军的部队是中央红军的殿后军团,阻击国民党军队的追杀。中央红军大部过了草地,能吃的野菜被前军全扯光了,他们一路上找不到什么东西可吃的,他和他的班长都饿昏了。一次,班长一不小心陷入了沼泽地,眼看着泥水淹没头顶,阮将军急忙解开牛绳裤带把一头扔给班长,硬是把班长从泥团中拉了出来。后来,阮将军煮着国军连长的牛皮带给班长吃,他扶着班长说:‘王班长,我的牛绳有用吧?’</p><p class="ql-block">“他的牛绳裤带还有一次起了大作用。</p><p class="ql-block">“在延安,在与胡宗南大军进攻延安的保卫战前,已经是侦察连长的阮将军带人去敌营摸情况,抓舌头。抓到舌头后,他们没有东西绑住敌人,阮将军想起了自己的牛绳裤带,解下来捆住敌人,顺利地把舌头带回了驻地,掌握了胡宗南要进攻延安的许多重要军事情报。阮将军笑着说:‘那次是顺利地回来了,可我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提着裤子走了几十里地,难受死了。’</p><p class="ql-block">“阮贤山将军追随毛主席,紧跟共产党,一路叱咤风云,战功卓著。解放后,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批授衔的少将军衔。</p><p class="ql-block">“天上星星数不清,林中鸟儿叫鸣鸣,阮将军牛绳故事讲不完。</p><p class="ql-block">“阮贤山成了将军不忘初心,没有忘记‘卖屋不卖门,卖牛不卖绳’的俗语,改革开放后多次回老家省亲,想把他的牛绳传给他的侄孙们,了却他多年想买牛的心愿,可他的老家是山区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田地早已退耕还林,不用水牛耕地了,要耕地也使用小型农机具。”</p><p class="ql-block">讲解员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同志们,为了办好这次展览,我们专门去阮将军家征集物件,九十多岁高龄的阮将军笑着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展览的,勋章有几枚,立功证书有几本,但都在行军作战途中遗失了。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得一提。现在自己享共产党的福,天天过天子的命,感谢共产党。’在我们执着要求下,阮将军想了半天,就指着一直挂在他家墙上的牛绳说:‘你们想要,就把它拿去吧,这可是我的宝贝,传家宝。’</p><p class="ql-block">“同志们,你们现在还认为这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牛绳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走出展览馆,阳光很灿烂,景致很美,身后的展览厅传来优美的歌曲《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祖国,我亲我的祖国,爱你是我一生的寄托……”</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掌勺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周福泉</p><p class="ql-block">夕阳染红了羊望镇,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个时候,店铺生意最红火的,还数朱怀武的“朱记羊肉馆”。那块门板大的金字招牌,是松木仿古雕刻圆额,古朴大气。据传,那五个字是省城-位大人物的墨宝。</p><p class="ql-block">这家饭铺传承祖上手艺,在古镇有了好些年头。朱怀武既是厨师又是老板,人称朱掌柜。他的拿手菜是爆炒肚片、红烧禽口、凉拌羊杂,羊肉汤更是一绝!“朱记羊肉馆”叫响运河两岸,声誉扩散鲁南十里八乡。</p><p class="ql-block">这年秋天,饭铺里来了一位身穿细布长衫的中年男人。只见他落座许久,不点菜,不叫酒,只是品着绿茶,静观满堂的食客。</p><p class="ql-block">朱掌柜看此人不俗,过来打招呼:敢问先生贵姓,可有赐教?中年男人说,李,赐教不敢当。我瞧您这羊肉七成出锅,回锅至九成才是绝佳呀。朱掌柜一听是行家,便附和道,您说得有道理,火候就在那一成上。中年男人笑了,朱老板这手艺堪称一绝啊!朱掌柜刚要接话,中年男人却又道,您膝下有一独子,本应子承父业,可惜啊,贵公子学贯中西,在省城学界那是大名鼎鼎,但听闻对您这店铺不感兴趣,您苦劝多次都无果。</p><p class="ql-block">朱掌柜愕然,这位先生对自家状况竟是了如指掌。中年男人呵呵一笑,又说,您这百年老店,恐怕要后继无人呀!朱掌柜听到这,像鱼刺卡在了喉咙,这确实是他的心病。</p><p class="ql-block">中年男人说,老哥,我想盘下这款老匾,如何?朱掌拒没有搭话。中年男人抿口茶说,您可以出个高价。朱掌柜摇摇头,这不是钱的事。中年男人说,您的意思?朱常柜抬头看着那块门板大的匾额说,这饭铺之所以生意兴隆,靠的不是钱,靠的是饭铺里有一位掌得稳炒勺的人,儿子不行,我还有徒弟呢。中年男人见他心意坚决,只好摇摇头,若有所思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羊肉馆。</p><p class="ql-block">朱掌柜年事渐高,这些年,他先后招了五六个伙计,只有两个伙计入了他的眼,他有意收他俩为徒。李大顺机灵,眼勤、嘴勤,脑瓜子好使,遇事一看就透,负责面上的应酬。郭二平敦厚,手勤、脚勤,学东西扎实,但嘴讷,多呆在后厨。两个徒弟学得都很认真,在朱掌柜的调教下,炖肉、熬汤都不会出半点差错。掌勺的关键时刻,朱掌柜会靠过来,拿起长勺,啪啪啪敲打三下铁锅沿,舀起六个作料盆里熬好的汤汁,洒进锅里,刺啦一声后,一阵白雾腾起,肉香立刻飘散出去。</p><p class="ql-block">朱掌柜拿大顺、二平当亲儿子对待,兄弟俩学艺三年,不相伯仲。大顺学得快,二平学得稳,他们明里用眼观察,暗里用脑琢磨,学了师父不少真传。左邻右舍称,有这俩徒弟,朱掌柜的手艺后继有人了。</p><p class="ql-block">朱掌柜古稀之年,众亲择日给他祝寿,省城的儿子也赶了回来。朱掌柜又邀来镇上业内三五好友,说有要事商议。亲朋好友聚齐,他亲自下厨掌勺,虽说掌勺力度略减当年,仍是颠出了天女散花般的洒脱。</p><p class="ql-block">众人在桌前坐齐,对朱掌柜的手艺赞不绝口。佳肴上齐,酒过三巡。朱掌柜说,岁月不饶人,这炒勺,我是掌不动了。说完,他看了儿子一眼。两人对视的瞬间,儿子收回歉疚的目光。朱掌柜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必须要做一个决断了,否则,这门绝活真就毁在他朱怀武的手里了。</p><p class="ql-block">随即,叫来大顺、二平两个徒弟立在桌旁。朱掌柜看着供奉在案上的长勺,对亲友说,不瞒各位,我这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今天,我要把这勺子传授给俩徒弟中的一个。谁是将来的掌勺人,还需各位见证。</p><p class="ql-block">儿子脸色微红,垂头不语,众人见此光景都面露惋惜。大顺、二平站在师父面前,大顺面露微笑,神情激动,二平则有些紧张,手脚拘谨。</p><p class="ql-block">朱掌柜对俩徒弟说,香菜是汤锅必不可少的作料,都是咱后院种植的。种菜和掌勺一样,你们跟了我三年,这其中道理应该明白。俩徒弟看着朱掌柜,一脸的虔诚,频频点头。朱掌柜指着长勺说,我给你们每人十粒香菜种子,一个月之后,谁的苗多、苗壮,今后就由谁来掌勺,这块金字招牌就传给谁。</p><p class="ql-block">种菜如种庄稼,两个徒弟都不是外行。大顺心细,种子用水没泡,加少许养料,种在了盆中。二平勤快,把盆土松得如案板上的白面,定时浇水施肥。</p><p class="ql-block">一个月过去,约定的时间一到,朱掌柜和众位长辈都到齐了。大顺献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出陶盆,只见十棵香菜苗茁壮成长,大顺的脸上写着自信,面带微笑看着师父。二平则忐忑不安地抱出一个泥盆,里面连棵苗芽也不见,他沮丧地低着头。</p><p class="ql-block">这时,朱掌柜却哈哈大笑起来,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他走到面红耳赤的郭二平面前,把长勺郑重地交到他手里。在场的人无不惘然。</p><p class="ql-block">朱掌柜并未言语,只是笑着掏出一把种子,右手提出几粒,轻轻捻压,碎成油末,原来这种子都是熟的啊。众人看得真切,恍然大悟。</p><p class="ql-block">郭二平怔住了,随即泪流满面,双膝跪地,给朱掌柜连磕了三个响头。李大顺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深深低下头,不敢再看师父一眼······</p><p class="ql-block">李大顺回到家,气急败坏地对一个身穿细布长衫的中年男人说,爹,我就不该听您的主意,您给的这种子可太“争气”了,这是聪明啊还是糊涂啊。中年男人仰天长叹,天意呀。</p><p class="ql-block">夕阳染红了羊望镇。多年过去了,朱记羊肉馆的生意还是红红火火,那块古朴大气的匾额一直稳稳地挂在店门上方。</p><p class="ql-block">羊望镇的人说,那块金字招牌给店铺带来了福气;也有人说,那位白发苍苍的朱老板让人放心;还有人抬杠说,他不姓朱,他姓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岳峰</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范子平</p><p class="ql-block">岳峰越过卧龙盘,经过白马河小桥来到孤岗下。孤岗不大,但很高,像一道石柱拔地而起。岳峰先是蹑手蹑脚地绕孤岗脚下走半遭,也不过两千来步。每走几步,他都警惕地四顾,确定四周无人,才抓住灌木向上攀登。到半山腰还有斜出的灌木,再往上一二十米,只有凸起的石头棱角可抓。他也因此碰落了小石子,小石子簌簌地往下掉落,甚至惊起了几只飞鸟。他知道这是大忌,身子贴住岩石,屏住呼吸观察好大一会儿,见依然没有动静,才继续上到岗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刻,阴云又压在头顶,四周一片漆黑。岗顶不过三四间房大小,鳖盖状光秃秃的岩石,根本无隐身之处。他将子弹压进狙击步枪的弹匣,枪口瞄向东南。岗脚下弯弯的白马河奔向百步外的卧龙盘,横着的卧龙盘像一道河堤,进城的路就贴在盘南边。他喃喃地向苍天祈祷,但愿这次能成功击杀戴烨。</p><p class="ql-block">岳峰知晓父亲被枪杀的消息,已是父亲下葬两个月之后了。二叔说,是保安团长戴烨拔枪将父亲枪杀,而父亲是保安团副参谋长。他们是同僚,为什么内讧,二叔说不清。两年多来,父亲血淋淋的死难模样总在他面前闪现。他曾怀揣盒子炮,潜入忻州城报仇,但无果而终,这个保安团已被拆解编入山西新军,无从寻觅。他没想到会在沁城打听到杀父仇人。一张神秘的纸条送到他手中,说戴烨带部队来这里,将在山语楼与人开会。他夜晚潜入山语楼,却又得知换了地点,打探不出来。正在无奈,又接到一张纸条,说戴烨今天上午要带队伍来卧龙盘打仗。他顿时兴奋起来,这一带地形,他熟悉得像自家院子。孤岗虽能俯瞰卧龙盘,但攀登不易,上边无处存身,戴烨也决不会料到有人来埋伏。</p><p class="ql-block">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有淡淡的雾气。他睁大眼望去,卧龙盘上有了人,影影绰绰的,正大透逸地散开。二叔讲过戴烨的体貌特征,那个身材高大的肯定是,终于来了!两个警卫交站在戴烨身后,岳峰将枪口瞄上去,十字图标正登印上戴烨的头颅,但贴在扳机上的手指未动。他必须保证一枪致命。戴烨不倒,听见枪响就会高度警惕,使岳峰失去这次报仇机会。</p><p class="ql-block">晨雾散去,天大亮了。岳峰能看到部分俯伏的士兵,他们专心致志盯着前方,前方是通白城里的土路。他枪口瞄了又瞄,只等戴烨站起的那一刻。突然,枪声爆豆一般响起来。岳观察了好一会儿。交战对方的火力很猛,一部分人冲上卧龙盘,又被反击下去。岳峰惊叫来:日寇!是的,戴着小顶子黄帽,打着太阳旗,就是日寇!没听说日寇到沁城呀,也许这就是日寇进攻沁城的前卫。戴烨他们在伏击日寇!岳峰能分辨出日寇歪把子机枪的突突声。戴烨窜过来跳过去指挥,这是击杀他的好机会,但他是在跟日寇打仗呀,自己这一枪能打出去吗?岳峰全身发抖,脸色苍白。他不是害怕,而是为难好像第六器官的反应,白马河里有动静!他回转头一看,一溜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八大盖,猫着腰,蹚着河水向着卧龙盘奔去。不发洪水的白马河不过脚脖深浅,但仲春的河应该很凉,这些人也是拼了。河道地势低洼,岸边又长有些许灌木丛和杂草。这是抄戴烨后路呀。如果日寇隐蔽行进到卧龙盘跟前,突然从河道里冲出,肯定打戴烨个措手不及。倏然间想到自己接到的神秘纸条,为什么关于戴烨的信息那么准,肯定是戴烨身边有卧底,自己送信,是为了要戴烨的命,会不会也给日寇送了信?那就是汉奸啊!他的使命是为父仇,现在怎么办?他要送信给戴烨很容易,只要向日寇开火,戴烨立即会判断出身后出了情况。但自己只要暴露,孤岗上绝对经不住日寇火力打击,也逃不掉,更令人遗憾的是,为父报仇的心愿永远落空了。当年戴烨为什么和父亲翻脸成仇,也许永远搞不清了。他只觉得腔里一团火蛇在左冲右突,难受得窝起了腰,眼睛好像要滴血。</p><p class="ql-block">戴烨在跟大路上的日寇鏖战,枪声一阵紧似一阵,而白马河道里,一个又一个日寇飞速窜过。岳峰来不及细细思考了,他果断调转枪口,朝着白马河,把一个带指挥刀的日寇锁进狙击镜十字,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响,日寇应声扑倒,溅起很高的水花。偷袭的日寇立即四散隐蔽啪的一声,他又一枪。这一枪没击中,他立即补一枪,又一个日寇倒下。河道里日寇立即组织火力,密集的子弹噗噗地打上来。他把头伏在石板上,不停地还击。从石坎缝隙里,他看见日寇在岸边架迫击炮。这上边没地儿躲,也来不及下去,但他满意地看到,卧龙盘上戴烨已经分出士兵调转枪口,朝河道里射击。岳峰仰天长啸:父亲,我打日寇了!火光一闪,他随同飞来爆炸的炮弹化作永生。</p><p class="ql-block">1987年7月,这里举行了庄重的仪式,将孤岗正式改名为“岳峰”,并修建了盘旋而上的木梯,于峰顶勒石记载:为配合戴部伏击日寇,孤胆英雄岳峰于此狙击偷袭的日军,最后壮烈牺牲。</p> <p class="ql-block">【作者寄语】《捉迷藏》和《水桶》的主题都是思乡,这是一种深沉而朴素的情感。在《捉迷藏》里,不管人生路上如何躲躲藏藏、兜兜转转、跌跌撞撞,总有一个故乡在等着你。在《水桶》里,不管隔着千山万水,还是千州万县,总有一条通向家的隐秘通道通向你心底。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故乡和家园很温暖。我们需要拥抱一个精彩的外部世界,我们更需要来自故乡家园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捉迷藏</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蟠桃叔</p><p class="ql-block">有两个小孩,一个叫大头,一个叫黄毛。