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街角的茶馆裱了一幅字,老三认得——“莫谈国事”。王掌柜交待老三也裱一张,他找过王秀才一回,没遇着,忙里忙外的,竟把这事忘到了脑后。</p><p class="ql-block">王掌柜见老三许久没有动静,罕见地对着老三发了一顿无名火。还是王夫人细腻,找来笔墨纸砚,侍候王掌柜亲自写了一张,老三心急忙慌地和了些浆糊,规规矩矩地把它贴在了四海大堂最显眼的地方。官家的人进店,如常地在厢房里欢杯进盏,似乎对字幅没什么反响,商贾乡绅进店,都会对着字幅围观一番,有赞苍劲挺拔,力透纸背的,有叹成色尚可,还有很大进步空间的……只有行船的汉子进店,打着哈哈念一遍,照常豪喝海塞,随意神侃……</p><p class="ql-block">打这以后,老三多留了个心眼,他猛然发现,主顾们都没了从前的畅快,荤荤素素的江湖笑谈早被怨气声声的无奈叹息悄悄掩盖。商贾们醉了,总会窃窃地慨叹:老蒋的营生看样子老火了,如今的买卖一日不如一日,除却吃拿卡要,疏通环节维系人脉的开销,没利润不打紧,弄不好还要倒贴老本哟……船工们醉了,就扯开噪子骂:什么刮民党,三青团,全他娘的都是狼……</p><p class="ql-block">老三还真没弄明白,赶走了小日本,该说都要过好日子了,这世道咋说变就变了呢?虽说老三见多了酒醉胡言的众生相,但越来越多的“放肆”言论,让老三惊出了一身冷汗,每遇这样的境况,老三总是慌慌地端上热茶,似对醉徒又好象对着满堂食客大声说道:“大兄弟醉了,醉言酒语当不得真,四海的酒有后劲,下次一定得把着点量……”连哄带劝地把客人送出了四海的门。</p><p class="ql-block">四海多了一些生客,三三两两。有时叫上小二两,配盘花生,有时三两个盘菜,几碗米饭,一吃就是几个时辰。老三不敢问,但他猜也能猜出八九分,因为街角的茶楼也来了好多生人。就是这些陌生的人,几日前还从茶楼抓了些口无遮拦的市井乡邻。</p><p class="ql-block">世事就是这么神叨诡异,越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四海终究没有避过这场突临的祸事。</p><p class="ql-block">下南京的那艘山货船回程了,都是好多年的老熟客,以前过境,都会来四海歇脚打尖,这次也没有例外。</p><p class="ql-block">船工们熟门熟路,走进四海就象进了自家的门。吃着烈酒就着热菜,个个兴致昂扬滔滔不绝:解放军马上就要过江了……南京城有钱的土豪劣绅都跑了……老蒋的台子估计快要倒了……咱老百姓马上就要分田地做主人了……说得绘神绘色,激动人心,就连老三也听得如痴如醉,心潮澎湃。</p><p class="ql-block">门外忽然一阵骚动,一队荷枪实弹的军警把四海围得水泄不通。没等老三起身,军警已冲进了四海的大堂,直奔船工扑去……枪托雨点般击打下去,几个没留神的船工早已被击趴在地,哀叫连连。另外十几个抄起凳椅迎头接挡,终是架不住军警人多势众,只得边挡边退,被逼上了四海的二楼。可怜四海,桌歪椅断,碗碎碟飞,汤汤水水,一片狼籍……</p><p class="ql-block">有两个年轻的船工见已经收不了场,索性一脚踹破四海的木窗,准备跳楼逃亡。楼下传来数声枪响,两位船工应声跌落在了四海门外的街中央,几匹过路的马儿,被惊得前蹄高扬,烈烈地嘶唤。鲜血从船工的嘴里,鼻里,枪眼子里沽沽流出,船工蹬了几下,就没了动静。</p><p class="ql-block">那血腥恐怖的场面,老三谈及,至今还是眉目整皱,眼神慌乱。</p><p class="ql-block">当天四海里边所有的人都被抓了,拇指粗的麻绳,都打着死结捆在了右手上,五个一溜,上了膛的枪指着后背,沿着小镇的街缓缓地行走,队伍排得老长老长……</p><p class="ql-block">无关的食客交了些“保费”,很快都被放了,王掌柜执意只保了王夫人,老三和帮工。