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一周2020.1.23-2020.1.29

别岸扁舟

可能很多武汉人已经忘记或者不愿回忆，那是迄今为止最刻骨铭心的一周，是一种会叫人窒息的生存体验。最初非常乐观，说不出市就不出吧，大不了市内转转；后来发现错了，不是车站、码头、机场、高速封闭，是不能出小区，最后不能下楼。各种令人焦躁、恐惧又无从确认的信息纷至沓来，导致每个人茫然、焦虑、无助，既叫人兴奋又叫人颓废。开始以为会很快过去，比较平静，没有想到熬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月、俩月还没有尽头，期间开始缺少水果、缺少蔬菜、缺少粮油盐等等……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想起来还是感觉不堪回首。 2020.1.23昨晚十一点多，外地的朋友在群里发消息，说次日武汉封城。公告说次日十点后市内公共交通停止服务，机场、车站，港口等出口均停止开放，个人非急需不得离开武汉。整个晚上翻来覆去，没有睡好。从上月初有首例新型肺炎出现，到后来政府辟谣，再到元旦后出现多例确诊人群。直至日本、韩国、泰国也相继出现，才推测可能该新型肺炎传染性会很强，也可能会人传人。要不，那些外国人怎么会跑到爆发的海鲜市场呢？那些外国人相比武汉本地人，少很多，怎么就染上了？果然，没多久，就传来了封城的消息。早上起来，依旧熬了小米粥，只是忙着在手机翻看新闻，粥没有煮好，有点糊。把还要上班的爱人叫起来，喝完有点糊的小米粥，戴好口罩送她去上班。路上人、车少了很多，可是街边偶尔还有不戴口罩的老人领着孩子散步。或许他们不知道疫情紧迫，或许是对自己体质特别自信。航空路那里一贯拥堵，今天也很畅通。平日里医院熙熙攘攘集贸市场一样的门诊大楼，很安静，没有几个病人。据说，发热病人都要转移到定点医院医治。进到院子门口，门岗把车子拦住，测量体温后，很礼貌地放行。开着车子顺便到院子里的超市，买了家里没有储备的食盐。超市货架空了一些，戴着口罩的员工在补货，也买到了前几天缺货的白醋，想着回到家里可以放到暖气片上熏蒸一下。九点多了，儿子还没有起床。暖烘烘的客厅里，水培的绿萝长势很好，安静地舒展着。 2020.1.24第二天。白天还好，晚上比往常多了焦虑。朋友圈不断有人更新，手机新闻界面也不断在推送，消息很多，只是不知道真假。除夕，年总是要过。菜谱在心里琢磨了很久，想着不能出门的日子，要有些好的彩头。食材是龙虾、鸡、马鲛鱼、豆腐、红菜薹、红辣椒，做了六个菜，龙腾四海、一飞冲天、马到成功、坚若磐石、中流砥柱、红红火火，打开了一瓶五谷杂粮酿造的酒，五谷丰登。很长时间没有看过的电视里异常热闹，繁华似锦、兴高采烈，却看不下去，手机里看到的新闻又异常揪心。想把手机关了，可是又不断有来自远方朋友的关心和问候，如果关机，他们会有多焦虑。朋友们的问候温暖如春，想到他们的挂念，不觉就想落泪。医务人员在除夕的夜里也忙碌，不断有非常感人和令人激动的消息，广东、上海、重庆等医疗队都赶到武汉支援。视频中，解放军的支援部队冒雨在机场飞奔，赶赴专机飞抵武汉。情况或许还不是最坏，大家还在担心。如果最坏了，再得到的所有将都是好信息。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客厅里，绿箩依旧在安静地舒展…… 2020.1.25第三天。大年初一。没有往年春节的感觉，起来煮了稀饭，放了几颗红枣，算是早餐。电视里估计还会重播昨天的节目，就没再打开。那些演员也不容易，有的忙活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个登台机会，观众还没有心情看，实在划不来。