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明亡清兴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如果以公元1583年努尔哈赤十三副遗甲起兵作为清兴的起点,以公元1683年南明最后一支势力延平王朱克塽降清作为明亡的终点,则整个明亡清兴的过程持续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中,中国最后一个全国性的汉人王朝轰然倒塌,来自东北白山黑水间的满洲辫子军团呼啸而来,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血水淹没了人间,全国人口从晚明的一亿骤降到清初的一千四百万,乱世中的读书人,更是在“亡天下”的痛苦中做出自己艰难的人生抉择。万年策的一生,就特别典型地反映出当时士大夫们那种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奈何的家国情怀。</p> <p class="ql-block">万年策(1598-1676),字献之,湖广平溪(今贵州玉屏)人,出生于明神宗万历二十六年,卒于周三年,大家对他出生的纪年当不陌生,但对于他去世时的纪年恐怕就很觉得奇怪了。就事论事而言,万年策离世的时候,他居住的平溪卫正是反清后的周王吴三桂牢牢掌控的黔楚边卫,吴三桂在称帝之前以周纪年,这在保存至今的一些碑刻中都能看到,万年策离世时平溪已然脱离清朝控制,纪年当然就是吴周的纪年了。万年策一生坚持反清立场,以明朝遗臣自居,临终之际清在败退而明也不兴,不知心中作何感想。</p> 像很多少年小伙子一样,年轻时代的万年策为人洒脱倜傥,心高气傲,卓尔不群,这样的人又总免不了几分桀骜难驯的气质,为俗世所诟病。家中父亲去世得早,母子相依为命,常常举债度日。有人上门讨债,母亲哀告说:“现在我们实在太困难了,没有办法偿还,但我保证,等我的儿子成器,一定厚谢你们。”没想到讨债的人轻蔑地瞧着万年策说:“你这个儿子,放旷轻佻,行为不检,哪能指望他!”这一席话深深刺痛了年少的万年策,他愤然撕毁衣冠,下定决心,不再外出游荡,从此闭门伏案读书,发誓“学不成不出户”,他的聪颖加上勤奋,苦读三年,果然中举。 如果不是身逢乱世,万年策可能会成为一位循吏,科举出身,主政一方,守法循理,按部就班地走完自己的官场生涯,告老还乡后受到地方尊重,礼敬有加,成为缙绅领袖,与家乡的文人士子们吟诗作赋,优游岁月,终老田园。可是,国家的剧变打乱了所有人的生命轨迹。万年策26岁中举,春风得意,初授陆川教谕,“兴学造士,著有能声”。几经升迁,做到南阳同知,相当于现在的南阳市副市长,钱海岳《南明史》对他这段为官经历的评价是“方严率属,洁己爱民”八个字,可见是位好官。当时“同知”的职责是掌管一府军政、税赋、边防等事务,若是在和平年代无非捕盗督税,但是到了战乱时期,就俨然一位帅兵的将军了。这时候,东北的满洲人还没有入关,但内地已然天下大乱,饥民四起、流寇肆虐,南阳作为南北要冲,不断遭受着各路兵锋的洗礼。万年策在这个职位上当然要担负起守御地方的责任。 明末的饥民与流寇不断合流,他们被饥饿与仇恨驱使着,勇猛无畏又身段灵活,如疾风骤雨般扫荡着脚下的一切,他们能战则战、势穷则降、降而复叛,朝廷剿之不尽、戮之不竭,南阳义军里就有后来名闻天下让人胆战心惊的“八大王”张献忠。万年策作为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却在残酷的战争实践中锻炼出不俗的军事才能,掌握了与流寇作战的规律,不仅连破敌军,还能敏锐地抓住战场形势,以擒贼擒王的战法用计歼灭敌方首脑,迫使余众投降或逃散。 <p class="ql-block">“一将功成万骨枯”,万年策在血雨腥风中踏着敌人的尸骨坐上了更高的官位,他先后升迁成为南阳知府、郧襄参议,从一府之长变成跨府连郡的军政要员。万年策在将要离开南阳之时,南阳义军又死灰复燃,一时间“人情恟恟,有不可终日之势,南郡市民,请于抚按,愿留公数月”,万年策也义不容辞,慨然留下筹划破敌之策,终于肃清残敌,等到继任者到任,他又详详细细地指导军情,授以方略,将局面安抚平定之后才放心离开。志书记载万年策离任之时“南阳童叟,攀辕号泣,数千人送至襄阳境上而返”,还为他“建祠塑像祀之”,可见百姓对这位德能兼备的父母官的留恋与爱戴。