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郁山盐泉与黔中文化</p><p class="ql-block"> 任乃强</p><p class="ql-block">一、黔中地区的盐泉与丹穴</p><p class="ql-block">四川东部七岳山脉与湖南的武陵山脉之间,为一海拔较高的骈褶地带,与川东骈褶带属于同一构造类型,而地质不同。其农地利用价值远逊于四川盆地,从来为少数民族居住区。乌江(黔江)从贵州高原流经此区,通过一路险滩,至涪陵(枳)入长江。其支流郁江上游的郁山镇有伏牛山盐泉自山麓涌出,被人类利用甚早(大约稍晚于巫溪盐泉)。早在巴族尚未立国以前,即已成为这一地区人民的食盐来源。</p><p class="ql-block">郁山盐泉的煎煮方法,可能是向巫溪盐泉学来的,或是巫戴人去教会的。故这一骈褶地区,曾经是载民之国的一部分,这可由巫载与郁山间的山道开辟得很早而知。当巴、楚两国并兴时,此区仍是属于戴民的。巴国强大以后,并未占领此区。大约春秋末叶,此区为楚国占有,称为“黔中”。秦始皇灭楚,即沿楚旧称置黔中郡,为三十六郡之一,皆缘有此盐泉之利。</p><p class="ql-block">此区不仅有此盐泉足以聚民兴利,还是我国古代盛产水银与丹砂的地区。丹砂,为水银之氧化物,中华自新石器时代,秦岭与王屋山中已产之。帝尧之子名丹朱,见于《尚书》。足见其时华人已知采用此物,甚见贵重。但采之易尽,供不应求。大约殷周之际,已有丹工人在巫山地区,开采峡外的丹山了(楚都丹阳,在今秭归,即缘丹山为名)。这与巫溪盐业亦有关系。古时,煮盐、炼丹和医药等方技,都是巫师所擅。《山海经》说巫咸等十巫赴灵山采药,中有“巫盼”,就是“巫载民盼姓”的盼字(音颁)。可以设想,巫盼就是到巫山采药,从而改进巫泉煮盐和开采丹山朱砂的祖师。郁山盐泉的煎盐,和黔江丹穴的采朱,与巫盼也有关系。</p><p class="ql-block">史记·货殖列传说:“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礼抗万乘,名满天下。”《汉书》用《史记》文,巴下无蜀字。足见蜀字是宋刻本的衍文。秦始皇时的寡妇清,就是巴郡人。她好几辈先人,都是以开采涪陵丹穴而连续致富,富可敌国的专利者。虽然经过七国时兵戈扰害,都能用财自卫,末受侵害。可能她招募有卫厂、卫运输的军队,势力小的暴徒不敢侵犯她。还可能是捐斥一部分财物助军,买得统治者的保护。她家实际是战国时这个地区的土皇帝。所以“比于封君”。</p><p class="ql-block">从煮盐、采丹、聚集人口,开发地方产业,到疏通水道运输,便是郁山地区文化的特点。一切都与巫文化相似。巫盐大江水运之便,行销甚远。郁盐地位虽然不如,但加上丹穴之利,便能与巫载比肩发展,进入封建社会了。这个古老的黔中文化区,是巫载文化区的孪生兄弟,他很早是一家。</p><p class="ql-block">二、黔中地区的原始居民</p><p class="ql-block">黔中文化区的原始居民,可能就是《巴志》说的“猿蜇之民”。猿一作狼。考西南民族地区古语,如“夜郎”“且兰”“头兰”“黄螂”“樟螂”“堂穰”与“白狼”“白兰”等之音,皆有统治者(头领)和统治地区之义。《元曲》以来的戏剧,恒呼少数民族君主为“狼主”。可能猿人是川、黔地区最原始的民族名称。近世已经找不出“猿人”了。</p><p class="ql-block">若把猿字读为攘(汝两切),则与冉同音。今世土家族的酉阳土司家正姓冉。土家族姓冉的还多,都说他们从来就住居在酉阳县(古黔中地)。这些古民族是否就是他们的祖先,还待考订。