手机里还是各种信息混杂。有些一看就不准确，譬如有人外出买菜，走着走着倒地不起。即便视频是真的，但是难道肺炎这个病发病致死是瞬间？更大概率是心脑血管一类疾病。这样的视频加剧了蜗居着的人们的恐慌。但是好消息也越来越多了。除了陆陆续续抵达的各地支援武汉的医务人员，微信朋友圈转发的医院急需防护物资信息的也得到很多善良人士的回应。爱人的几个朋友，包括旅居国外的，纷纷电话联系，表示要捐赠。还有朋友本来制定了旅游计划，也当即取消，准备在那边组织募捐。儿子不想看书，就由他。他斜躺在沙发上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电影，边看边给我们讲解，笑嘻嘻的，露出了很久没有的轻松的笑容。其实他的笑很有感染力，纯净、轻松。儿子妈还是一如既往，在沙发上躺着看了会儿电视，忍不住跑到书房把笔记本搬到客厅，准备编写有关防疫抗疫的东西。焦虑导致的亢奋稍微缓解了一些，晚上总算睡了个好觉。早上醒来，不想动，躺着又睡着了。有一颗绿萝养在鱼缸，撒了几颗鱼食进去，里面的小鱼儿欢快地游动起来…… 2020.1.26第四天。焦虑在一点点消退，反而有了疲惫的感觉。想着喝点茶，过去喜欢喝绿茶，特别是信阳毛尖，喜欢入口那种苦中带涩、后味甘甜的感觉。听一个懂茶艺的朋友介绍，说白茶可以预防病毒，就煮了一壶福鼎白茶，温润、醇厚，满屋子飘着茶香，进到嗓子的感觉也很好。信息没有那么杂乱了，得到的大多都是向好。偶尔到阳台往外看看，院子里静谧、安然，几乎没有人，车子整整齐齐停在车位，时不时会有两只猫在杉树林里警觉地走过，可能它们也不习惯这种安静。想到了两个朋友两家人。两个朋友都是封城后从湛江、荆州赶回武汉与家人相聚，离开相对安全的地方回到封城的家人身边，他们非常勇敢，对家人的爱也非常纯粹。团聚是疫区一家人最重要的事情，如果分隔两地，那种持续的忐忑、恐慌、担忧会很容易把人击垮。爱人在朋友圈和微信群呼吁捐赠物资的求助信息，得到了很多回应，她整个上午都在不断联系，后来确认来自日本、美国等地的她的朋友的捐赠可直达机场，她非常开心，我也一样。看来医疗物资的压力会很快缓解了。暖气还在开，绿萝垂下的枝条又冒出了新芽…… 2020.1.27第五天。情况还在继续。早上起来，先是把暖气打开，再把暖气片上放的白醋碟子添满。虽然未必有用，但是总比什么都没做叫人心安。爱人起得比往常早，听她咳了一下，我心里一阵发紧。问问，才知道是在家里吹了几天暖气，嗓子偶尔发干，“不是那种咳”。手机里有关疫情的信息不断在更新，也公布了一些初期症状，很多人都在往自己身上套。大家都有用百度看病的经验，自己不舒服，会紧紧张张臆想一些病症，对着百度的条目诊断，觉得自己很像，当然过后往往是虚惊。这次也一样。有时想想，这个东西初期的时候，症状不典型，经常连医生都难以分辨，自己何以能辨别呢？还是靠蜗居的时间吧。14天，14天。喝过一碗小米粥后，爱人打开电脑，她这几天比往常还忙些。本来有颈肩综合症，一个多月了，经过打针、吃药、针灸、按摩等全方位治疗后，刚刚开始缓解，可以坐起来了，可是这两天又在加重。她斜靠在沙发上，笔记本摊在膝盖，对几天前接触到的病例进行整理，也不断和医院值班的人员沟通交流，帮忙联系病人的取样、化验等等，每安排好一件事，自己仰起脸揉揉脖子，看样子满足得很。疫情紧张，一天里好几个足月孕妇电话咨询，她也都一一解答并安排他们住院。晚上做了几个菜，都在隔离的几个朋友，微信里视频着共同举起了杯。家属和儿子拿着牛奶，也乐呵呵地往手机前凑，几家人热热闹闹总算聚了一下。下午手机朋友圈里就有人号召，晚上八点一起开窗高唱国歌。爱人很着急，不到八点就拉上我到阳台等着，搜到国歌音频，窗户腿开个缝，手机伸出去不断播放。八点，对面小区里果然很多人也打开窗子，有人打开了音响，更多人是用手机，国歌的旋律此起彼伏。