</p><p class="ql-block">大头的头很大,黄毛的头发很黄。</p><p class="ql-block">他们两家的村子靠近一片野树林,他俩常常结伴去林子里玩捉迷藏。</p><p class="ql-block">这天,大头爬上一棵榆树,藏好。</p><p class="ql-block">林子那么大,那么多树,真不好找呢。黄毛喊着:“大头,大头,你出来吧,我输了,我找不到你。”</p><p class="ql-block">每次找不到大头,黄毛就会来这一招把大头给诱骗出来。不过,最近大头也学精明了。</p><p class="ql-block">黄毛虚张声势地叫了几声,大头还是躲着不出来,只听见脚下落叶被踩的咯吱声,还有林子深处隐隐传来的啾啾鸟声。</p><p class="ql-block">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黄毛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放弃寻找,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树上的大头呢,其实他早都睡着了,坐在树杈的缝隙,抱着树枝,两条腿耷拉下来。</p><p class="ql-block">大头醒来已经是天黑如墨,星斗满天,森林里的湿气也重了。</p><p class="ql-block">他有些慌乱,赶紧溜下树就往家跑,爷爷会用烟杆敲他的小腿肚吧。</p><p class="ql-block">他迷路了。等他走出森林,偏离了方向,离家越来越远,越来越远……</p><p class="ql-block">大头渐渐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他去过很多地方,也做过许多事。</p><p class="ql-block">他骑着骆驼穿越沙漠去贩卖精美的玻璃器皿。他在一个桃园打零工,摘了桃子,用泉水洗干净,拿给学堂里的孩子当早点吃。他当过邮差,把信从山海关送到了嘉峪关。他打过仗。他还差一点娶了一个草原人家的女儿,他们一起挤羊奶的时候暗送秋波。他做过寺庙的敲钟人。他割过椴树蜜。他贩卖过盐巴。他和一群人去采石头修桥,修到一半,桥塌了,石头砸死了很多人,他侥幸逃过了一劫……</p><p class="ql-block">一年又一年,大头老了,成了老头。</p><p class="ql-block">大头后来到了海边,没有路了,他就留下来找了一份看守灯塔的差事,兼看潮起潮落。</p><p class="ql-block">隔三岔五,大头会抽空从塔上下来,去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买饼,带回塔上慢慢吃,买一次吃好几天。他喜欢吃一种撒了芝麻和海盐的饼。</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大头又来镇上买饼,迎面来了一个光头,是个留着黄胡子的外乡人,因为他背着行囊,穿着和当地人不一样的长衫。</p><p class="ql-block">大头看了他一眼,就要进饼店。他已经闻到了面饼被炭火炙烤出的香味了。</p><p class="ql-block">这时候,那个黄胡子外乡人,丢下行囊,冲过来兴奋地嚷嚷:“哈哈哈,大头,原来你躲在这里,我赢了,我赢了,我终于抓住你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水 桶</b></p><p class="ql-block">苏州有户人家。这家人的儿子下学后,和他的父亲一起在后院的井中打水。</p><p class="ql-block">结果井绳断了,水桶掉进井里去了。</p><p class="ql-block">这是打水时常有的事儿。没关系,拿副新井绳,拴上铁钩把水桶钓上来就是了。和钓鱼一样,钓水桶也需要技巧和耐心。</p><p class="ql-block">这对父子忙活了一会儿,桶就被钓上来了。</p><p class="ql-block">孩子眼尖,瞧了一眼,就叫道:“不对,不对,爹爹你看,这不是咱们家的桶。”</p><p class="ql-block">父亲一看,果然不是。</p><p class="ql-block">他们家的桶是橡木的,用十三瓣木板拼出来的,严丝合缝,做工精良,他们当地人把这种桶叫作“十三太保”。</p><p class="ql-block">而眼前这个水桶是桧木的,鼓肚子,像个胖灯笼。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式的水桶,反正苏州人是不用这样的桶的。</p><p class="ql-block">这倒是个奇事怪事了。这家人的儿子说:“爹爹,是水桶会变戏法,变样子了吧?”</p><p class="ql-block">父亲摇摇头,想了想,说:“咱家的‘十三太保’肯定还在井里头呢,继续捞。”</p><p class="ql-block">父子俩捞啊捞啊,忙活了大半天,没有捞到自己家的桶。这时,孩子的母亲就过来催了:“怎么水还没打上来?晚饭没法做啦!”</p><p class="ql-block">那就用这个捞上来的奇怪的“胖灯笼”水桶吧。这一用就是很多年。</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这孩子长大了,考秀才,考了几年,考不上。家里人就让这孩子学着做生意,也是条出路呀。从此,这家人的儿子开始走州过县做起买卖来,先是和同乡合伙,后来就单干。</p><p class="ql-block">有一年,苏州这家人的儿子贩了一车的丝绸到京城,住在一个客店里。每次来京,都住这家店,已是熟客。</p><p class="ql-block">夏天,热,黄昏时候,苏州那家人的儿子坐在院子里摇扇子,纳凉。店家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吃西瓜,冰镇的沙瓤西瓜。</p><p class="ql-block">西瓜放在桶里,桶被绳子吊进井里,井里的冷气沁到西瓜里,夏天吃可爽了。</p><p class="ql-block">苏州那家人的儿子抿着嘴笑,过去吃瓜,无意中发现,店家泡西瓜的水桶居然是“十三太保”,这种桶他们苏州才有,十三瓣橡木板拼出来的。看着又惊讶又亲切啊。</p><p class="ql-block">一问才知道,多年前,店里的水桶掉进井里,一捞却变了样子,就是眼前这个橡木桶了。</p><p class="ql-block">苏州那家人的儿子突然明白了什么,问店家:“老叔,你家原来的桶是桧木的,鼓肚子,像个胖灯笼,对不对?”</p><p class="ql-block">店家一听,猛点头,瞪大眼问他如何得知。</p><p class="ql-block">苏州那家人的儿子把他家捞水桶的事说了,店家拍案惊奇,这才明白眼前的水井居然和千里之外苏州的水井是相通的。</p><p class="ql-block">吃完西瓜,两厢又大大感叹一番,才各自回屋睡觉。</p><p class="ql-block">苏州那家人的儿子回客房待了一会儿又折了出来。明月光映照在院里的井栏上,照着墙角的石榴花,亮亮堂堂的。他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子,走到井边,把木匣子投进水桶里,就是那个“十三太保”橡木桶,然后把水桶丢进了井里。“扑通”一声,把井里月亮的影子都打碎了。</p><p class="ql-block">他把头伸进井里,对着井底,开始说话。</p><p class="ql-block">他说:“爹呀,娘呀,二弟,三弟,小妹,大黄,你们都好吗?我很好,就是太想回家了呀。”</p><p class="ql-block">大黄是他们家的狗。</p><p class="ql-block">桶里的木盒中是一封墨迹未干的家书。</p><p class="ql-block">原载《故事会》校园版2023年第8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石头记·老沙头儿</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高春阳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刊发于《天池小小说》2022年5月第9期)</span></p><p class="ql-block">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p><p class="ql-block">刚建厂那阵子,凭一股热情赶鸭子上架,挖掘机和铲车都不认识。后来才知道两种大力士都有铲斗,挖掘机是铲斗朝下,手往下抠;铲车是铲斗朝上,手往上端。</p><p class="ql-block">那时候一边建厂一边挖石头。矿上我雇了一辆挖掘机每天在土里刨食儿,第一天挖了整天没见几块石头,挖出来的光是土,第二天也是一样,我就傻眼了。挖掘机一天租金3000元,挖不出几块石头,赔大发了。</p><p class="ql-block">挖掘机老板跟我讲,让我安排一个人夜班值宿,挖掘机价值上百万,晚上必须有人照看着。没办法,我委托村长请来附近一位村民,老沙头儿,七十多岁,身子骨硬朗,要求每天晚上打更五十块钱工资,明知有点高,我咬牙还是同意了。</p><p class="ql-block">老沙头儿在这待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找我了,一脸忧虑,说高老板,你在这儿挖不出石头,每天浪费那么多钱,我看着都心疼!我无奈,说大爷我也没办法,虽说这里是矿区,可石头在土里,我看不见摸不着呀!老沙头儿幽幽道,俺知道啊。我诧异起来。老沙头儿问我,高老板哪年生人呀?我答1971年。老沙头儿说俺1971年二十多岁就在这打石头啦。哪里有石头哪里没石头,都搁心里装着哩。我惊奇,您老长了透视眼呐?老沙头儿眯起透视眼,石头是火山岩浆经过亿万年才长成,不像庄稼一年一收,就像人的血脉,在土里也是有经络的呀。我不禁心里肃然起敬,赶紧问那您来指挥好不好?老沙头儿用手一指百米开外山坳处,明天在那儿挖!</p><p class="ql-block">果然,老沙头儿手指所向就成了我希望所在。第二天看着一块块石头像长出的花朵一样次第开放,我心里繁花似锦,立马说,从今天开始大爷你不用值宿了,工资给你每月3000块,做管理吧,管矿,不用干活儿,支嘴儿就行。</p><p class="ql-block">老沙头儿眼里掠过一丝狡邪,唉呀妈呀3000,太多了,2000就行。在村里俺是闲人一个,跟老伴儿混吃等死,2000其实俺都多要你的了。我乐了,大爷,一天挖不到石头,我3000就没啦。</p><p class="ql-block">老沙头儿眼里放出光芒,这束光芒,照亮了他自己的余生,也照亮了我的生意。这一干,就是六年。</p><p class="ql-block">时间相处久了,我俩感情深厚起来。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工作兢兢业业。慢慢我把矿上活计全部交给他,管几个工人,有权有闲,每天除了指点江山,闲暇时喜山乐水,看日出日落,霞光里惬意十足。</p><p class="ql-block">有时我到矿上看他,除了交流工作,他就给我讲当地农村的历史文化典故,这让我开心不已。我对人文东西的兴趣超过了我对生意的兴趣。老沙头儿不单是一幅活地图,还是一部活历史。尤其是刷新了我对石头的认知。东北农民朴素的哲学观就是万物有灵。亿万年间火山岩浆能长成石头,乃是吸收天地精华,萃取日月光辉而成,是时间的凝聚,是历史的浓缩。</p><p class="ql-block">在这片地脚混久了,认识很多当地农民。村里就有人跟我吹风了,说老沙头儿脾气操蛋,恶煞一般又倔又犟,村民们都不待见他。谁家孩子吵闹,大人就吓唬说老沙头儿来了!孩子立马噤声。偏偏遇上高老板你这样的好人,重金相聘,硬是把一块豆腐捧成金砖。有啥牛逼的呀?村里是个爷们都在矿上打过石头,谁都熟悉矿呀!</p><p class="ql-block">我就笑了,你说的没错,我用谁都行,事实上老天指派他来,先认识我,就是我和他的缘分!</p><p class="ql-block">对方说哎呀呀,万事开头难,矿上起个头,矿脉就出来了,以后没必要再用他了呀,再用就是白白养活他了!</p><p class="ql-block">我就严肃起来,你说的没错,虽说找到矿脉老沙头儿对我已经失去了价值,但我不能卸磨杀驴。</p><p class="ql-block">对方啧啧:您是缺爹养活吧?</p><p class="ql-block">我一想这话也没毛病。老沙头儿蹬一辆破自行车,我就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矿上他看不住工具,每年都丢这丢那,我从不责怪他——是惯着了。</p><p class="ql-block">后来有一天他找我,说上个星期老伴儿去世了。我吃了一惊,咋不告诉我?老沙头儿不好意思了,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不好再麻烦你,不过有个事还真得麻烦你,能不能在厂里给我做一副石头棺材,老伴儿先葬我后葬,石棺毕竟万年牢。俺打了一辈子石头交道,也算有个善终。这个我得给钱。我一听,这哪里能收你钱?他说孩子你不懂,打棺材这种事一定是要自己付钱的。我怔了怔,那好吧,收您10块钱。</p><p class="ql-block">直到六年后的一个冬天,厂里季节性放假。老沙头儿大儿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急发心梗去世了!闻言我大吃一惊,连忙赶到他家里。</p><p class="ql-block">他大儿子拉着我的手在灵堂前悲戚,满脸感恩戴德,说高老板给足了俺家老头儿面子,这六年家里三个儿女谁也不用操心老爷子,俺仨原本每月支付的养老钱,爹都不要了,临终前还攒下十多万分给了儿女。您是大好人,俺爹的余生,你比俺们都孝敬。</p><p class="ql-block">我听孝敬这俩字有点别扭,刚想纠正,摸摸兜里的1000块份子钱,想想就止住了。趁对方招呼其他客人的工夫,头一次来老沙头儿家,我随意在院子里转了转。结果愕然发现仓房里,这些年我丢失的梯子电钻水泵等大小工具,都规规矩矩躺在那,堆满了整个仓房。</p><p class="ql-block">我想了想,把原计划随丧的1000块钱改成了2000块,找到老大郑重交给他。这份厚重显然超出了老大的预想,他眼里闪着泪花,愧然道,俺当儿子的都不如你呀!</p><p class="ql-block">我看着老沙头儿灵堂上的黑白照片,那张老脸沟壑纵横,沧桑里不知埋藏着多少故事。</p><p class="ql-block">鞠个躬,我转身离去。心里明白,谁的照片都有变成黑白的那一天。</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十五个冬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学文 </p><p class="ql-block">隆冬的赣南北部山区白雪皑皑,滴水成冰。红军长征后,留守在这里牵制敌人的红军被搜剿的敌人重创。四名战士满身血污地从阵地上爬下来,在雪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路。他们耗尽全力,终于爬到了两里外老猎户老杨的门口。</p><p class="ql-block">老杨独居深山,他开门一看,是四名受伤的红军战士,一人左手骨折,三人腿部中弹,其中一人已经昏迷,看样子快不行了。老杨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然后赶紧把他们扶进屋里。</p><p class="ql-block">老杨常年在外打猎,练就了治疗骨伤枪伤的好医术。