</p> <p class="ql-block">随着时局的不断恶化,起义军越剿越多,朝廷任命熊文灿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理南直、湖广、山西、陕西、河南、四川六省军务,负责镇压起义,驻襄阳讨贼。按照朝廷的方略,是试图将各地小股起义军全部逼入湖广北部和河南南部的南阳盆地,待各路官兵集结,再利用有利地形伺机聚而歼之。万年策受命镇守郧阳,参与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围剿,他这次的对手,除了那位杀人如麻的张献忠,还有后来直捣北京的李自成。迫于官兵的盛大声威,部分义军相继投降,万年策与义军周旋多年,深知他们反复无常的习性,建议不宜受降,就算受降,也应当以分散其党羽为前提,这些建议得到了统帅熊文灿的信重。万年策的分析果然言中,投降过来的义军张献忠、罗汝才等部并不安分,他们“名虽曰降,声援甚盛,掳掠淫杀,所在皆然,官军不敢过问”。当时张献忠正屯军谷城,熊文灿被义军激怒,失去了耐心,把心一横,决定将谷城闭门焚烧,让整座城池玉石俱焚,彻底根绝张献忠所部。万年策急忙劝谏,他首先动之以情,说:“贼之在城中者不下数万人,城中百姓亦不下数万人,若一概焚烧,贼死固当矣,其如数万生灵何?”然后又晓之以理,分析了义军在谷城内外的部署情况,如果要进行焚城这样明显的举动,势必会打草惊蛇,促其速反,影响到整个围歼的总方略。熊文灿听取了万年策的意见,停止焚城计划,从而解救了谷城数万生灵。李自成义军围攻郧阳,万年策多方守御,造成敌方重大损失,不得不撤围退兵。朝廷从四面八方赶来援剿的官兵和附近土司武装越聚越多,偏偏又值荒年,米价腾贵,万年策设法催办,供给军需,居然能使“兵不告匮,民不惊扰”,确实是一员干吏。地方志赞誉他“抚辑哀鸿,调济军饷,隐然有折冲樽俎之风”。后来杨嗣昌督师,举荐万年策为监军,不久又升任太仆寺少卿,管理皇家车马。</p> 大明王朝已经进入最后关头,不知出于何种动机,万年策以母亲年高需要孝养为由辞官归里。甲申剧变,北京沦陷,弘光帝在南京即位,招聚贤能,起用万年策为太常卿。据后来清朝的地方志记载,万年策“已知时事不可为矣,屡疏恳辞不行”,而《南明史》却是另一种笔墨,说他因“道远未至”。两相比较,清修的方志明显有为乡贤回护的动机,毕竟明清为敌国,上疏不去是主动划清界限,而道远未至则还在摇摆观望,在文网森严的清朝,人们想要推崇纪念这位乡贤,当然要让他跟前明的势力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p class="ql-block">明军兵败如山倒,南京、福京相继陷落,弘光、隆武两任天子都被清军擒杀,战火很快延烧到湖广,总督何腾蛟败亡,局势已经糜烂不堪,隐退江湖多年的万年策此际再也坐不住了,读书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他必须要挑起这副担子来,不管挑不挑得动,尽人事听天命吧。他毅然出山,赴肇庆进谒永历帝,主动请缨督楚。永历帝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臣深为嘉许,晋升他为兵部尚书、副都御使,总督滇黔楚粤军务,并赐尚方宝剑。可惜时与势已不同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纵横捭阖的万年策,已然垂垂老矣,武事荒废多年,身体僵硬到竟然不能纵马驰驱,到了靖州,又与当地明军失去联络,“清兵猝至,惊遁归里”。从这里我们明显能够看到,初生的清王朝横扫天下的勃勃生机与强大气场,以及枯朽的明王朝垂死挣扎的不甘与恐慌。万年策当然还算不上一代名将,但是从过往的经历看,他也绝不是一介庸才,身为手持尚方剑的统帅,遇上清军,竟然只捞到“惊遁归里”这四个大字刻写在煌煌史书里,是辛辣的嘲讽,也是辛酸的无奈。</p> 我们今天回看万年策,他应该算是一个“识时务者”,或许从他辞官奉母那一天起,他就已经预感到大厦将倾、势不可为了,只不过心中的责任感让他后来又不得不知其不可而为之。国势倾危至此,而南明的内斗仍然不止,孙可望挟持永历帝,再次晋升万年策为兵部尚书,总督滇黔楚蜀军务,孙可望降清后,万年策受到牵连,被降为户部右侍郎。