楼下的朋友中气很足，不断高呼，“武汉加油”、“武汉加油”。爱人平时不愿当众说话，也对着天空大喊，“病毒，滚”、“病毒，滚”。我唱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她紧紧靠在我的身上，两个人都是泪流满面。……儿子在看电视，《绿皮书》。风度翩翩的黑人钢琴家和不修边幅的白人司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本来互相看不惯的两个人，经过了一段因为种族隔离导致的困难重重的旅途，相互理解并都做了改变。儿子看得很轻松，搭在沙发扶手的脚不断抖动。爱人也难得静下来一起看，随着剧情发展，母子俩边看边评论，这才应该是生活的日常。……暖气一直开，花瓶里水都快干了。明天要调配一些水培绿萝用水，洗洗花瓶给植物把水换换。 2020.1.28第六天。早上起来，客厅里很暖和，昨晚忘记关暖气了。心情本来平静些了，没有来由的又有些焦虑。中午特意多炒了几个菜，喝了点酒，吃过饭就睡了一觉，结果晚上睡不着了。睡不着觉，本来提醒自己不看手机，又忍不住，就这样打开浏览一下放下，放下再打开。后来索性关了机，过几分钟忍不住又开机，反反复复折腾到很晚。看看朋友圈，也有熟悉的朋友在不断更新信息，看来也没有休息。想找他们聊天，又担心一旦聊上，可能一个晚上都不会睡觉了。很高兴自己忍住了，后来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焦虑来自一个信息，说是北京某个事业非常成功的年仅五十的病人不治。本来以为这个不幸的人离我们很遥远，结果微信群里有朋友说，这个人是他的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的丈夫。接着又在不同的群里，有人晒出了就诊前这个患者带病开会的消息。我相信，作为一个高三学生的家长，如果他事先知道自己不是普通感冒，知道这个病非常凶险，知道传染性很强，他会早早选择居家隔离或者就医，不会带病去开会。可惜，没有如果。孩子妈依旧歪坐在沙发上，隔空联系她的同事或学生，继续她的日常。前期已经出院的几个病人，孩子妈觉得目前这种状态下，她们的信息还需要多做些完善，于是不断联系各个相关科室，可以想象她戴着口罩的学生穿个白大褂在医院来回奔波。她甚至还想自己去病人家里看看，可是车子限行，她很着急，好在最后终于解决了。她使劲揉揉自己酸胀的脖子，让帮她贴上颈椎止疼药膏，然后舒舒服服地叹口气躺到沙发上。病毒是个可恶的小东西，结构不复杂，具有遗传因素的分子外有一层蛋白质外壳，遇到合适的环境可以自我复制。病毒都要有宿主，自己不能生存，所以病毒最好的归宿是与宿主和平共处。人类的体内环境与野生动物不同，在野生动物那里可以和谐相处的病毒，侵入到人体，就成了毒素，侵蚀人体的组织，严重时导致人失去生命。但是这不是病毒想要的结果，宿主如果死了，它们也就失去了赖以存在和繁衍的环境。作为低等级物种，病毒变异非常快，我理解他们变异的目的不是为了更快地杀死人类，而是恰恰相反。所以病毒感染人类后，毒性会随时间推进逐渐减低，但是作为他们生存的选项，传播性会变强。直到某一天，病毒对宿主不再构成威胁。生命本身就是由无机小分子经过某种机缘，变成有机小分子，有机物质再在原子重新组合的过程中得到了可以进行自身复制的大分子，也就是遗传物质。由此经过数十到上百万年的进化，逐渐诞生了生命，以致进化到最高等级的人类。病毒会不会是最初具有遗传特性的万万千千的物种中，没有走进化到高级生命的那一个分支呢？好消息也有很多。武汉火神山、雷神山医院都在加快建设，黄冈“小汤山”已经投入使用，看来病人得到救治、疫情稳定下来不远了。