他很快把战士的断手固定,又给三名腿部中弹的战士取出了子弹。那个手折了的战士说:“大爷,我们已经三天粒米未进了,你能给我们一点吃的吗?”</p><p class="ql-block">大雪封山,老杨昨天其实已经断炊了,家里只剩下半边兔子肉,他原本想靠它挺过大雪封山期。</p><p class="ql-block">老杨没多想,就把半边兔子肉剁了一半炖了。肉熟了,他只为三名清醒的战士端去了肉和汤。三名战士满腹狐疑地看着老杨,其中一个说:“怎么没给昏迷的兄弟端一碗?”老杨长叹一口气,说:“他这样子已经吃不了东西了。”手折了的战士不信,想掰开昏迷战士的嘴给他喂,确实一点也灌不进去。</p><p class="ql-block">战士们饿极了,两餐就把半边兔子肉吃完了。实在没吃的了,老杨就扒开雪,挖屋檐前的草根煮汤喝。又挨过了两天,最后连屋檐前的草根也挖没了。</p><p class="ql-block">为了弄吃的,手折了的战士提议,让老杨带他上山挖冬笋。老杨不同意,说大雪封山,上山挖笋十分危险。两名有腿伤的战士也不同意。手折了的战士说:“不上山挖笋,五个人都会饿死。”无奈,老杨只好带着他冒雪上山。</p><p class="ql-block">两人在齐膝深的雪中走着,每走一段山路,就做个记号。到了竹林地,他们大半天才挖了一竹篮冬笋。返回时,大雪已把记号覆盖,两人凭感觉在雪海中前行。突然,手折了的战士一脚踩空,掉进了深涧。</p><p class="ql-block">见只有老杨一人回来,一名有腿伤的战士问:“那位兄弟呢?”</p><p class="ql-block">老杨悲戚地说:“掉进深涧牺牲了。”两名战士听了,一脸惊愕。</p><p class="ql-block">看似满满一竹篮的冬笋,实际只有十五个,剥壳后可食用的部分很少。老杨预计十五天后大雪能停,他要用这十五个冬笋帮大家度过大雪封山期。</p><p class="ql-block">老杨煮好笋汤,端到两名战士手中,但两人都不肯喝。老杨明白,自己没给那名昏迷的战士喂兔肉汤,特别是手折了的战士掉进深涧牺牲后,他俩就生了戒心。老杨当着两人的面,一仰脖喝了一大口汤,又把碗底的几小块笋片放入嘴里。两名战士见老杨喝了笋汤,吃着笋片,就跟着喝了。</p><p class="ql-block">喝完笋汤,两名有腿伤的战士让老杨给昏迷的战士喂汤。老杨摇摇头,说:“他一直昏迷,汤喂不进去,洒了可惜啊……”其中一名有腿伤的战士愠怒地看了看老杨,自己端着汤艰难地爬到昏迷的战士跟前。老杨把汤夺下来,说:“留着这碗汤,还能对付一个人的饥饿!”另一名战士一看,愤怒地拉动了枪栓。</p><p class="ql-block">那个爬过去的战士又把笋汤夺回来,然后掰开昏迷战士的嘴,可像之前一样,怎么也喂不进。老杨说:“孩子呀,别看他现在还有心跳,他应该是快不行了。”</p><p class="ql-block">爬过去的战士听了,冲老杨吼道:“你这是谋杀!”</p><p class="ql-block">老杨缓口气说:“孩子呀,我们只有十五个冬笋,按往年的天气,至少还有十五天的封山期,节约一个人的食物,我们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p><p class="ql-block">爬过去的战士气愤地把碗摔了个粉碎,怒道:“你竟然还敢这样说,难道不怕死吗?”</p><p class="ql-block">“我说的是实话,他挺不过这几天了!”</p><p class="ql-block">拉枪栓的战士怒喝道:“别说了,小心我毙了你!”</p><p class="ql-block">老杨也来了气,又心疼又委屈地说:“难道我真的不想给他吃吗?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呀……”</p><p class="ql-block">两名战士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问:“他是你儿子?”</p><p class="ql-block">老杨抚摸着儿子,说:“你们来的那天,我就认出了他。他参加红军时还是个娃娃,四年时间,长得像个汉子了。”老杨老泪纵横。</p><p class="ql-block">两名战士紧紧地抱住了老杨。</p><p class="ql-block">四天后,老杨的儿子没了心跳,老杨抹着泪,把他埋在了屋后面。</p><p class="ql-block">就这样,老杨用仅有的十五个冬笋,终于让自己和两名战士挺过了大雪封山期。两名战士归隊时,紧紧抱着老杨,同时叫了一声:“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三小时局长</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刘贵赓</span></p><p class="ql-block">1986年,王家屯地区降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客货列车受阻。铁路局吴局长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18点以前必须开通!”</p><p class="ql-block">几个去屯子找老百姓帮忙的干部无功而返。段长紧锁眉头,突然,他把目光扫向了我:“小刘,你去吧。要不惜任何代价办成!”</p><p class="ql-block">得到段长大人的令箭,我和同事小杨一起向王家屯大队奔去。</p><p class="ql-block">大队只有一个会计在家。小杨瞅了我一眼,说:“刘局,你说吧。”</p><p class="ql-block">“刘局”是我的外号,那时我虽然才二十几岁,长得却很富态,所以大家都这么叫我。</p><p class="ql-block">会计动作麻利地站了起来,问我:“您是局长?”</p><p class="ql-block">我刚要否认,小杨却冲我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这是铁路局的刘局长。”</p><p class="ql-block">会计一听,立刻满面憨笑地和我握手,说:“你们铁路刚才来了几个领导,说铲一天雪给一块七毛七,这么冷的天,谁干啊?刘局您得给我们涨点。”</p><p class="ql-block">我暗骂小杨,也只好顺坡下驴,装作局长的样子严肃地说:“路社联防,这是早有约定的。这条铁路是我国进关的第二条大干线,停车一小时就要给国家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你敢说你没有责任?”我目光严峻地逼视着会计。</p><p class="ql-block">他避开我的目光,连连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不过一块七毛七说啥也不行,这么冷的天,有的人连棉鞋都没有。”会计说得挺可怜。</p><p class="ql-block">我想了想,说:“两块。”那时两块还真算个钱。</p><p class="ql-block">会计没说话。望着他那还嫌少的样子,我想起出门前段长嘱咐的“不惜任何代价”,一咬牙,说:“两块五!”</p><p class="ql-block">“当真?”会计兴奋了,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不愧是刘局,说话痛快,好,我给你喊人!”说着,他拿起麦克风:“各家各户听着,所有的青壮劳动力拿着铁锹到大队部集合,铁路的刘局长有话对大家说。”</p><p class="ql-block">院里很快挤满了拿铁锹的人。</p><p class="ql-block">我站在高处,轻轻地咳了几下,腆了腆肚子,高声说道:“乡亲们,现在铁路上遭到了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灾,希望乡亲们在这危难时刻帮我们一把。大家想想,我们的子女,我们的父母,要是像乘客们一样也被困在一个地方不能回家,我们的心情又是如何呢?当然,不会让大家白干,报酬问题已经和你们的会计说好了。”</p><p class="ql-block">会计赶紧粗喉大嗓地接话:“刘局长说了,凡是去铲雪的人,每天两块五,有一个算一个,绝不嫌多!”</p><p class="ql-block">这下人群沸腾了:“啧啧,到底是局长,说话带劲!”</p><p class="ql-block">“是呀,人家开口就是干货。走啊,走啊,一天二十五大毛,不赚白不赚啊!”</p><p class="ql-block">于是,这支三四百人的长龙在我和小杨的率领下,挥汗如雨地干了三个多小时,中断了十三个小时的线路恢复了畅通。</p><p class="ql-block">晚上,我正向领导们汇报工作,会计来了,他向我笑了笑:“这是除雪名单,总共是三百九十七人,每人按两块五算,总共是九百九十元零五毛。”</p><p class="ql-block">段长拨拉了几下算盘,说:“每人一块七毛七,应该是七百零二元六角九分。”</p><p class="ql-block">会计一听怒了:“你们局长红口白牙地说一天两块五,怎么到你嘴里变成一块七毛七了?”</p><p class="ql-block">段长一头雾水:“局长啥时候说的?”</p><p class="ql-block">我挺尴尬,会计大声喊道:“刘局长,您说话得算数啊!”</p><p class="ql-block">“他是局长?”段长的语气有些嘲讽。</p><p class="ql-block">“他不是局长?”会计都快要哭了。</p><p class="ql-block">一个办事员笑道:“他是我们的巡道工小刘。”</p><p class="ql-block">段长严肃地对会计说:“你把详细经过写下来交给我们,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p><p class="ql-block">一个干部随声附和:“是啊,小刘这小子太损了,竟然欺骗老百姓。”</p><p class="ql-block">我的心猛地像针扎了似的,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大声说:“不惜任何代价是上级命令,也是你们告诉我的。两块五是我和老乡们公开说的,咱们不能说话不算数!如果铁路不出这钱,超出来的钱我掏,大不了我年底不结婚啦!”</p><p class="ql-block">“不惜任何代价,也没明确告诉你一天两块五,你还有理啦?”段长气愤地批评我:“一块七毛七是死规矩,你这次破了例,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那得浪费国家多少钱?”</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了进来:“两块五就两块五。没有乡亲们的大力支持,现在也通不了车,国家的损失会更大。谢谢你们,你们都是大功臣啊!”</p><p class="ql-block">是吴局长,吴局长来了!只见他紧紧地握住会计的手,连连说着感谢的话。</p><p class="ql-block">我心头一热,悄悄地走出了办公室……</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红山晚报》2022年11月1日柳丝丝副刊</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平行线</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春华</p><p class="ql-block">在乡下住的几年,我和小学同学张仁慧最要好。我俩和所谓的“志趣相投”或者“同病相怜”不搭边。我是家里的独根苗。比方说,冬天到了三九天,窗上冻了一层冰凌花。半夜里我让尿憋醒了,迷迷瞪瞪从被窝钻出来,屋里的寒气嗖嗖扑过来,冻得我打哆嗦,磕打着牙找尿盆。我妈则早把手搭在尿盆沿上。她家里孩子一大堆,她是老大,下边三个弟弟,一个妹子。她妈权当她是母鸡下了个蛋。她明明有好听的名字,可她爸见天喊她丫头片子、赔钱货。</p><p class="ql-block">我跟她要好,事出有因。我到新班级,女同学斜眉搭眼瞅着我的麻花辫,不搭理我。唯独小慧像跳跃的火苗,拉过我不知搁哪儿的手:我叫张仁慧,你呐?我乐不颠地抓过她的手,呀!硬邦邦得咋像个刺棒!不过只是一闪念,我并没松手,拉着她跑出了教室。</p><p class="ql-block">村外河边的小树林,是我跟她放羊的地儿。我们肩挨着肩,坐在草地上,扬着脖子数着一朵一朵飘来飘去的白云,嚼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嘴里还跑着火车,话题是天南地北,没边没沿。她忽闪着泪光说,以前我就跟它说话,她下巴往上一翘,努努嘴瞅着吃草的羊。我冷不丁捅她一下,你说咱俩咋就相好?她哧哧地笑。是呀!你是蜜罐里泡大的娇娇女,我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乡下丫头。对了,咱像不像两条平行线?嗯,还别说真像!哈哈······</p><p class="ql-block">时间像个无情汉,一步三晃就是三年。我要跟爸妈落实政策返城。小慧拉着我,她的两根羊角辫,在她瘦削的脊背上来回蹦跶。我们跑到小山包上,她猛地抬头,指着青翠的远处说,说好了,咱俩城里见。我鸡啄米一样点着下巴。</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我俩如约在城里见面。小慧经历了很多,去城里打工,工余时间参加高等学校自学考试,毕业后应聘当了小学教师。她跟一个老师结婚,生了个儿子。说来也巧,我当了公务员,也生了个儿子。两条平行线,总算有了交集。</p><p class="ql-block">我和小慧各自忙,虽久未见面,但常有电话联络。一晃孩子都长大成人。她儿子考上了刑警学院,我儿子公费去英国留学。她儿子毕业后到秦市刑警支队,干得风声水起。小慧提前病休,随儿子去了秦市。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络。通话说到儿子,我大多沉默。儿子飘在海外,看不见,更摸不着,心里没着没落。哪像小慧儿子在身边,有说不完的话题。</p><p class="ql-block">有段时间,我像丢了魂儿。想儿子想得百爪挠心,五花八门的念头闹腾着,手心和脑门出一层冷汗。咋非让儿子去英国留学,在眼前多踏实啊。悔不当初呀······</p><p class="ql-block">叮铃叮铃!手机响了,吓我一激灵。是小慧,我立时捂住胸口,心脏跳得那个欢呀——哎呦喂,总算来了个诉苦的人。</p><p class="ql-block">我儿子提干了,当了副支队长。他整天不着家,工作是忒打紧。有一回仨月没着家,进门吓我一跳。他两眼充血,胡子拉碴,瘦得都脱了相······要说他穿警装是真帅,那才叫英姿飒爽······</p><p class="ql-block">我嗯嗯地答应着。其实,这些车轱辘话,记不清打过多少来回。我心里嘀咕,就算再狼狈,倒是看着真人了。我可倒好,成天抱着个相片,一看小半天。看着看着,还一会儿笑,一会吧嗒吧嗒掉眼泪。知道的是想儿子,不知道的以为是疯子!唉!小慧是现代版的祥林嫂,她的每一遍诉说都像撒在我心口的一把盐,我的苦闷噎在了嗓子眼。草草说几句,把手机扔沙发上。</p><p class="ql-block">都说“花无百日红”,友情也败给了岁月呀!从前仿若昨日,再也找不回。我顿生几分凄凉。可潜意识里,总像一场场电影——小树林的羊肠小道,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你追我我追你,老在眼前回放。</p><p class="ql-block">也就俩仨月后,小慧又打来电话。