蛰,《后汉书,南蛮传》又作“巴诞”,与近世保存于沿海的水居民族叫做“疍户”的可能有关。这三个字同音,这几种人又都与水居舟处分不开,可能就是巴族在洞庭地区居住时又别称为蛋族</p><p class="ql-block">至于常璩《华阳国志》汉发县所云“蟾夷”,也是他书不曾发见的民族字。我很怀疑蟾应读如担,与丹同音。可能就是黔中丹穴主人雇用的华夏来的采丹工人,与土著妇女结婚,世守丹业的子孙。本自称为丹人。丹穴采尽后,转为当地农民了,被人讹字作蟾字。他们恋土不去,经营采矿、行盐等行业,有发展为地方大姓者(《华阳国志》涪陵郡有徐、蔺、谢、范等氏族与韩、蒋等大姓),有衰变为平民者,都是今日的土家的先民。</p><p class="ql-block">这个地区的盐泉,只有郁山一处古今均产盐。至于“丹穴”则必然早已采尽了,矿工们又会向其他处寻找,随时代有兴、盛、衰、竭的变化。大概、当巫载强盛时,秭归丹山一时兴旺。但是藏量小,易采尽。好在从秭归向西南斜行到贵州高原东部的狭长地带,都富有水银与丹砂蕴藏,而且愈向西南愈丰富。土民未知采取,古代华人特擅其术。故知此区采丹,是从巫载地域开始的。涪陵的采丹,按《货殖传》“擅其利数世”句推测,则应是战国初年便已兴盛起来的。丹兴县之部,则到蜀汉时已衰歇了。故蜀后主时省丹兴县,并入汉复。其后丹矿工业转入酉阳、秀山、松桃、铜仁、印江一带。改由湖南辰州集中,输销华夏。故唐宋以来称丹砂为“辰砂”或“朱辰砂”。近世,则更向贵州中部移进了。郁山的食盐,亦即随着生产丹砂的矿工,行销深人苗族住区。其结果,推动了贵州经济与文化的发展。</p><p class="ql-block">三、“卜人以丹砂”的解释</p><p class="ql-block">在周代,华夏人民不知道黔中地区的社会情形,只知这里出产丹砂。有商人贩运丹砂华夏的,把这个地区的人称为濮人(卜人),楚国也把他们称为濮人。所以《王会》有“卜人以丹砂”和《左传》有“楚子为舟师以伐濮”的记载。这可说明黔中土民与大巴山区土民是同习俗语言的,是同一族源的,是很早就已从大巴山区和川东骈褶地区渡过大江,进入此区来的。他们在濮族占居区内,由于拥有郁山盐泉和黔中丹穴,发展经济,成为强盛先进的部落,故早在西周年代就已通于中华,名列《王会》。《牧誓》列名最末的濮国,可能就是这个濮人。而不是“百濮”。</p><p class="ql-block">四,楚国是如何占有黔中的</p><p class="ql-block">楚平王作舟师,通过巴国境的水道来征伐濮国,当然是取得巴国同意的。这还反映出这个濮国(姑假称之为“丹濮”)虽然水通于巴,又偏在巴国枳邑的南面,但它并未成为巴国的属邑,而只是巴的邻国。大概也如巫载与鱼国一样,保存独立政权,仅仅与巴为好而已。因为它建国的历史比巴早。</p><p class="ql-block">此区出产的丹砂,是以舟运循郁江,人乌江,出枳,通过巴国,商运人中原销售的。故郁江和乌江的这一段河,又叫“丹涪水”。《华阳国志》涪陵郡:“从枳南入丹涪水,本与楚商于之地接”是也。是故经营丹砂的主人,不是住在此区而是常住巴地(可能是枳邑或江州),以便调度。故《货殖传》称“巴寡妇清”。自然也必有由陆路运丹砂、水银入楚的。陆路艰险,不如水运廉便,故知“丹涪水”才是它的主要运道。但郁山煎成的盐,则不入出枳。因为巴国盐多,而黔中广大地面须得郁盐。只有巴国盐运进来补助郁盐之不足,没有郁盐运出巴境的。这也是巴国不必兼并丹濮的一个原因。</p><p class="ql-block">此区尽管距楚国较远,楚国则是十分垂涎它的,因为楚国需要食盐。由于巴国能顺江充分供给楚国的食盐,而巴楚和好,故在春秋以前,楚国不考虑自己占有盐泉。但它有时也与巫载和巴国发生战争,必然同意,作舟师通过巴境从丹涪水伐濮,取得了丹濮这块地盘。