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天晴了，外面的树在阳光下绿得诱人。客厅里的绿萝因为暖气一直开着，不断有新芽冒出，生机勃勃。很想出去走走，应该很快就可以了。现在要做的，还是安坐家中，静待春风。 2020.1.39第七天。过了两天才发布第七天的情况，是因为那天情绪非常低落，心情坏到极致，感觉精神疲惫不堪。在家里闷时间长了，看着外面的阳光，心里想到的却是阴霾。这种反差，没有经历是体会不到的。一天里自己努力想做调整，上午煎了白茶，不断的喝，期间还到按摩椅按摩了两次。可是直到下午两三点钟，情绪还是没有好转。就烧了一大盆热水泡脚，水很热，泡得浑身是汗。后来只好去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又根本没有睡意，焦虑和恐慌不断袭击，叫人焦头烂额。期间感觉额头很烫全身发冷，赶紧测量了几次体温，在36.2到36.5间不等，看来也没有发烧，心里才稍稍有点安慰。爱人还是很忙，几个病人随访的事忙得一塌糊涂，一整天都半躺在沙发上接打电话。中间她还很懊恼自己也被居家隔离，不能亲自去，急得直拍沙发扶手。看我在不停测量体温，她自己可能也隐隐不安，只是病人的事还要不断联系，她也没有更多精力操心我和操心她自己，或者她不想让我看到她也有些焦虑。只是等我到卧室躺下，她自己也测了多次。后来告诉我，和我一样，虚惊一场。一天没有食欲，晚上坚持起来吃了半碗米饭，就着半碟青菜喝了一大杯红酒，临睡前又喝了半杯，倒头就睡，醒来发现真的是新的一天。窗外的阳光还是很好，只是小区里没有行人，静谧、安然。来武汉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武汉人，不会说武汉话，不是很喜欢武汉的很多饮食习惯，看不惯手捧热干面在街上边走边吃的豪迈，也不习惯柔弱斯文的女孩子忽然冒出一句汉骂的从容，甚至不了解武汉的很多地方，也不愿意主动去了解。可是在这个春节，在隔离在家的日子里，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深深融入这个城市，再不会分开了。屋内的绿萝长势良好，窗外的那些月季却很长时间没有打理，有很多枯叶。春天马上到了，我应该把心情调理好，给月季浇浇水施施肥，它们或许很快就会有花蕾，枝头将绽放一抹抹鲜红。 后记“武汉一周”最初是每天在朋友圈发，外地的朋友也给予了很多鼓励，说是可以成为窥见武汉的一个窗口。当初也想这样把时光都记录下来，可惜随着封在家里时间的延长，第二天早上再没有心情回忆头一天的生活，也没有办法再形成文字，就这样只简单记录了最初一周的生活。早期的时候也预见不到后来的困难，因为是马上过年，家里预备了很多食材，开始乐观地认为两周、一个月总会结束，所以没有吃不上饭的焦虑。随着家里冰箱冰柜渐渐空了，很快有了紧迫感，院子里超市还开着的时候，抢到了尽可能多的食材。再到后来，食物要计划着吃，一颗包菜要分吃好几天；还曾经千方百计在院子外团购到食材，但是运不到院子里面，那种无奈无计可施的绝望；等到情况再好转加入了院子里的几个团购群，社区也组织团购，才慢慢没有了食材焦虑。封在家里的日子，头发反而长得很快，慢慢就是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理发店没有开，网购了电推子，爱人给我和儿子都理了光头。反正也不出门，倒无所谓。那段时光种种意想不到的不堪接踵而至。直到某一天可以出门，开车到郊外肆意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面对天空大喊几声，那种快感也沁入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