想当年,你的手是细滑白嫩呀,我的手她们都嫌粗糙,就你不嫌······还记得咱俩吃槐花不?我想吃槐花包子呐!她的话击中泪点,我鼻子一酸,眼泪唰拉唰拉地掉。小 慧,你那头没有槐花吧?我去农庄买,给你送过去。好,好!来吧!想你了!</p><p class="ql-block">一个小时的车程,我到了秦市。小慧早在小区门口等。我俩抱在一块儿,她的鬓角忽忽悠悠,飘着几根白发,脸上的褶子见多。</p><p class="ql-block">我俩手拉手上楼,我拎着槐花包子,直接跟她去厨房。她把槐花包子码在蒸笼里,打开燃气灶。停当后,又拉着我回到客厅。我俩打开了话匣子,话题自然少不了河边小树林,放羊,数云彩,吃槐花……我边说着话,边溜达到卧室。</p><p class="ql-block">我走进一间屋子愣了,写字台上摆着年轻、英俊警官的黑白照片,相框上挂着黑纱。我的心一哆嗦,悄声回到客厅。</p><p class="ql-block">小慧像尊雕像面无表情,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木然地瞅着窗外。我挨她坐下,拉住她冰凉的手。唉!一晃五个月了,他执行任务去抓捕,再没回来······那段日子难啊,你一直听我絮叨,我才撑了过来。</p><p class="ql-block">我一时语塞,眼泪在打转儿。</p><p class="ql-block">小慧去厨房端来槐花包子,有滋有味地嚼着,像是回到了少年。我把包子搁嘴里,如同嚼蜡······</p><p class="ql-block">小说作品《时光椅》,作者张建春,原载于《鹿鸣》2022年第4期。其中的《大笨钟》《城边上》两篇作品被《小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选载。</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我们仨</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陈桂峰</span></p><p class="ql-block">我清楚记得,在上个月22日的中午,因为喝了点儿酒,我坐在靠椅里,盯着街道对面一条黑狗。那是条流浪狗,听说刚生了八个狗崽,此刻它正趴在垃圾桶上忙着找吃的。这时微信响了一下,一条添加好友的信息。</p><p class="ql-block">会是谁?我点开“新的朋友”,上面明示:我是老三古,请加我。</p><p class="ql-block">老三?客家人兄弟之间的排序;自觉在后面封“古”,兆寿也。可我爸妈只给我生了姐弟,何来老三这个弟弟?</p><p class="ql-block">没多久,对方再次请求添加,备注改为“钟平”二字。</p><p class="ql-block">哦,一个四方脸、白白净净、中等身材的青年出现在眼前,原来是他。我一阵惊异,却为要不要加他踌躇了一阵,最后一咬牙,点了“添加”。</p><p class="ql-block">前年,我从一家贸易公司辞职后,开了这间杂货店,赚点儿钱维持日子。小生意难做,朋友就淡淡疏远,经常喝酒打牌的深交也七零八落,而跟比我更早辞职的钟平早就不通信息了。</p><p class="ql-block">几个客气的问候表情符号后,他直截了当说,他要来见我。</p><p class="ql-block">我问他是不是有事,他却说见面再说。</p><p class="ql-block">他的朋友圈状态一干二净,无从观察他的生活现状。</p><p class="ql-block">因此,在今天中午,我又喝了点儿小酒,眯着眼看着对面那条仍旧在扒拉垃圾的黑狗,当一位黑壮、光秃着脑袋、背着牛仔大背包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自称是钟平的时候,我惊讶得不异于金星坠落在面前。</p><p class="ql-block">赶紧让座。泡茶。</p><p class="ql-block">他却先在小店里转悠一圈才落座:“没想到你这个篮球中锋,竟然当起了店小二。”</p><p class="ql-block">他又说:“店名倒好听——五味杂货店。人生也不过五味。”</p><p class="ql-block">我跟他一边客套,一边喝茶。他此行肯定不会是为了叙旧专门来见我。不错,很久以前,我们是有过一段相处融洽的时光。这里说的“我们”,还有一个人,下面我会说到。也就是说,当时我们仨同从市商校毕业,同到县城的贸易公司工作,一起追女孩子。后来,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们仨从此分道扬镳。</p><p class="ql-block">那件事,我对不起他。当时,我们仨有一个到省商学院进修的名额,结业后直接调进局里工作。这时,我们的局长收到了告密信,说钟平想成为他的乘龙快婿。钟平立即被下放到乡镇店,一气之下辞职回了老家。</p><p class="ql-block">告密的是我,我太想去局里了。接着我被人揍得鼻青面肿,更没想到,后来去进修的不是我。我前两次写的告密信不敢寄,粗心大意丢失,让人发现了。这就叫人做天看。</p><p class="ql-block">我有些惭愧,打量着他说:“没想到你变成了这样……”</p><p class="ql-block">他笑了:“是不是内疚了?”</p><p class="ql-block">我不敢看他。他说:“别担心,我现在非常好。”</p><p class="ql-block">他拿出一张名片,是菲林片材质的,上面的烫金字写着:钛氧生态农场董事长钟平。他解释,名字是在商学院当教授的儿子起的。</p><p class="ql-block">我赞道:“很现代,很好。”</p><p class="ql-block">我又问:“你来,是不是想见他?”</p><p class="ql-block">钟平点头:“好久没见他了,听说状况不是很好。”</p><p class="ql-block">这个“他”,就是“我们仨”中至今没出场的人物:林云。</p><p class="ql-block">林云,我最看不起的人,瘦小白净的家伙,当年坏我的好事、揍我的人、进省商学院进修是他。这假正经的家伙,后来当了副局长。我多次想调到局里去,他捏着告密的事,说我人品有问题。我最终落得在贸易公司破产后辞职的下场。</p><p class="ql-block">人的霉运从来都是突发的。最近,林云出事了!得了肝病,发现时已经是晚期。我当时就批判:心肝不好的人,易得病。</p><p class="ql-block">他说:“这么多年了,我想感谢一下他。”</p><p class="ql-block">我冷笑:“这种小人有什么好感谢的?要去你去。”</p><p class="ql-block">钟平突地站起来,指着我:“你没良心。你开店不久,有一批食品快过期,林云暗中派人买下来,送到了我的茶园里当肥料。”</p><p class="ql-block">我心中一动,原来是这样。当时我还以为自己上辈子积了德,老天派人来帮自己度劫呢。我问:“那你又欠他什么情了?”</p><p class="ql-block">他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他拿出背包里的文件袋,又拿出一张画递给我。</p><p class="ql-block">我一看,有些迷糊。这是一张漫画。一位黄衣人背光而立,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墙上。画面简单、抽象、夸张,却能从中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震动。</p><p class="ql-block">钟平笑了笑,说:“这是林云送的。当年我冲动辞职,他劝了我好久,还说不要怪怨你,因为你从大山里出来,缺乏安全感。当时不懂他为什么把这幅画送给我,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得到了蜕变,破茧重生了。”</p><p class="ql-block">我又看了看画:“不懂!”</p><p class="ql-block">钟平说:“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我再次认真打量那幅画。</p><p class="ql-block">钟平说:“人在背光的时候,看到的是黑暗的自己。”</p><p class="ql-block">我突然觉得脸发烧起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时光椅(节选)</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建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大笨钟</p><p class="ql-block">天麻麻亮,明爷一拱爬起,愣了片刻,又捂了眼,静静躺下。老伴麻奶被闹醒,嘟噜了句:作天阴啦。麻奶的话不是好话,作天阴不就是要下雨。天作有雨,人作有病。麻奶是说明爷有病,神经病。每天清晨明爷都要闹上这一出,不是病是什么?</p><p class="ql-block">明爷闭着眼,自言自语:大笨钟在敲,当,当,当。麻奶不搭腔,明爷的眼里枯枯的潮着。</p><p class="ql-block">明爷和麻奶都老了,八十多岁朝九十岁上奔去了。</p><p class="ql-block">清晨,村子里静得很,连风吹草动的声音都听得真切,哪来的钟声?</p><p class="ql-block">明爷所说的大笨钟,是挂在村口老皂角树上的一口铜钟,钟大,如一口倒悬着能装上两桶水的水缸。锈迹斑斑的钟有些年头了,明爷穿开裆裤时就在钟下玩,还拿过瓦片向钟上扔过,试图听上个响。</p><p class="ql-block">村里人叫铜钟为大笨钟,钟的样子确实是笨拙,用粗粗的铁链绞在老皂角树小缽口粗的侧枝上,铁链早长进了老皂角树的侧枝年轮里了。</p><p class="ql-block">钟体笨,可声音浑厚,一旦响起,十里开外也能听到它的轰鸣声。不过,这声音倒不刺耳,反而有种润润的感觉,披在人的身上如淋了场透雨。</p><p class="ql-block">大笨钟的年头久远了,皂角树下曾有过大庙宇,钟是庙里的钟,晨钟暮鼓,一些年里早晨总是这钟喊醒的。之后庙没了,皂角树活着,大笨钟也就活了下来。</p><p class="ql-block">村庄是后来事,据传村庄是大笨钟浑厚的声音唤来的。</p><p class="ql-block">明爷自然是被钟声浇大的,是伴着钟声伸展开手脚的。</p><p class="ql-block">明爷第一次领教钟声的厉害还是四五岁时。一个夜晚,更深人静,大笨钟突然慑人魂魄地“轰”叫起来。敲钟的是明爷的爷爷,他拽着钟绳一下、两下、三下,急促地敲打大笨钟,当,当,当……明爷的爷爷大声告诉乡村们:小鬼子就要来了,快跑!明爷掖在母亲的怀抱里,随人流向野外跑去。</p><p class="ql-block">野外很黑,钟声突然停止,明爷听到了清脆的枪声,接着是村庄冲天的火光。</p><p class="ql-block">明爷随父母回到村庄,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和躺在血泊中的爷爷。爷爷被小鬼子杀害了,同时受伤害的还有大笨钟,子弹击过,留下了一串串凹迹。</p><p class="ql-block">爷爷和大笨钟救了村庄,那时明爷尚不懂事情,但记下了村庄的人跪在爷爷的遗体边,对着大笨钟又是哭又是揖拜。</p><p class="ql-block">明爷的父亲当了敲钟人时,又发生了件大事情。雨一直下个不停,天像蜂窝到处是眼。天快亮声,明爷被震耳的钟声敲响。明爷的父亲向当年的爷爷一样,拉着钟绳,敲呀敲,只差把钟敲碎了,当……咣……当……明爷对着村子喊:大家快向岗头跑,大水淹过来了。</p><p class="ql-block">天亮时,明爷看到了村庄泡在了一片白茫茫中,老皂角树也陷在水中,大笨钟贴近了水面。</p><p class="ql-block">水退了,明爷的父亲又敲响了钟。钟声比过去要喑哑些,但还是鼓人耳膜。明爷的父亲带着人重建家园,一次次将钟声敲得响亮。明爷记住了父亲的话:钟不敲不响,敲响了就能活人。</p><p class="ql-block">老笨钟救了村庄,救了村庄人两次生命。</p><p class="ql-block">太平年代,钟绳交到了明爷手里,明爷血气方刚,总是将钟敲得内容满满。明爷一天两次敲钟,早上一次,中午一次,伴着钟声,当,当,当……明爷大着嗓门喊:上工了,上工了。人聚齐了,明爷派工:锄地的,挖芋头的,摘棉花的,挖沟的……明爷如是一个大将军。</p><p class="ql-block">钟声欢唱了一些年头,可突然就没有感召力了,人懒散不说,人还越来越小。再过段时间,早晨、中午的钟声哑了,偶尔响上一两次,也是村子里开个会、放场电影告知乡亲们一声而已。</p><p class="ql-block">村庄说安静就安静了下来,村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离开村庄进了城,大笨钟和留下的老人一般形影孤单。</p><p class="ql-block">明爷腰佝偻了,可大笨钟又向高处蹿去了一截,老皂角树还在长,大笨钟能不长高?村庄静得可怕,明爷有些害怕,明爷隔三差五就来到大笨钟下,解开钟绳,绷紧了想敲上几下,可还是忍住了,敲给谁听呢?</p><p class="ql-block">不过,老笨钟有时会响上一声,这是刀状的皂角坠落时撞击出的。</p><p class="ql-block">有人打起了老笨钟的主意,要花大价钱买下来,十万、二十万、一百万的出价,明爷当家,拦头板打得死死的:不卖,钟有用处,还得敲响。打主意的人望着大笨钟,幽幽的钟钵,如是一口深井,又如是明爷的眼睛。</p><p class="ql-block">麻奶实际上也是喜欢听钟声的,麻奶不止一次拾掇明爷,要明爷敲钟,明爷不依,说:该敲响时自然会有人敲。</p><p class="ql-block">还真是的,一天钟声被敲响了,不是早晨,不是中午。当,当,咣。钟敲得不熟练,拖泥带水。敲钟的是明爷的孙子。</p><p class="ql-block">明爷的孙子带来了班底,还有一个响亮的口号:振兴乡村。</p><p class="ql-block">明爷不懂乡村振兴的意思,但明爷明白,就是要把大笨钟再敲响了,敲亮了。</p><p class="ql-block">明爷落了泪,一把拽过了钟绳: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敲将起来,钟声传得很远很远。</p><p class="ql-block">伴着钟声,一群喜鹊飞落在了老皂角树的枝头,皂角树上好久没有喜鹊的芳巢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城 边 上</b></p><p class="ql-block">城市像摊大饼样向周边扩张,可摊大饼的人手艺不怎样,这饼摊得不规则不匀称,边际狗啃一般,毛糙不说,还有糊的、夹生的。又像一根不讲究的藤,有阳光水和泥土就将藤奋力地向周边攀,藤疯长,可从不管开花结果的事,即便挂了果,一不小心又落了,半大的果子让人顿足可惜。</p><p class="ql-block">饼摊到城边上,说城不城,说农村不农村。城有城的品性,农村有农村的搞法。可城边上不伦不类,地征了,可闲着,想播上些种子,但又怕哪一天要用,生生地将苗拔了去。</p><p class="ql-block">城边上却集聚了许多人,修路盖房的,失地租房的,拣拾破烂的,还有凑热闹的城市里的人,人五人六的建工作室,美其名为下沉搞艺术。</p><p class="ql-block">城边上的事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p><p class="ql-block">彦芳在城边上开了家超市,超市是自家的房子,骑着路的房子,做超市合适。