可能楚、巴的交换条件,就是许巴国也兼并巫载和鱼国。虽史无明文,形势是会如此发展的。</p><p class="ql-block">楚国是从山地发展起来的民族,水上活动非其所长,陆地商业则有惊人的成就。它的商人能在别个国家、别个民族占领地区内活动,并且由经济关系发展为政治联系。当时把这种关系达到之地,叫作“商于之地”。它在汉水流域并未到达武关、商洛、安康、郧阳和汉中地带,但它的商业努力则早已到达了。所以汉水流城也是它的一个商于之地。《楚世家》说张仪欺楚怀王,许还所取楚“商于之地六百里”是也。它的政治势力还未到达郁山地区时,商业势力则很早已经超过这区,而远达夜郎、滇池了。是故庄蹻能够孤军远征到了那么远而不覆亡,并且建成滇国。《华阳国志》涪陵郡说的“秦将司马错由之取楚商于之地为黔中郡”,就说的巴南、黔西这一大块地面。楚商人贩运郁山的盐,东以济楚,西入夜郎,南入武陵,由于这样的关系,奠定了后来开置黔中郡县的基础。</p><p class="ql-block">自楚平王征服此国,取为楚地以后,便把这块地方与其附近的“商于之地”合称为“黔中”。于是才自己拥有一个盐泉,减轻了巴盐扼制的威胁。又不知何时夺去了巴国的巫山地区,使得食盐完全足以自给了。巴国那时已经倾向于剥削农民的寄生生活,恃在自己的盐泉还多,不感痛苦。后来,到秦灭巴蜀军事未定时,楚更进而夺取了巴国江洲以下的长江南北全部的盐泉地区,把自枳入涪黔的水道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时楚国达于全盛,成为抗秦6国的盟主。但是因此而遭到秦人的痛恨,用尽一切办法来争巴东盐泉,必得而后已。楚失巴东盐泉,国事日非,不久即灭于秦,故苏代谓燕王曰“楚得枳而国亡”。僰人的族源问题……,是从郁山地区发展来的。这个可能性就大了。郁山就是早在石器时代渡过长江来此的濮人之国,是周初便已派遣军队从武王伐纣的国家。郁山盐泉是从来就向大江以南地区诸民族部落行销的,其濮人随行盐到了此区,便依恃着洧(郁)江盐泉就近运销,从而发展为一个支族,仍自称濮,音变为僰,都是说得通的,他们原来是石板墓的民族,其在郁山,虽多石灰岩,亦有砂岩,应仍能保持故时的葬俗……由于郁山文化前进得比其他濮类为早,故叙南僰族文化也随之比大巴山的百濮为早。又由于郁山濮族与华夏民族接触得很早,并也是从来从属于人,未曾自己建成国家,具有驯顺的性格,所以僰族也有同样的性格……郁山区,是次于巫载的前进者,但未建成国家,历史上隶属于巫山,附属于巴、于楚、于秦、于汉,到汉末全部融合于汉族了。</p><p class="ql-block">原载任乃强著《四川上古史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1998年《彭水县志》转载。</p><p class="ql-block">任乃强(1894—1989年),清光绪二十五年出生在双桂的一户农家。任乃强,字筱庄,四川南充人。著名民族史学家,我国近代藏学研究的先驱之一。历任重庆大学、华西医科大学、四川大学教授和中国民族研究会理事,中国民族史学会、四川民族学会顾问,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任乃强一生涉及诸多领域,他是四川最早的经济学家、历史学家,最早将《格萨尔王传》翻译成汉语,他撰写了一部农业史,绘成了第一部康藏地图。著历史小说《张献忠》一百回。因勤奋刻苦,11岁考入县立小学堂就读。读书期间,他接触到近代地理知识,从馆藏的一本疆域沿革图中产生了探究史地奥妙的强烈愿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