不管怎么样,他对这个王朝一直不离不弃。云南陷落,永历帝逃奔缅甸,这一回,万年策不跑了,老了,累了,跑不动了。一个战士,不是战死疆场,就是回到故乡,万年策“幅巾归里,隐碧土寨(今玉屏县朱家场镇九龙村)别墅,足迹不履城市者几二十年。每岁时肩舆便道至祖坟祭扫,望城恸哭而返,曰:‘吾不忍见故乡皆荆榛瓦砾也。’”关于万年策与永历帝的关系,清修地方志上也有不同的表述。地方志记载“永历践祚滇池,授公楚粤总制,寻授大司马,公皆不就。屡遣使登趣,公不获已,始强起至滇,稍一视事,即引疾卧碧鸡山中”,把万年策襄助南明说得那么勉强,那么不得已,这当然是后来的一种政治需要。 不管对于他出仕南明的履历如何掩饰,他归隐林泉后的风骨节操,还是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他与两个弟弟,明朝新兴州(今云南玉溪)知州万年亨和兵部主事万年维,兄弟三人“俱年逾古稀,怡怡一堂,终身无间言”。万年策兄弟又同明朝尚书、督抚郑逢元以及布政使夏起龙这些平溪籍人士,“皆庞眉皓发,朝夕过从,往来泉石间,悠游杖履,一时人心风俗,有所维系”。据记载,万年策“状貌魁梧,双瞳炯炯,见者无不逡巡悚慑”,在玉屏民间,还流传着一个“虎听驱逐”的传说,讲的就是他晚年隐居乡野的故事。据传一日万年策正立于门外,突有猛虎自门前经过,万年策也不慌张,手执芭蕉扇朝虎一挥,说:“畜生还不快走,不得在此为害!”那只老虎斜眼偷瞧了他一下,竟然低眉顺首,摇摇尾巴走开了。过了几天,有一个催粮的差役经过,万年策在门口看见,就对他说天色已晚,小心猛虎伤人,并盛情留他在自己家中住宿一夜。差役却没拿这番忠告放在心上,只以官府办差时间紧迫为由拒绝了万年策的好意。果然才走出十几里路程就被猛虎所害。这个故事有几分志怪传奇的色彩,真实性我们先不去管它,但是人们愿意接受一个令老虎都敬畏三分又心地纯良的万年策形象,也投射出大家对他为人的尊重和赞许。 《南明史》记载万年策的儿子万钟锡曾任推官,这相当于现在的中级法院院长兼审计局长,应该是与其父共仕南明。地方志记载,万年策还有一个儿子叫万钟礼,是清朝顺治庚子科举人。顺治庚子年是公元1660年。公元1658年,清军攻入云南,1659年永历帝逃奔缅甸,由此推知,1660年的万年策应该已经布衣归里了。尽管以遗臣自居,尽管胸中有太多愤懑和不平,但时势比人强,生活还要继续,子孙们也还有他们自己的人生和事业。好在虽然已经易服剃发,但他们读的还是圣贤书,走的仍是科举路。万钟礼也争气,官敷勇卫(今贵州修文)教授,跟他父亲初入仕途时一样,担任地方文教官员,而且文采翩翩,时人誉其有汉末文章大家阮瑀的风范。 公元1676年,这一年在中华大地上,同时并存三种纪年:清朝是康熙十五年,在台湾的明朝延平王使用永历三十年,起兵三年的周王吴三桂则以周纪年称周三年。隐居平溪的万年策,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年,对于这位79岁的老人来说,人间的这些纷争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一个叫做万年策的个体生命,永远定格在他出生后的第七十九年。 <p class="ql-block">万年策的诗歌后世只留存下来一首。明清之际小小的平溪边卫可谓人才辈出,自熊明遇被谪戍平溪之后,瑞应九芝,平溪籍士子接连九人秋闱高中,这“平溪九子”以及“万氏三杰”万年策、万年亨、万年维兄弟,有的在地方主政一方,有的在中央担任大学士、尚书,事功赫奕,但存世的诗文却极少。这当然是因为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乱世,兵燹火劫之下,文籍典册实难幸存,加上清朝文字狱的极端严酷,这些前明遗老的文字当然更难保存。目前已知只有郑逢元的《谷口集》被其孙“于旧家败篦中搜得”,有幸保留下来。万年策的《瓮水故山庄》一诗乃是因为收录在《黔诗纪略》中才得以存世。这是作者晚年渡尽劫波隐居山林之后一首明志之作,特录于文后,与读者诸君共赏。</p> 山居旷远昔年游,杖策三泉共素秋。<br>杯酒酣歌当瓮水,棘人惨淡自滇州。<br>雨余谡谡芙蓉老,漏转声声蟋蟀幽。<br>月到空庭心欲寂,萧然未改旧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