超市不大不小,经营的货物品种却多,五花八门,想买的一定不会落空。</p><p class="ql-block">开超市是烂板凳头活,离不开人,彦芳一天大多时间都在超市里。生意不好不坏,月月盘点有进项,保家里的开支还是绰绰有余的。不亏,就赚了。彦芳的心不大。</p><p class="ql-block">彦芳三十出头,本该进城里找份工作的。城里的工作不难找,何况彦芳上过专业学校。彦芳不是心不想,是走不了。公公、婆婆都七老八十了,要人照应,家里的一摊房子也要人管着。丈夫华为在城里打工,犯难了,也想带上彦芳去城里,毕竟岁数当青春,夫妻又恩爱得很。彦芳心善,看公公婆婆的模样,脚一跺,不进城了。</p><p class="ql-block">彦芳要开超市,丈夫不好说别的,同意了。</p><p class="ql-block">超市不好开,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进来,城边上的人杂,啥人没有?彦芳人长得漂亮,吸人眼球,不买东西也愿多看几眼。</p><p class="ql-block">彦芳吃长得漂亮的亏不老少,最怕醉汉进超市,讲不清道不明。好在彦芳人缘好,老主顾多,常为彦芳打抱不平,叫大路不平有人铲,也就没出多大事,总体上平安。</p><p class="ql-block">就有人把彦芳的超市比喻为城边上的“谢大脚超市”。也是的,彦芳的超市成了信息的发散地,闲人爱在超市里逛逛,更闲的人窝在超市的门前下下棋、打打牌、扯扯话,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对“大脚超市”的比喻彦芳不反感,《乡村爱情》上的大脚婶仗义,侠肝义胆,尽管小狡黠,却是有智慧的人。彦芳有时就想,如是大脚超市,谁是刘能,谁是赵四,谁是谢广坤,彦芳把周边的人想了个遍,像也不像,不过还是能找到影子。谁是长贵呢?彦芳想得脸红,在心中骂自己:我可是有华为哦。</p><p class="ql-block">公公婆婆不进超市,他们有自己的事,尽管七老八十了,还是离不开土地,天天拖着把锹种菜。城边上嘛,空地多,地征了不用,种上些速生的菜能抢上季节。至于要长时间生长的,比如豆子、瓜们,就得征求彦芳的意见,能不能种?超市信息量大,彦芳捉捕到了,何处地要用了,何处不用,都存在心里。彦芳说可种,大致上十有八九能让豆子成熟、瓜们蒂落。说不能种的,如公公婆婆执意,结果一定是铲根断藤的。</p><p class="ql-block">彦芳的超市多了蔬菜卖,都是公公婆婆种下的,公公婆婆不吃闲饭。</p><p class="ql-block">公公婆婆对彦芳好得很,当闺女待。彦芳也孝顺,一年到头不见红脸。公公婆婆心疼彦芳,一到星期六就吵着彦芳把超市门关了。意思明白,让彦芳去城市和儿子过上一天两天的。</p><p class="ql-block">彦芳心里笑,到底是心疼儿子还是心疼自己呀。彦芳听公公婆婆话,不在乎这一两天,生意有得做呢。</p><p class="ql-block">彦芳关超市,边上有老主顾就开玩笑:去城里,讨水呀。这话荤得很。彦芳不当一回事情,城边上嘛,还是农村。农村人说公鸡母鸡的事叫“打水”,公鸡找母鸡为“讨水”,也没恶意。华为是自己的老公,和他会会不正常?彦芳笑着回答:关两天门,星期一一早开门,误不了大事。老主顾们约定俗成,周六周日是不上超市门的。</p><p class="ql-block">这个周六有些奇怪,彦芳超市的门打开着。</p><p class="ql-block">事情很简单,彦芳让华为回来,一段时间生意不好,彦芳想周六周日补补。彦芳头天晚上打了电话,华为老大不情愿的,但还是同意了。彦芳告诉了公公婆婆,他们高兴,好久没见儿子了。</p><p class="ql-block">周六开门,引起了老主顾的好奇,不买东西的也伸头一望,说上句:没去讨水呀。彦芳不恼,回上一句:华为回来。</p><p class="ql-block">可公交车最后一班过去了,天黑透了,华为还是没回来。彦芳沉不住气了,一个电话打过去,气冲冲的骂华为:哪去了,还不回?华为嗫嗫嚅嚅:公司加班。彦芳不相信,追了句:明天呢?华为说:回,回,一定回。</p><p class="ql-block">彦芳委屈,泪一下子开了河。</p><p class="ql-block">城边上安静得早,或许大家习以为常,以为彦芳超市歇业,一晚一笔生意也没做成。彦芳擦干了泪,想着,明年无论如何得生个孩子了。</p><p class="ql-block">超市不远处,还有些灯光,隐隐的听到机器的轰鸣声,那是一条大河正在修建,这河沟通长江、淮河,是条大运河,河一修好,城边上就是真正的城了。</p><p class="ql-block">小说作品《戒指》,作者丁真。</p><p class="ql-block">原载于《鹿鸣》2022年第5期,被《小说选刊》2022年第7期选载。</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藏在字里行间的道</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评徐建英小小说《青花如意陶》</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余清平</p><p class="ql-block">读罢徐建英的小小说《青花如意陶》[刊发于《作品》杂志2022年第4期],笔者的脑海里瞬间映现出老子《道德经》的那句“道可道,非常道”六个字。整篇作品深谙清末民初的叙写笔法,加入现代的写作技巧,让作品十分好读耐读。</p><p class="ql-block">作为青年小小说女作家(也写短篇小说)中的翘楚徐建英,十几年来,她的作品不仅仅高产,更是一个对待作品十分认真的作家。她的作品自始至终是以讲好一个故事为起点,而作品的内核却又是不可言说的“道”。比如她的《喊魂》《老镢头》《无人等待》等。究其腠理,也许她是一个更加追求艺术的精髓,使得作品有存世以及流传下去的艺术价值,这样的作品,其生命力才能健康、强劲和旺盛。从这个意义上理解,读者的思路才能与徐建英作品里的主人公面对面地实现对话。</p><p class="ql-block">《青花如意陶》的故事不复杂,但意味却十分饱满,延展度很长。从作品明面上理解,这是一篇古玩器皿商之间关于对珍宝的争夺,而暗地里又埋下另一条线,教会读者面对珍玩宝物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和方式。大富大贵的冯家与曹家前来“一品陶居”查探青花如意瓶所使用的筹码,不是以往所有的小说中惯用的金钱、地位和物质,或者其他许诺——这两家的掌柜为了得到价值连城的青花如意瓶,竟然送来他们如花似玉的女儿,给他们的怀疑对象,古瓶的拥有者陶淳风做妻子。作品构思技巧别出心裁,不走前人的路,这就是这篇作品独特的别具一格的思路。</p><p class="ql-block">优秀的作者知道,阅读一篇小说作品,必须让读者产生精神饥饿感,才能令读者有阅读欲望,因为,身体饥饿的时候,必须获得食物填饱肚子,而道理饥饿的时候,这被阅读的作品就是读者的精神食粮,填饱读者的精神肚子。</p><p class="ql-block">小小说是以清朝道光年间为背景,阐述了经营“一品陶居”陶艺师陶淳风与两个美丽妻子的娘家——计谋智取价值连城的古玩青花如意瓶的故事。作品中,对陶瓷的描述极是精准到位,作者在陶瓷这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否则,作为一个对陶瓷古玩陌生的作者,是难以染指这类题材作品的。</p><p class="ql-block">祖传制陶技术的陶淳风,不仅会烧制、售卖陶瓷,更是精于把陶、掌陶。对于一个如此精于陶瓷的人,其经营的“一品陶居”里的古玩肯定不乏珍品,因此,就会有慕名前来求他鉴瓷的藏者。一天,来了一个老者,找陶淳风讨个掌眼。作品就此展开,两个人斗智斗勇,陶淳风技高一筹,一眼就判别出老者手中的青花如意瓶是他所烧制的赝品。可是,等老者走后,陶淳风为什么要把摔碎的仿制品碎片重新拼接,并摆在藏柜的显眼地方。</p><p class="ql-block">往往人生中,所发生的一件事,便能改变其后来的命运,看似毫不经意,却成必然。《青花如意陶》的妙就在此处。作品通过陶淳风和老者掌陶,展示了陶淳风高超的技艺和水平,同时展现出中华陶瓷的精巧和精美之处,以及陶瓷工艺的超前技术,这些描写引领读者对陶瓷认识和对陶瓷文化的探知。而作者的笔触似乎意不在此,将读者的思维导入另一条路上。几年后,陶淳风的痴陶,让他抱得美人归,娶到两个如花似玉、冰雪聪明的妻子——鸿运钱庄二小姐冯鹄和铸剑山庄已故曹庄主的女儿曹雪。</p><p class="ql-block">专心帮陶淳风掌家的冯鹄生了两儿一女,待在陶家老宅,在陶府不同的房间里晃荡的曹雪却多年无所出,以致最后却香消玉殒。心学大家王阳明曾说“心狭为祸之根,心旷为福之门”。曹雪郁郁寡欢,虽然看到了真正的青花如意瓶,却赔上了她的半生。而豁达大度的冯鹄,才是生活的赢家,值得读者称颂。至于价值可抵半城的瓷器,得到了又能如何?健康、幸福、快乐地生活才是人们所应该追求的,这是任何昂贵珍品无法比拟的。这就是整篇作品追求的“道”。</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约定</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七月</p><p class="ql-block">平安夜,时近黄昏。</p><p class="ql-block">寒风怒吼。</p><p class="ql-block">尘土飞扬。</p><p class="ql-block">女人在凄冷的街口踱着步。偶有行人经过,也只是匆匆一瞥,他们多数会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毕竟这样的天气,在外面逗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儿。</p><p class="ql-block">女人似乎并不介意别人奇怪的目光,仍旧来回踱着步,时不时环顾四周,左顾右盼。时而低头望着地面,似乎是在思索。</p><p class="ql-block">忽然她一拍脑袋,仿佛想起什么似的。</p><p class="ql-block">然后她就阔步朝着街中心的方向走去。边走边看。最终她在一个摊位的面前停了下来。</p><p class="ql-block">原来她只是为了买一根棉花糖——差点忘了这是他们当初约定的方式。</p><p class="ql-block">她像个孩童似的欢悦地举着这根棉花糖又回到了街口处。</p><p class="ql-block">不久,一个穿着朴素略有点肥胖的中年女人匆匆走到了他的面前。“请问您是周小姐吗?”来人焦急地问道。</p><p class="ql-block">女人错愕,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于是,中年女人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是他给你的信。”来人长舒了一口气,说道。</p><p class="ql-block">信封有些泛黄,似乎是放置了很长的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女人不假思索打开了信,仔细地读下去。</p><p class="ql-block">可是,慢慢地,女人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p><p class="ql-block">——竟是一封临终遗言。</p><p class="ql-block">他永远不会来了。</p><p class="ql-block">女人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就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这张有点泛黄的信纸上,被泪水浸湿的部分开始变得模糊,模糊的还有女人的视线。</p><p class="ql-block">女人紧握着信封,神情呆滞。良久,终于踉踉跄跄地离开。</p><p class="ql-block">这夜。女人在家中的桌旁织着毛衣。引线穿针,动作娴熟,正是白天的那个送信人。</p><p class="ql-block">寒风吹动窗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个冬天格外地寒冷。</p><p class="ql-block">男人起床,将自己的那件厚实的皮大衣披在了女人的身上。</p><p class="ql-block">女人转过身,柔声问道:“咱们这样骗她,真的好么?”</p><p class="ql-block">男人长叹一口气,说道:“没关系的。”</p><p class="ql-block">原来男人当年参军以后,在一次的战役中负伤,后被女人救起,日久生情,他们早在八年前就已经私定了终身。</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1987年暑假的一头牛</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陈振林</p><p class="ql-block">1987年暑假一过完,我就要上初中三年级了。大我三岁的姐姐,她将进入高三年级。</p><p class="ql-block">但是,这个暑假不好过,似乎天上总有乌云,就要下起暴雨的样子。我和我姐的学费没有着落,这件事困扰着我们一家人。</p><p class="ql-block">父亲和母亲跑了好几家亲戚,说是去借钱,让我和姐好去交学费。但这好几趟,他们都白跑了。我们的亲戚,和我们一样,手头上也没有多余的钱。</p><p class="ql-block">姐姐发话了,她不想读书了。听她一说,我也不想读书了。家中有两个孩子读中学,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也会让孩子掏空。</p><p class="ql-block">爷爷躺在他那张旧床上,不停地咳嗽着。他的肺结核又犯了,不停地吐出一口又一口浓痰。他不肯上医院拿药,更不用说住院治疗了。他怕用钱。</p><p class="ql-block">晚上,父亲不停地抽着烟。那烟头,一明一灭,在黑夜里像夜空里飞机上闪烁的灯。可是,飞机是有航向的。我们的学费,应该在哪儿呢?</p><p class="ql-block">“还有小牯子啊。”不知什么时候,爷爷坐在了父亲面前的木凳上,发出了声音。</p><p class="ql-block">小牯子是我们家中的牛,是庄稼的命根子。牯子,是对公牛的一种叫法。</p><p class="ql-block">父亲用力地扔掉手中的烟头,没有出声。他知道,眼下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卖掉家中的这头牛了。</p><p class="ql-block">我和姐姐知道,父亲要卖掉家中的牛了。</p><p class="ql-block">这头牛在我们家中已经五年多了。小牯子的力气大,下田犁地的时候,总是任劳任怨。每天放学,我就会放牛,我和小牯子成了好伙伴。它会低下头,让我踩了它的两只牛角,骑上它的牛背。在牛背上,我可以看书,可以背诵课文,也可以吹奏口琴。夕阳西下时,我们慢慢地回到家中。</p><p class="ql-block">爷爷又用力地咳嗽了一阵子,对父亲说:“两个孩子不读书是不行的。我前天就出去联系了,买家是清水村的吴老大,他还看了牛的,我们说好了730元的价钱,明天你就将牛送去吧。一手交牛,一手拿钱。”