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袁聿光

<p class="ql-block">随着年龄渐长,不得不面对越来越多的告别。</p><p class="ql-block">人们都抗拒年龄,不仅是因为要面对身体的日渐衰老,还有就是越来越多的告别。马未都说,希望用自己所有的收藏换取十年时光,五十岁时觉得自己老了,六十岁时,觉得五十岁真好。随着年龄增长,他渐渐感觉到死亡的逼近。他在《背影》一书中说:自打为父亲写悼文开始,发现身旁去世的朋友忽然增加。他断断续续写了二十五篇悼文,与亲人、朋友告别,最后结集成《背影》一书。</p> <p class="ql-block">他在书中说,父亲晚年本来身体特棒,却不幸罹患癌症,七十二岁过早地去世了。他写与父亲的告别:父亲认真地说,拔掉所有的管子吧,这是我的决定。我含泪咨询了主治医生,治疗下去是否会有奇迹发生?医生给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在拔掉维持生命的输液管四天后,父亲与世长辞,留给我无尽的痛。</p><p class="ql-block">他写到与朋友路东之的告别:少安兄久未联系,突然来电,劈头就告知东之去世噩耗,我一阵心悸,匆匆挂掉电话,竭力回忆着与东之的最后一面。在一个清冷的小拍预展上,我们不期而遇,那天大家都行色匆匆,但我们仍坐下聊了一会,喝了一杯白水。人生不知身后事啊,如我知他今天就匆匆远行,一定拉上他吃个饭,喝个酒,道个别。他写到与刘新园先生的告别:我听到刘新园先生西去的消息已经是他走后的第二天晚上,瞬间觉得突然至极。每次见到刘先生从未感到他有老态,总觉得他就是大哥。上次见到他时是在上海,吃饭喝茶,谈天说地,谁知人过中年后每一次分手都可能是终生的分手,回想那一刻顿觉心痛。</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57, 181, 74);">马未都父亲</span></p> <p class="ql-block">如果说,马未都先生与亲朋好友的告别都透着一种哀伤,那么,黄永玉先生就是另一种风格了。他也写过一本由悼文合集而成的书,书名叫《比我老的老头》。当初看到书名,根本想不到写的满篇都是悼文,比如悼念钱钟书先生、悼念风眠先生、回忆从文表叔。黄永玉也去世了,活了100岁,一辈子从不循规蹈矩,无论是他的画还是他的文字。</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57, 181, 74);">黄永玉</span></p> <p class="ql-block">读这本书让人轻松很多,因为他写的都是一些有趣的事情,常让人读着读着会心一笑。比如他写钱钟书,有人通知他参加国宴,钱先生说,我不去,我很忙。来人说,是江×同志(特殊时期的某位风云人物,笔者注)请你去的,我可不可以说你身体不好?钱先生说,不,不,我身体很好,我很忙,我不去。他写张乐平:乐平兄胆子特别、特别、特别小,小到难以形容。他说,抗战时躲警报,我和陈庭诗兄在乐平兄家里聊夜天,晚上九十点钟,飞机警报响了,他带着我和庭诗兄拔腿就跑······穿过漫长的密林来到一片荒冢之中,头也不回地钻进一个没有棺材的坟洞里去。自我安顿之后,急忙从坟洞里伸出手来轻声招呼我和陈庭诗兄进去。我听听不见动静,刚迈出洞口透透气,他蹩腔骂我:“侬阿是想死?侬想死侬自家嘅事,侬连累我格浪讲?”</p><p class="ql-block">他写齐白石老人更加有趣。李可染带黄永玉去见白石老人,从西单菜市场买了两串螃蟹。吃饭的时候,让阿姨去蒸,阿姨出房门不久又提了螃蟹回来,对着白石老人说“你数,四十四只啊!”老人“嗯”了一声,阿姨转身嘀嘀咕咕:“到时说我吃了他的……”</p><p class="ql-block">大凡写回忆、纪念文章,常忆其人生的不凡之处。黄永玉老人偏不,对那些带着光环的人,让我们从这些生活琐事中看到了他们更真实的一面,让他们“咣当”一下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但是,却让人觉得那些老头更加可亲、可敬、可爱,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大智慧呢?</p><p class="ql-block">芸芸众生,如黄永玉老人这般大彻大悟、超凡脱俗者,少。作为凡人,每一次告别,都是一次让人心痛的经历。尤其是面对亲人的离去,更觉心痛不已。</p> <p class="ql-block">2012年4月20日晚八点,父亲因脑梗偏瘫十六年、在医院住了近四年后溘然长逝,只有我一个人守在他的床边。因为长期卧床,父亲全身器官已经衰竭,此前几天,尿管里已流不出一滴尿,我们都知道父亲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一刻什么时候来临。那天晚上轮到我在医院陪床,快八点的时候,父亲突然要呕吐,来不及作准备,我急忙伸出双手去接,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八点,值班护士例行测血压,却怎么也测不到了,赶紧喊大夫做心电图,打印出来的那张纸上也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父亲走了。父亲走得很安详,躺在床上一如生前的样子,当护士拔去父亲身上所有的管子时,我还是觉得父亲只是睡着了,心里竟没有丝毫的波澜。但在之后父亲离去的十多年里,我却无数次想起父亲,想起他生前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想起他一生操劳,还那么年轻就被病魔击倒,没有好好享受晚年生活就离我们而去,胸腔里便被酸楚、心痛、惋惜等种种复杂的东西填满,常常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p><p class="ql-block">在告别父亲十一年后,我又告别了母亲。2023年9月6日下午三点四十分,母亲走了。当殡仪馆的担架车推着母亲就要离开病房,我扑通一声跪下,哀嚎了两声,被大哥制止。母亲的离去,我是悲从心来。母亲患风心病四十多年,病情一直稳定,2023年春起,病情出现反复,频繁住院,终不见好转。起初,我们兄弟仨轮流值班看护,中途我也病倒住院,母亲由大哥、三弟和小姨轮流看护,然而,无论怎样尽心照顾,终是无力回天。母亲临终,大哥在医院打电话说,看情况不好,我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母亲已处于弥留之际,小姨在细心为母亲擦拭着身体,我两眼盯着监护仪上那些数字,眼看着心率由60掉到40,又变成了一串字母。年轻的大夫大概还没大经历过病人的死亡,颤抖着双手,怎么也按不住心电图的电极吸盘,我知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喊了两声妈,我相信她是能听到的,只是再也不能回应。</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57, 181, 74);">父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合影</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写到这里,想起了龙应台的一段话:“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如今,父母远行,他们留给我的连背影也已经望不到了。父母健在的时候觉得来日方长,长到好像日子望不到头,长到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及,等真正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告别来的猝不及防。</p><p class="ql-block">其实,人的一生都在告别,告别昨天的岁月星辰,告别自己的少年、青年、中年,告别被岁月带走的亲人、朋友。告别带给人的无疑是痛苦的体验,但是,在告别中我们懂得了怀念,懂得了珍惜,懂得了包容。海子说,告别是通向成长的苦行之路。人都是在痛苦的磨砺中变得成熟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