山货船的所有船工加上王掌柜,通通被严刑拷打,折磨得不成人样。有屈打成招的,有至死不认的,全都被冠上通“匪”的罪名,一个都没有放。</p><p class="ql-block">王掌柜是一定要救的,老三甚至天真地认为凭自己就能救得出来。一来,这事王掌柜没在前没在后,不明就里。二来,四海经营这么多年,当地的官官吏吏,哪个没在四海免费吃过三餐两餐。虽说酒后的兄兄弟弟当不得真,但烧香找庙门,他还是有点路数。</p><p class="ql-block">可是,起先天天照面的角儿,一约二约难会神佛面,三等两等不见仙人踪,仿佛一夜之间,他们都消失在这码头小镇里……</p><p class="ql-block">王妹郎家得了信,开始亲家老爷是不答允的,常情常理,这样的事弄不好会瓜葛不清,牵连负累。经不住儿子软硬兼磨,上下通融,左右打点,大把的金条抛出去,就像一坨棉花撒进了沅江,别说冒个泡,连个波儿都没有……</p><p class="ql-block">王夫人整日以泪洗面,独自神伤。老三急火攻心,茶不思饭不想。残残败败的四海饭庄就像一只在江里漂零的舢板,摇曳地漂荡。</p><p class="ql-block">除了那帮一起长大的弟兄,街上的人又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老三。有人说,老三天生反骨,暗通“匪”道,却让王掌柜顶罪。有人说,老三就是个灾星,他的到来,四海就频起灾乱……</p> <p class="ql-block">街上人都在传,说丑姑起网的当口救了一个人,据说是个做大买卖的老板,喝了点酒在河边闲逛,一脚踏空,栽在水里。也是命不该绝,丑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p><p class="ql-block">丑姑,老三不只是认得。她也是个苦命的姑娘,十一岁那年,爹娘被一段塌坡埋在土里,双双撒手人寰。小小年纪,就靠着爹娘留下的一叶小船,打些鱼儿,苦苦地成长。</p><p class="ql-block">丑姑的鱼,基本都是老三收的,论个头,论肥瘦,她的鱼儿进不了四海厨房,刚好老三相送主顾免费的鱼汤,丑姑的鱼也算是派上了用场,老三常牡丑姑的鱼钱里添上些个小额打赏。一来二去,接触多了,从熟人也就变成了朋友。最早丑姑是喊他“三掌柜”的,熟络之后,他还是喊她丑姑,她改唤他老三。</p><p class="ql-block">在老三眼里,丑姑不丑,只是赛不过王姑娘。丑姑其实真不丑,几年风风雨雨,浪里来浪里去,打造了一副结实的好身板,虽然脸面黢黑,细瞧起来也是青青秀秀,有些模样。</p><p class="ql-block">老三闲空时常帮她起网,两个人聊聊笑笑打发时光,能感觉丑姑乐意有他陪伴。老三却时不时在某种特定的场景下,一瞬间想起王姑娘……老三常送丑姑一些四海余剩的菜蔬,丑姑没道过谢,却每每满脸的红云闪闪。要说爱恋,老三对丑姑顶多是同病相怜下的兄妹情感。再说爱恋,丑姑心里一定有,除了感激之情以外的异样。</p><p class="ql-block">丑姑与老三的那帮兄弟也走得近,常能看见他们混在一起打闹,嬉戏,还有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弄些什么名堂。</p><p class="ql-block">被丑姑救起的人,老三见过一次,恰好就在四海饭庄。那后生姓覃,经常穿着长袍马褂,一袭绸裳,年龄大概二十出头三十不到,据说是做山货皮子的大老板。可在老三眼里,他的言行举止,更像是喝过许多墨水的先生,或者接近“小南京”里官家的貌样……老三懒得去探究,因为迎来送往的行当,最忌讳刨根问底,打探客人行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