</p><p class="ql-block">父亲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p><p class="ql-block">但父亲第二天并没有将小牯子送去十多里外的清水村。我也不去问,我仍然每天傍晚牵着小牯子,将它牵向青草丰盛的田埂,让它饱餐。我看着小牯子,小牯子也睁着大眼睛看着我。</p><p class="ql-block">分别的这一天还是到来了。父亲等到快要开学的8月31日,天还没有亮,他一个人就牵着小牯子上路了。中午的时候,父亲就回到了家。他的手中,捏着一把十元一张的“大团结”。</p><p class="ql-block">第二天,9月1日,是开学的日子。我和姐姐拿着钱,我230元,姐姐350元,到学校报了名。父亲做爷爷的思想工作,想让爷爷去住院治疗。爷爷拒绝了,父亲只好在医院帮他带回了几包中药。</p><p class="ql-block">几天之后,是星期天。我回到家中,突然,我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从我家门前的田埂上走来。是小牯子,它的鼻子上的拴子不见了,隐约有些血迹。它慢慢地走着,像以前我每天牵着它回来的悠闲神情。我高兴地跑着告诉家里人,我说:“我们的小牯子真聪明,它回来了”</p><p class="ql-block">“小牯子真乖,它找得到回家的路呢。”姐姐也很开心地说。</p><p class="ql-block">“难怪,昨天在学校里,我在心中念叨着我家的小牯子,担心它在清水村生活得是否习惯,今天它就回来了。”我又说,几乎要跳起来了。</p><p class="ql-block">一旁的邻居铁成哥也替我们高兴:“哎呀,这个小牯子真好,将它卖出了它也能回来,你们家这回赚了呢。”</p><p class="ql-block">爷爷从病床上起了身,他让我叫来了父亲。父亲见了小牯子,也有些惊喜。</p><p class="ql-block">“你,把小牯子今日个就给人家吴老大送回去。”爷爷对父亲说。</p><p class="ql-block">我和姐姐的开心劲头顿时全没了,我们知道,爷爷是要将小牯子送回清水村去了。</p><p class="ql-block">父亲又找来一根牛绳将小牯子拴住,然后牵着它准备上路。谁知,小牯子却停下了脚步,立在我们家门口一动也不动。父亲越是向前拉,小牯子越是向后退。爷爷捡了根树枝,来抽打小牯子,想让它挪动脚步。可是,它宁愿受挨,仍旧岿然不动。</p><p class="ql-block">爷爷也知道这小牯子的脾性,它是不会动了的。</p><p class="ql-block">“这样吧,你,和我一起去清水村找吴老大。”爷爷对父亲说,“牛回来了,人家肯定心里也急呢。还有,将前天没有花完的钱带上。”</p><p class="ql-block">那晚,父亲和爷爷回来时已是半夜,我也没有睡意。爷爷一回来就上了他的病床,他咳嗽得更厉害了。父亲在灯下,不停地抽烟。我问父亲这小牯子的事怎么处理的,父亲扔了烟头,说:“我们还没有花完的110元还给了人家,你爷爷让我给清水村的吴老大另写了张620元的欠条。不过,我们还是赚了,吴老大在家整了好大一桌子菜给我们吃呢。他们家,找这小牯子找了两天了没有找着,正心急。”</p><p class="ql-block">“那我们以后还将小牯子卖给他们家吗?”我又问。</p><p class="ql-block">父亲没有回答我。</p><p class="ql-block">我和姐姐知道,那时开始,我们家更加省吃俭用。两年之后的一个下午,父亲喝了点酒,脸红红地,他将一张620元的欠条拿给我和姐姐看:“你们看看,这就是两年前我写给吴老大的那张欠条,今日个,再不用提将小牯子卖给他的事了。”</p><p class="ql-block">已经读了大学的姐姐问了父亲一句:“这两年,也没见清水村的吴老大来向我们讨账呢。”</p><p class="ql-block">我也不明白,620元,不是个小数目,那个吴老大就不担心我们赖账么?</p><p class="ql-block">我望了望我们家门前柳树下的小牯子,我也哈哈大笑起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水 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唐风</p><p class="ql-block">古巷的巷口面对正街,饶氏摆下生意摊,招牌上的红粉女郎玉手托着三个字:“十样锦”。饶氏是从上海十里洋场进的货,放大镜连着一个有进出口的塑料匣子,幻灯片放进出,一枚铜钱看十片,过往的行人称之为“洋戏片子”。看毕,饶氏冷不丁伸出手讨要铜钱,顾客嘟囔着掏出铜钱:“看的是什么玩意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饶氏的“洋戏片子”又被称为“洋戏骗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远处是饶氏的房子,茅厕在一旁。看过“洋戏骗子”的人总会去放一泡腰水,不承想,饶氏又伸过手来讨“水钱”。不多,一枚铜钱。又被饶氏讹了一笔,人们不把“水钱”送到饶氏手里,往生意摊一砸,走人。饶氏掂着“水钱”,且是自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饶氏的生意摊洋气,她的男人高五却在土里找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官府管“大盐”,民间悄然兴起“小盐”,高五的营生就是熬制“小盐”。老城墙根剥落一层碱土,微微发咸,亦称为“盐土”,这是熬制“小盐”的好材料。高五常拖着一把扫帚,推着独轮车沿着城墙根扫盐土。他把盐土放在缸里浸泡,混浊的水澄清了再用木棍搅和,连续浸泡一天一夜,滤出来的咸水放进大锅里熬,水熬尽后大锅里泛起一层白疙巴,疙巴粉碎后就是“小盐”。熬制“小盐”虽不犯法,但扫盐土却是“挖城墙根”,人人可以驱赶报官,故此,高五做“小盐”营生很小心,逢人便挤出三分笑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高五很小心地做营生,饶氏却闹出了一场乱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日,饶氏正在招揽“洋戏骗子”生意,转身一看,一人走进茅厕放过腰水,大摇大摆地离去,此人是丁举人。饶氏迅疾起身讨要“水钱”,丁举人一甩手推开讨要“水钱”的饶氏,说:“我偏是不给。”饶氏扑通卧倒,双手死死扣住丁举人的双腿。丁举人走不得,抬脚一踢,饶氏的两颗门牙落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饶氏把事情说给高五,他却抱怨饶氏:“我做的营生就怕得罪人,你却得罪丁举人?他在茅厕放一回‘腰水’,也就罢了,谁让你近身讨要‘水钱’?”话罢,饶氏举手就给高五一巴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高五亦是无奈,想起宗亲高先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高先生在县衙谋事,说话斯斯文文。高先生细听源头,目光从细腿眼镜下方溜出来打量饶氏:“你想如何?”饶氏一腔怒气:“宗族宗亲一并招来,手提棍棒围堵丁举人,不讨来‘水钱’和两颗门牙钱,这事不能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高先生的目光沉得像石头,“闹,下策也。”高先生缓缓说来,“你收‘水钱’是官封的么?你掉的门牙是不是祸起‘水钱’?闹一场,非但讨不来‘水钱’‘牙钱’,说不定,县衙的官人嘴一歪,以你扰乱民安治罪,关押收监。还有,高五的营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高五小心接腔:“自认倒霉算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高先生岔开五指,“凡事都有个办法,硬碰硬不行,咱绕个弯儿,旱路不通走水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又一日,丁举人雅室闲坐。忽听得大门声响,于是喝令仆人一探究竟。仆人回来,告知是高五、饶氏夫妻。丁举人面露不快,心有疑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仆人近前说:“高五、饶氏手提糕点来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丁举人笑了,出门迎接高五、饶氏。高五敬上糕点,扑通跪下,丁举人一惊:“何故如此?”高五说:“内人少有管教,脏了大人的衣服,失了大人的脸面。请大人不记小人过,在下谢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丁举人大笑:“此事就像放过的‘腰水’,放过就是放过了,何必再提呢。”饶氏近前又是一跪,说:“妇道人家,大人担待。”丁举人吩咐仆人取来十枚铜钱交给饶氏,说:“‘水钱’,足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饶氏抬手指指自己缺少的两颗门牙,自掴耳光,说:“我脏了大人的衣服,自讨苦吃,活该。”丁举人抱拳施礼:“丁某鲁莽了。”即刻又吩咐仆人取来一锭纹银交给饶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一回,饶氏赚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再后来,古巷人每当得到一笔意外之财,便不自觉想起了已作古的饶氏,这些钱都被戏称为“水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时空移民</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金波</p><p class="ql-block">约翰尼是一个疾病缠身的病秧子,他成天无精打采的,没有工作的热情,也没有生活的勇气,感到前程渺茫。</p><p class="ql-block">这天早上,经受一夜折磨的约翰尼,精神萎靡地走在大街上,心情沉重,样子十分痛苦。正在这时,他听见一只喇叭正在不断播送一则征募启事:“如果您有志于为人类未来的移民生活做出贡献,请报名成为志愿者吧!您将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p><p class="ql-block">约翰尼一听,心头一亮,立即朝喇叭响起的地方走去。</p><p class="ql-block">原来,发明家比杰先生新近研制出了一款时空移民机,并进行了若干动物试验,都取得了圆满成功。这个发明意义重大,它满足了人类试图移民外星系的愿望,或进行宇宙旅行的心理需求。唯一令人却步的是:这个时空移民机在操作过程中,是让一件物体瞬间变成一束光子,并把光子集合起来,向目标星球发射,然后在对方的星球上重新复原,变成同一个物体。虽然动物试验很成功,但人的生命毕竟高于一切,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特别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体瞬间分解,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p><p class="ql-block">为了吸引志愿者,比杰正在试验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试验录像。在录像里,他把一只小老鼠、一只狗和一只猴子分别装进时空移民机里,很快一道又一道白光从这个机器里射出来,冲向茫茫宇宙……试验都取得了圆满成功。</p><p class="ql-block">同时,比杰兴致勃勃地向观众发表演讲:“物体重新构造,就相当于把一个泥巴人打碎了重新捏一个。如果我们的人体也分解一次,再重新组合起来,就相当于我们的生命是从婴儿开始的。这样的话,我们的器官通通是崭新的,这会大大地延长我们的生命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无疑是令人钦佩的,难道诸位当中就没有一位这样的英雄?”</p><p class="ql-block">话音未落,约翰尼从人群里闯进来了。他大声说:“比杰先生,我愿意成为您的志愿者!”</p><p class="ql-block">比杰急忙迎了过去,高兴地问约翰尼:“真的吗?欢迎欢迎!请问您了解我们的试验过程吗?”</p><p class="ql-block">约翰尼说:“我刚才观看了您的试验录像。”</p><p class="ql-block">“您真的愿意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比杰还是有点儿不相信。</p><p class="ql-block">“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您能让我的生命重新开始,我为什么不愿意呢?”约翰尼说。</p><p class="ql-block">“可是,我必须向您申明,任何一项试验都是有风险的,可能会遭遇意想不到的情况。”</p><p class="ql-block">“没关系!”约翰尼毫不在乎,“如果您的试验成功,我就会重获新生;如果遭遇不测,这也与您没有任何关系。”</p><p class="ql-block">“那么,您是否同意马上签订保证书?”比杰进一步询问。</p><p class="ql-block">“当然,现在就签,而且实验也可以马上开始。”</p><p class="ql-block">“好!好!”比杰 兴奋不已。</p><p class="ql-block">双方立即履行了相关手续并开始实验。</p><p class="ql-block">根据比杰的指示,约翰尼脱光衣服,钻进了时空移民机里。霎时间,一道强光从长长的发射孔里冲出来,奔向蓝天。接着,比杰打开卫星图像装置,从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道白光正向遥远的W星系M星飞去。据说,这个星球的气候环境与地球相似。大约20分钟后,这道白光被M星球的一个装置全部接收(也是比杰提前发射过去的)。很快,一个完整的地球人钻了出来,好奇地观察着那个陌生的星球,脸上荡出可爱的笑容。不错,那模样,与约翰尼毫无二致。</p><p class="ql-block">“成功了!成功了!”试验室里顿时欢呼一片。</p><p class="ql-block">“只成功了一半,”比杰先生兴奋而又谦虚地说,“只有把他接回地球,才算圆满成功。”</p><p class="ql-block">“那么,何时才能把他接回地球呢?”</p><p class="ql-block">“只要他回到机器里,就会自动启动发射程序。你们放心,机器里有食物,即使是没有思维能力的动物,也会进去寻找的。”</p><p class="ql-block">果然,约翰尼很快回到机器身边,伸手好奇地摸了一遍又一遍机器,然后用鼻子嗅嗅,又从出口爬了进去。霎时间,一道白光发射出来了。20分钟后,比杰的时空移民机在实验室开始接收光束,并进行复制,很快就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走路蹒跚,双手向前伸着,正是志愿者约翰尼。</p><p class="ql-block">“先生,请谈谈您这次宇宙旅行的体会。”人们围拢过来。</p><p class="ql-block">约翰尼摇摇头,冲人群发出咯咯的笑声。</p><p class="ql-block">“先生,您怎么啦?”比杰感到有点不对劲儿。</p><p class="ql-block">“先、生、您、怎、么、啦?”约翰尼一字一顿地回答。</p><p class="ql-block">“先生,您不认识我了吗?”比杰又问。</p><p class="ql-block">“先、生、您、不、认、识、我、了、吗?”</p><p class="ql-block">看到这个情形,比杰的脑子嗡了一声,恍然大悟:“不错!物质是可以重构的,而非物质的东西却不能。他已丧失了记忆,大脑变成一片空白,需要像婴儿一样重新输入知识。这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啊!”</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17年第2期)</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芭蕉树</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建春</p><p class="ql-block"> 七老八十的老三哥,夏秋天喜欢捧一壶细茶,坐在门前的芭蕉树下,小口品啜,看一只只蚂蚁不急不缓地上树。</p><p class="ql-block"> 芭蕉有年头了,高大,肥硕的叶摆动浓浓的影子,叶透绿,连摆动的影子也映成了草绿色。三哥捧着的壶是瓷性的,白瓷上绣株绿梅,叶绿、花绿,和芭蕉的绿对应。三哥有一溜儿的壶,儿孙送的,三哥就独独喜欢绿梅壶,就喜欢捧着绿梅壶啜上一口,望一眼芭蕉树上的绿,就一缕绿着的空气,当烧酒喝了。</p><p class="ql-block"> 三哥壶里的茶常年累月是绿的,绿茶清丝亮杆,喝进肚里爽朗。</p><p class="ql-block"> 一壶,一椅,一芭蕉,外加七老八十的人,如画,俗世大致如此。</p><p class="ql-block"> 三哥下不动地了,老了,老了。但三哥门前有芭蕉,芭蕉有绿荫,三哥知足。三哥不知“雨打芭蕉”的况味,可懂芭蕉的绿是实实在在的。</p><p class="ql-block"> 芭蕉的叶子手臂般伸出,旮旯里似乎藏着许多秘密,三哥望着这些旮旯出神,有时童心泛起,就把绿梅壶塞进叶腋的旮旯里,之后大声喊人来帮着找壶。</p><p class="ql-block"> 找壶的人只能是老伴芝婶,芝婶听得见三哥的叫唤,听了三哥一辈子叫唤,芝婶对三哥的声音过敏。芝婶对三哥的恶作剧早有了解,一伸手就把壶从叶腋里拽了出来,却是小心翼翼地递给三哥。不小心不行,这壶是三哥的宝贝。</p><p class="ql-block"> 芝婶明白,三哥是把绿梅壶当成了芭蕉的果子,芭蕉的果实是从叶腋里长出的吗?三哥有滋有味地喝茶,是在品尝芭蕉的果实?</p><p class="ql-block"> 三哥喝的是小壶细茶,三哥有福呢,谁说不是?七老八十,还有棵大树乘凉,多好。三哥捧起芝婶找回的小壶,尽心地喝了口,竟有香蕉的味道,三哥笑眯眯地摇头。芭蕉和香蕉是一个味道吗?</p><p class="ql-block"> 三哥让芝婶喝上一口,芝婶不理,抬头望着摇曳的芭蕉,心头酸了又酸。</p><p class="ql-block"> 芭蕉树是三哥栽的,是三哥当做能结香蕉的树栽的。栽下时仅小手指头粗,还是三哥从城里悄悄抠回的苗,说是悄悄抠的,和偷没两样,没和人打招呼,没经人同意,擅自的抠,不是偷是什么?</p><p class="ql-block"> 芭蕉树好活棵,在三哥家的门前绿绿的挺起来,比椿、榆、楝、槐长得要快要好,只是没料到,一到冬天就萎顿了。后来三哥用了一招,一到冬天,三哥就用草裹了芭蕉树,芭蕉度过冬天,春夏秋格外的精神。</p><p class="ql-block"> 三哥种芭蕉树,指望的是结下香蕉。</p><p class="ql-block"> 芭蕉年年开花,拳头大心形的花,三哥闻到过香味,看到过手指头大的“小香蕉”围着心形的花打座,可就见过果成过。谎花呢?三哥的期盼一次次破灭,心中忿忿,却说不出口,树是自己栽的嘛。</p><p class="ql-block"> 事后,三哥立刻和芭蕉树和解:不怪,不怪的,芭蕉树小,大了,懂事了,就说实诚的话,就不开谎花了。</p><p class="ql-block"> 芭蕉树还小?三哥屈指一算,栽下芭蕉树时,三哥还没结婚。如今孙子都上小学了,孙子都会写《我家芭蕉树》的文章了,何况芭蕉树也发枝送叶,周边许多芭蕉树是它的子孙呢。</p><p class="ql-block"> 孙子也喜欢在芭蕉树下玩,和爷爷玩捉迷藏,孙子不藏自己不藏壶,藏香蕉,将香蕉塞在芭蕉的枝叶间,说是芭蕉树结下的果子。</p><p class="ql-block"> 孙子藏得不深,三哥转眼就找着了。找着了孙子奖励爷爷,让爷爷吃香蕉,三哥颤抖着手将香蕉剥开,一口咬去半截,眼中竟有泪光闪烁。</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前的事了。</p><p class="ql-block"> 三哥的六姑从省城回来,提回了一串香蕉,见孩子一人一根,三哥自然有。</p><p class="ql-block"> 三哥眼馋,拿了就咬。哇,好苦、好涩。转手扔了。其他的孩子手慢,看六姑示意,剥了皮,白生生的肉又香又甜。</p><p class="ql-block"> 六姑含泪笑,说:这孩子,这孩子。</p><p class="ql-block"> 后来村子里流传了一句话:三哥知道香蕉好吃,但就是不知道剥皮。再后来这话又延伸——知道香蕉好吃,就是不知道从哪头剥皮。不带三哥的名字,但知道说的是三哥,不是好话。</p><p class="ql-block"> 也就从那时起,三哥立志要栽下一棵香蕉树,栽下一树的阴凉,让随后的人知道吃香蕉要剥皮,要从哪头剥皮。</p><p class="ql-block"> 孙子要爷爷说小时候的故事,三哥说了“香蕉好吃,三哥不知道剥皮”的事,孙子眨着眼“哈哈”笑,说:爷爷,现在知道剥皮了吧。</p><p class="ql-block"> 三哥不回答,捧起绿梅壶浅浅啜了一口,芭蕉树婀娜腰肢,抖落一地花香。三哥拉上孙子,说:我们去果园,那有真正的香蕉树。儿子建了果园,连绵的大棚,南果北果一片。</p><p class="ql-block"> 三哥心中说:还真有不知如何剥皮的果子呢。</p><p class="ql-block"> 芭蕉树今年会挂果的,果在三哥的心中结得牢牢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奇 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清]袁枚</p><p class="ql-block">骗术之巧者,愈出愈奇。 </p><p class="ql-block">金陵有老翁,持数金,至北门桥钱店易钱,故意较论银色,哓哓不休。一少年从外入,礼貌甚恭,呼翁为老伯,曰:“令郎贸易常州,与侄同事。有银信一封,托侄寄老伯,将往尊府,不意侄之路遇也。”将银信交毕,一揖而去。老翁拆信,谓钱店主人曰:“我眼昏,不能看家信,求君诵之。”店主人如其言,皆家常琐屑语。末云:“外纹银十两,为爷薪水需。”翁喜动颜色曰:“还我前银,不必较论银色矣。儿所寄纹银,纸上书明十两,即以此兑钱何如?”主人接其银,称之,十一两零三钱。疑其子发信时匆匆未检,故信上只言十两。老人又不能自称,可将错就错,获此余利。遽以九千钱与之。时价纹银十两,例兑钱九千。翁负钱去。 </p><p class="ql-block">少顷,一客笑于旁曰:“店主人得无受欺乎?此老翁者,积年骗棍,用假银者也。我见其来换钱,已为主人忧,因此老在店,未敢明言。”店主惊剪其银,果铅胎。懊恼无已,再四谢客,且询此翁居址。曰:“翁住某所,离此十里余,君追之,犹能及之。但我,翁邻也,使翁知我破其法,将仇我。请告君以彼之门向,而君自往追之。”店主人心欲与俱,曰:“君但偕行,至彼地,君告我以彼门向,君即脱去,则老人不知是君所道,何仇之有?”客犹不肯。乃酬以三金,客若为不得已而强行者。 </p><p class="ql-block">同至汉西门外,远望见老人摊钱柜上,与数人饮酒。客指曰:“是也,汝速往擒,我行矣。”店主喜,直入酒肆,捽老翁,殴之,曰:“汝,积骗也,以十两铅胎银换我九千钱。”众人皆起问故。老翁夷然曰:“我以儿银十两换钱,并非铅胎。店主既云我用假银,我之原银可得见乎?”店主以剪破原银示众。翁笑曰:“此非我银。我止十两,故得钱九千。今此假银似不止十两者,非我原银,乃店主来骗我耳。”酒肆人为持戥称之,果十一两零三钱。众大怒,责店主。店主不能对,群起殴之。 </p><p class="ql-block">店主一念之贪,中老翁计,懊恨而归。</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选自《伴我半生:一个人的微阅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侯德云 著</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行为艺术:读《奇骗》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侯德云</p><p class="ql-block">袁枚这人,想必大家都比较熟悉。清代乾嘉年间的社会名流,读书人的楷模。后人为他冠名:著名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和美食家。前面三个“家”,老侯都没觉得有多稀奇,可头戴美食家头衔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人不吃饭不行,可你瞅瞅《随园食单》,看人家袁枚怎么吃,</p><p class="ql-block">再瞅瞅咱的餐桌,嗨,不说也罢。</p><p class="ql-block">袁枚的住地叫随园,时人称他为“随园先生”。</p><p class="ql-block">老侯对随园先生一向比较喜欢。喜欢他的“性灵说”。我读过他不少作品,《小仓山房文集》中的一些,《子不语》中的一些,还有《随园诗话》中的一些……特别是《随园诗话》,一度是老侯的案头书,每晚伴 我度过睡前的那段惬意时光。</p><p class="ql-block">我在笔记小说《老僧镜澄》中写到袁枚。说,乾隆年间,南京小仓山水月庵主持镜澄,喜欢写诗,且写得好极好极,却四十年间与山下的随园主人,大诗人和大诗评家袁枚素无往来。这位袁先生有一怪癖,家中四面不设围墙,园中四季花木景致,都向游人敞开,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跟今日的公园近似。镜澄的朋友老吴,一日畅游随园,与袁枚偶遇,交谈甚欢。谈话间,老吴背诵两首镜澄的诗,袁枚连连称好。老吴傍晚回到水月庵,跟镜澄说起白天的奇遇,随后有了这样的情节:</p><p class="ql-block">老吴站着跟镜澄说话,满脸喜色,告诉镜澄,随园先生,夸他的诗好。</p><p class="ql-block">什么诗?《留澹川度岁二首》嘛。这诗,老吴几乎每天都要摇头晃脑吟诵一番。</p><p class="ql-block">老吴模仿随园先生的行状,点头,说一个好,再点头,又一个好,三点头,又又一个好。</p><p class="ql-block">老吴口中啧啧有声:“一连三个好啊。”</p><p class="ql-block">随园先生喜欢镜澄的诗,不奇怪。先生有话:“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镜澄的诗,正是以性情动人。</p><p class="ql-block">谁知镜澄听了老吴的话,只是嘴角稍稍一动,随后闭上眼睛,口中喃喃,不再搭理老吴。</p><p class="ql-block">老吴赔着几分小心说道:“要不,明天我陪你下山,拜访随园先生?”</p><p class="ql-block">镜澄慢慢睁开眼睛,吐一口气:“老僧出家四十余年,不曾踏入随园半步。”</p><p class="ql-block">老吴心说,人家随园先生,名闻天下的诗坛伯乐,平日喜称人善,有“广大教化主”之誉,可谓“当代龙门”,你镜澄拜访一下,等于跳了龙门,岂有不去之理?</p><p class="ql-block">镜澄似乎看透了老吴的心事,缓缓说道:“和尚自作诗,不求先生知也。先生自爱和尚诗,非爱和尚也。”</p><p class="ql-block">你说这老僧镜澄,是不是很有个性?</p><p class="ql-block">小说的结尾,是某年某月,随园先生闻知老僧镜澄之执拗,呵呵一笑,说:“和尚不必来,不必不来。”</p><p class="ql-block">不谦虚地说,老侯觉得这篇作品有点意思。</p><p class="ql-block">同时老侯还觉得,袁枚笔下的微型小说《奇骗》,比老侯的《老僧镜澄》更有意思。</p><p class="ql-block">说来好生惭愧,老侯前不久才知道,袁枚写过一本志怪小说集《新齐谐》。这里我要说的《奇骗》,就是出自该书。</p><p class="ql-block">《奇骗》写了一个连环骗局,与美国系列电影《谍中谍》有些类似。主要人物有四个:金陵老翁、钱店(银行)店主、送信少年、看客(文中称之为“客”)。老翁拿银子去钱店兑钱,为银子的成色,跟店主喋喋不休。这时一少年走进钱店,称老翁为“老伯”,说真是赶巧了,我是你儿子的同事,你儿子托我带家信和银子来了。交毕,“一揖而去”。老翁拆开信,对店主说,我这老眼,看不清啊,你帮我瞅瞅。店主读信,都是家常话,最后一句说,给家里带了“纹银十两”。老翁很高兴,对店主说,把我的银子还我吧,不用计较成色了,我儿子说他给我十两银子,就用这十两换钱吧。店主将银子称重,却是十一两多,顿生贪心。信上不是说十两嘛,就按十两换钱好了。老翁刚走,店中一位看客提醒店主可能被骗。店主剪开银子,果然是铅胎假银。在看客指点下,店主追上老翁,与之争执。周边的人问怎么回事,店主说如此这般这般,并拿出假银给大家看。老翁说这银子好像不止十两,不是我的。一称重,果然不止十两。众人责问店主,“店主不能对,群起殴之”。</p><p class="ql-block">这是老侯所见的骗子故事中,最具智慧含量的一例。哪是行骗啊,简直就是行为艺术,其行骗的目的,从物质层面一跃而进入到精神层面。</p><p class="ql-block">老侯从没见过这般爱惜羽毛的骗子。比较而言,当代骗子,都形而下得很,渣得很。</p><p class="ql-block">老翁成功地运用店主的贪心,以团伙作案的方式,为自己洗刷了骗子的名声。严格说来,那店主,不也是一个骗子吗?骗子把骗子骗了,是本文的一大亮点。</p><p class="ql-block">此外,这篇作品中蕴含的故事逻辑,也无懈可击。以看客为例,店主要他带路去找老翁理论,他不肯去。不肯去的理由很充分,我跟老翁是邻居嘛,弄这事,不是结下仇了?店主再劝,还是不肯。非得等店主“酬以三金”才勉强答应带路。远远望见老翁在酒肆喝酒,便对店主说:“汝速往擒,我行矣。”这位看客在事件行进过程中的一言一行,都合情合理,毫无破绽。而且呢,又随手骗得“三金”。</p><p class="ql-block">别的话不说了,老侯只想在四个“家”之外,为袁枚先生再戴一顶“小说家”的帽子。他老人家爱戴不爱戴都得戴,就这么定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细节是小小说创作的不二法则</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称粮》创作心得</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田洪波</p><p class="ql-block"> 不知别人怎么样,假设没有细节,我是断然写不出小小说的。我会感觉,自己是盲人摸象,感觉到笔力的尽头是一条走不通的胡同,一切显得未知。细节就是小说情节的最小单位,揭开谜底的源泉之水,它向前流淌,为我指引出清晰的方向,直抵我想要到达的理想高地。</p><p class="ql-block"> 2022年春节爆竹零星响起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一隅,陷入沉思。之前,记忆唤起的一个生活细节,开始滋生蔓长,在头脑中萦绕不去。我太喜欢这个细节了,我知道,我可能抓住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我生在六十年代,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吃不饱,穿不暖。但是我的童年很快乐,许多旧事还清晰如昨。犹记得儿时玩伴的父亲,一个精打细算的男人,每次做饭前,用手抓回一把粮食,节省之用的细节。他在那个年代的举动,在今天看来,似乎有着别样的意义,这是《称粮》这篇作品最初的“种子”。它躺在我的素材本上有一段时日了,也许是窗外漫天的飞雪,使它像精灵一样开出的花朵,再次触碰了思想火花,让我顿然领悟到它的精髓和绝妙。</p><p class="ql-block"> 多年的小小说创作,我早已养成了把素材记录在本子上的习惯,那多是从电视上的一个画面,别人的一句笑谈,一本书上的几句话,或是生活中随处可以发现的细枝末节等。每把一个素材升华为作品,我就会勾划掉那个素材,成就感满满。当然,不是每个素材都可以顺利蜕变成作品的,那多是缺少内核(细节)之故。我不急,会让素材继续沉浸,期待某一时刻的阳光拂开它的面纱。《称粮》中抓粮的细节就是如此,尽管它已经很精彩,当时却没能触动我。也许,这就是机缘吧。机缘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静候。</p><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前,我曾和母亲聊起过那个特殊年月生活的艰难,聊到那个父亲的儿时玩伴。母亲慨叹,那是没办法的事,全家活命都在口粮上,必须精打细算。母亲的话语让我的心海泛起涟漪。由此,一些儿时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我们家四个孩子中,我排行老三,儿时常会跟在姐姐或哥哥身后去粮店买粮。粮筒出面,撑紧袋口防止粮食外泄,都是当时的场景再现。售粮员用红笔在粮本上勾划的镜头,刻印在我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 当我坐在电脑前,将自己置身在窗外鞭炮声声的世界里,记忆的窗格依次打开,键盘上的文字变得灵动起来。是的,有了“抓粮”这个细节,一切就像舞蹈精灵翩然而至,落笔成文。有了抓粮细节的照耀,其它细节应时而生,熠熠生辉,彼此成就。比如主人公赵建福在妻子孙晓梅做饭时,对米面的拿捏程度,赵建福把胳膊伸进粮筒扫面的举动,赵建福得意于孩子对粮食的爱惜,在院子里抑制不住激动地高喊,看看我家孩子有多能,以及最后赵建福面对天花棚的自言自语等,几乎不用刻意,它们就站好了队列依次走进文本。</p><p class="ql-block"> 细节对于小小说的妙用,许多名家前辈早前多有论述,这里不再引用赘述。我创作小小说的准则,也是惟细节首瞻。我总会不自觉想起,相裕亭《威风》中靴子里发现头发的细节,许行《立正》中听到蒋介石的名字下意识从轮椅上起身立正的细节,白小易《客厅里的爆炸》暖瓶倒在地板上爆裂的细节,它们使上述作品有了立足之地,有了亮点,成为经典篇章。不是说,故事好编,细节难求吗?对小小说而言真的是这样。另外一方面,细节是为刻画人物服务的,细节到位,会让人物尽其相,显其神,变得立体生动。</p><p class="ql-block"> 《称粮》是我创作的旧日时光系列中比较满意的一篇。这个系列中的作品多以细节取胜,我想捕捉玄幻斑驳的时光里,很多人生命中刹那间的获得与丧失的短暂瞬间,让读者在泛黄的历史枝桠间,窥见稍纵即逝的心有灵犀、心中雷动。</p><p class="ql-block"> 可以说,是细节成就了《称粮》。</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刊发于《小小说月刊》2024.01</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称粮</b></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日子过得苦。</p><p class="ql-block"> 赵建福是响当当的一家之主,粮本上定量最高的人。家里吃粮的事都要由他说了算。</p><p class="ql-block"> 日子虽过得穷,总会有亲戚往来。待客那几天,全家人目光始终在他身上,妻子孙晓梅更是在饭点上眼不离赵建福,要做什么吃的,吃多少要等赵建福发话才行。</p><p class="ql-block"> 不是小抠,毕竟谁家也不富裕,都是牙缝里抠食,你不能说我来你家就是为了解馋,就是要填饱肚子。那不现实,尽主家最大的努力就是了,你待我不薄,兴许你来我家也这样回馈你。</p><p class="ql-block"> 因此说,赵建福在这方面拿捏得很好。他不会让家里因来亲戚使粮食紧张,也不会让亲戚受到怠慢,往后不愿再来了。</p><p class="ql-block"> 如果让孙晓梅做面食,赵建福就会用盆舀好面,如是三番用手捣弄几次,觉得差不离了,才会让孙晓梅做。对于米也是这样,会用手抖擞,反复抖擞几次,才两手掸掸,告诉孙晓梅可以了。</p><p class="ql-block"> 这气度不是一般人会有的,只赵建福有。他们全家老少三代六口人,只有赵建福是正式职工,其他人的粮食都属于低定量,孩子每月也就二十四五斤的样子,没个人把舵,真就不行。</p><p class="ql-block"> 去粮店买粮,赵建福指定老二老三去。稍后估摸着排队排得差不多了,他也跟去了,腰后别一把扫炕用的短扫帚。</p><p class="ql-block"> 两孩子撑开面口,等着粮筒出面,那时的付粮都是人工操作,由一个带有敞口的栯圆形薄皮筒倾倒而出,买家须撑紧袋口,防止粮食外泄。</p><p class="ql-block"> 白白的面像雪一样滑进面袋,开始出得很快,后来就滞住了。也不是滞得很多,一般情况下,付粮人会下意识敲敲粮筒,让滞住的面顺利滑下去,滑得干净,或者买家自己动手,抖动几下面袋,带动粮筒出面。搁在平时,根本不是个事。赵建福可不管别人怎样,他把扫帚拿出来,一只细胳膊伸进粮筒,很仔细地往下扫面,一点痕迹也不会留,同时故意问孩子,看干净了没?</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受他影响也很爱惜粮食。平时,即使米面之类的撒在地上或犄角旮旯里,孩子们也会各显其能,小心着把它们拣拾起来。这时赵建福就会很得意,在院子里高声喊,看看我家孩子?看看我家孩子有多能?</p><p class="ql-block"> 当然了,偶尔也会旁门左道弄到一点粮,会偷着存放在仓房的木箱里,门上加两把锁。</p><p class="ql-block"> 赵建福买了一杆带秤盘的杆秤。他的意志变得坚定,每天做饭前,要按当天的定量把粮食称一称。每次称完粮食后,还要把称好的粮食抓回一小把。</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不明白,私下问母亲什么意思。孙晓梅叹口气说,因为大秤进小秤出,如果都按足秤吃,到月底就亏空了,你们就要饿肚子了。</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把父亲比作大英雄,认为他了不起。每次抓称粮食,三个孩子会围在一旁,眼睛专注在秤杆上。然后,又会盯紧父亲要抓回粮食的手。这样的场景,倒似成了家庭欢宴。</p><p class="ql-block"> 日子毕竟苦,你家能吃饱,能有粮食吃,别人家就未必有这个条件。邻居郝婶有一天就犹豫着来借粮了,身后跟着两孩子,四五岁的年纪,鼻涕流得很长,眼神怯怯的。她不要赵建福周济,就是借点粮缓冲一下。</p><p class="ql-block"> 于是,称粮的戏码在厨房上演,这次围的孩子更多,显得更热闹。赵建福称得很认真,到关键时刻,也就是自家孩子认为他们的父亲应该抓回一些粮食的时候,赵建福却没有,反而多添了几把。郝婶不明其理,一个劲儿弯腰致谢。</p><p class="ql-block"> 晚上睡觉时,孩子们问起缘故。赵建福眼望天花棚,幽着气说,我就在乎那么点儿粮食吗?谁家不会碰到个沟沟坎坎?嘁,睡觉!</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没听出这话有多少玄机。</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原载《当代人》2022年第7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金醇古杯”全国散文、小小说征稿一等奖</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妈妈送的“枇杷糖浆”</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杨天庆</b></p><p class="ql-block">儿行千里母担忧。</p><p class="ql-block">那年,我带中国援苏丹医疗队要去非洲,妈妈知道后,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妈妈在操心我的非洲之行。几天里,我一直没有打扰妈妈,让她自我调节与儿子即将分别的苦乐情绪。</p><p class="ql-block">这天早上,妈妈说老家有事,非要回去。我让儿子开车送她回去。妈的回到村子、她没有先进家门,却去了在非洲安哥拉修铁路的一个叔叔的家里。</p><p class="ql-block">她们闲谈到非洲生活习惯时,叔叔告诉她:非洲人大多是穆斯林,信仰伊斯兰教,生活习惯和我们不一样,不让喝白酒。就是想喝也带不过去,入关时查得很严。</p><p class="ql-block"> 妈妈知道我工作之余爱喝两口,特别爱喝家乡长武出的金醇古。</p><p class="ql-block">妈妈回村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一些亲戚朋友过来探望,族里的兄弟中有人拿来几瓶金醇古,让妈妈带到城里给我喝。</p><p class="ql-block">妈妈对送酒的兄弟说:“你哥要去非洲,那里不让喝白酒,带都带不过去。他到了非洲、就没酒喝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众兄弟中有一个在俄罗斯、印度等国做过生意,见过大世面,他说他有办法能把少量的白酒带出国。</p><p class="ql-block">妈妈不信他的话,摆了摆手说:“看把你能的?啥事都能弄似的”。</p><p class="ql-block">妈妈在老家住了三天,忙着给我做路上吃的和用的。</p><p class="ql-block">妈妈回城的那天中午,我的那位兄弟真来了,拿了六瓶密封好的“枇杷糖浆”,让妈妈带给我,并神秘地告诉我妈:酒就在枇杷糖浆瓶里,外边没有一点酒味,看不出来也闻不到。</p><p class="ql-block">妈妈好奇了,闻了闻瓶子说,会意地笑了!</p><p class="ql-block">出发那天,妈妈把那六瓶枇杷糖浆拿出来对我说:非洲那地方又远又热,把这东西带上,上火了,想家了就喝几口。</p><p class="ql-block"> 妈妈没有告诉我枇杷糖浆瓶的秘密,我不想拿那么多,以箱子装不下为由,只拿了两瓶。</p><p class="ql-block">果然,一路顺利,我把两瓶“枇杷糖浆”带到了苏丹,以为是药,自己没有咳嗽等原因,那两瓶枇糖浆一直躺在侑身的皮箱里。</p><p class="ql-block">休整了几日后,我和7名医疗队员进驻达马津中苏友谊医院,刚到就遇上了枪战。</p><p class="ql-block">我们刚到达马津的那天晚上8点40分,苏丹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在青尼罗河州达马津发生交战,交战地点就在医疗点项目部的附近。当时炮火子弹就在医院旁边飞。医院周边响起密集的枪炮声,医院的食堂的砖墙上被打了5个弹孔,值班室座椅下面有一个弹孔,工具柜上也有一个贯穿的弹孔.高压电缆多处被打断了。</p><p class="ql-block">“咚,咚……”第二天一大早一阵敲门声叫醒了我,进来的是苏方达马津骨科主任和医疗队队委刘强,报告骨科来了两名枪伤伤员,我决定先去看看,然后再做决定。</p><p class="ql-block">“队长,我没有处理过枪伤,咋办?”在去门诊楼的路上,骨科大夫刘强悄悄对我说。</p><p class="ql-block">此时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国内安全稳定,少有枪伤患者,年轻的骨科大夫没见过枪伤,那是正常的。可是医疗队刚到苏丹达马津就遇上枪伤,自己作为队长应该稳住,不要乱了方寸。于是,我告诉刘强:“先观察,要有勇气试一试!”</p><p class="ql-block">刚到急救室,医院苏方副院长塔希尔来了,对我说:“我们的苏丹大夫看了,没有人会医治。”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我。</p><p class="ql-block">“刘强,你先给病人做检查。”我向刘强边说边摆了摆手。刘强会意地去了。</p><p class="ql-block">“全是四肢贯通伤合并开放性骨折、神经损伤,伤势严重。”刘强很快的回来报告说。</p><p class="ql-block">“你敢做这手术吗?”我表情严肃的征求他意见。</p><p class="ql-block">“队长,让我试一试,我有信心做好。”我感觉把刘强的勇气调动起来了,走到苏方阿明院长面前说:“让我们的医生来做手术,你看这样行吗?”</p><p class="ql-block">“行,医院全力配合。”经我和阿明院长的批准后,刘强迅速制定出治疗方案,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了手术室。</p><p class="ql-block"> 受伤的是一个20岁的年轻妈妈,看起来身体非常瘦弱,满头的小辫子一缕缕整齐的缠绕着,双腿裹满渗血的绷带,躺在床上吃力的侧着身体给不到半岁的儿子喂奶,等她喂完孩子后,刘强开始查看她的伤情。</p><p class="ql-block">“告诉她,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治好她的。”刘强说着迅速向苏丹医生、护士交待治疗方案并要求他们立即清洁病人伤口,准备做手术。</p><p class="ql-block">由于患者受枪伤后小腿中央大段骨头缺失,刘强准备固定骨折的同时行髂骨植骨术。</p><p class="ql-block">他打开女患者的伤口,分离出骨折断端,手测了一下骨缺损的长度,然后从患者的髂骨取了相同长度的两块骨头填在了缺损中央,再用固定架将骨折和植骨区固定牢靠。</p><p class="ql-block">3小时后,手术结束了,非常成功。手术室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声,护士、助手都向刘强表示祝贺,感谢他和所有中国医务人员为患者所做的一切。</p><p class="ql-block">第一场“仗”打赢了,我把喜讯电话告诉妈妈,并说我想庆祝,就是没有酒。妈妈神秘的告诉我,那两瓶“枇杷糖浆”就是金醇古。</p><p class="ql-block">我赶紧打开陏行的皮箱,拿出那两瓶“枇杷糖浆”,叫来队友一人一口品尝,我喝了一口,情不自禁的在心里喊出:世上最好的人是妈妈,世上最好喝的佳酿是金醇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