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大爷今年八十八

王昕

岳大爷退休前一直在北京某小学的食堂做饭，岳大妈是某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岳大宝和岳晓贝。

岳大妈年轻的时候很彪悍，最英勇的壮举是曾经手持菜刀追着岳大爷从学校的食堂跑到操场又绕了三圈。两口子在家的时候也经常打架，岳大妈也是经常拿着擀面杖或者锅铲追着岳大爷一边骂一边满院子跑。坊间传说他们干架的起因多半是岳大爷在人群中多看了某小媳妇一眼。岳大爷其实很绅士，和媳妇打架从来是只还嘴不动手，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了就跑，还因此练就了一副好身板。

岳大爷没事儿的时候最喜欢打扑克和下象棋，但他总耍赖，下棋老悔棋，打扑克的时候偷看别人的牌。有一次玩争上游时岳大爷说我出个大猫震死你们，然后又找不出大猫，旁边的老孙笑话他说，你老看我的牌，把我手里的大猫当成你的大猫了吧？众人都笑了，岳大爷也跟着没羞没臊地笑。

岳大爷活着活着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没什么人瞧得起他，他也就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但这并不代表他过得不好。

岳大爷人生中有两个最大爱好。第一是爱做饭，每天在学校食堂里给老师学生们做完还不嫌累，回到家吃饭也讲究的很。尤其是到了周末，岳大爷总是白案红案两手抓，凉盘热炒搭配上，一点不凑合。岳大爷家的烟火气和饭菜香对街坊邻居总是有直击灵魂的冲击力，只要岳大爷一炒菜，前院后院的人不论是正在打扑克的还是打孩子的，都会暂时停住手里的动作，提着鼻子一闻，然后一边咽着口水一边说：嗯，估计是焦熘肉片！等饭菜全做好，一家人把小饭桌摆到院子里团团围坐，岳大爷把二锅头拿出来，然后就呲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肉地开始细品。虽说都是家常菜，人家主打的就是吃的是原汁原味和有滋有味。

岳大爷的第二个爱好就是宠孩子，这里专指岳晓贝。晓贝长得俊俏乖巧，人见人喜，从小就跟她爹特别亲。在晓贝降临之前，岳大爷整天不是和周围的糙老爷们互相调侃就是被媳妇儿追着打，不知道啥叫温情，直到晓贝出生，软萌萌娇嫩嫩的，一声声稚嫩的童音喊“爸爸”，尤其当她用柔软的小手小胳膊搂着她爹的脖子时，岳大爷的心都酥了，不用喝二锅头就能从头醉到脚，简直要当场融化掉。他每天除了干活，就是瞧着宝贝闺女傻乐。晓贝还特别争气，从小学习就好，好到根本就不像是岳家的人。等晓贝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岳大爷激动得恨不能想把家里的煤气罐点着了当爆竹放，让整个宣武区都知道：我们老岳家出了个大学生！

虽说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晓贝的哥哥岳大宝却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熊孩子。按岳大爷的说法，他那双脚压根儿就不愿意踩地，不是上房顶揭瓦，就是骑墙头上用弹弓子瞄准别人家的窗户玻璃。从小到大，岳大宝惹的事比岳大爷炒的菜还多，今天开了别人的瓢儿，明天摔断了自己的腿。老师教三门课，他能给你考四次不及格。好在岳大爷就在同一所学校上班，请家长方便。岳大爷每次被老师训斥后都憋了一肚子火，回家就骂岳大宝“你个王八羔子，兔崽子，真是个狗娘养的！”岳大妈听着不对劲儿，就冲着岳大爷喊：“你骂谁呢？”岳大爷更来气：“我骂你呢，都是你惯的！你看我今天不揍死他！”然后岳大爷就去厨房找家伙，岳大妈赶紧去阻拦，随后就是一家人你追我躲，你打我骂的罗圈架。直到吵够了，骂痛快了，岳大爷才开火做饭，同时宣布不许大宝吃饭。然后就是大宝很有骨气地说，不吃就不吃！

就这么打着骂着，大宝越来越魁梧，就打不动了，再加上大宝稍微也懂了点人事儿，不怎么惹祸了，家里就消停多了。那时候晓贝住校，平时见不着，岳大爷下班之后，除了和老伙计们下棋打扑克，就是在家和岳大妈拌嘴。上了些年纪的岳大妈此时也停止了武斗，但两口子打起嘴战来却谁都不服输，虽然不像电视上的大学生辩论赛那么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却也是唇枪舌剑，你有来言我就有去语，哪句话都不能掉地上没人接。

一转眼两口子都到了退休的年纪，岳大爷的晚年生活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朋友中混得最好的是老孙，两个孩子一个在深圳，一个去了美国，都大把大把地给爹妈寄钱，每次回来都给爹妈带一大堆补品。老孙两口子经常到处旅游，后来在家的时候也不开火了，一天三顿饭都下馆子去吃，反正不差钱。只可惜这么好的日子还没过几年，两口子先后得了癌症，才七十多岁就相继去世了。当年和岳大爷一起打扑克的老伙计们也都一个个地先后得病住院，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还能走动的，还搬家离得特老远，难得见上一面了。

失去了老伙伴们的岳大爷也很是郁闷了一阵子，晓贝心疼她爹，就弄了只漂亮的小博美狗狗带回家给爹妈作伴。岳大爷喜欢得不行，给狗狗起名叫司令，每天跟司令聊天，连做饭时都给司令详细讲解菜谱和烹饪步骤。

2023年12月31日，岳晓贝和自己的丈夫，儿子一起来父母家给岳大爷过88岁生日，并欢庆新年。岳大宝从匈牙利打来了视频电话给老爹祝寿。大宝最近这些年一直在东欧倒腾买卖，还娶了个比自己大而且带孩子的洋人老婆。岳大爷对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还是看不上，但如今儿子都过了耳顺之年了，再说离得也远，就爱咋咋地吧。

有女儿女婿给打下手，身体杠杠的岳大爷亲自下厨做了打卤面和一桌子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全家人一边喝茶一边听岳大爷感慨人生。此时的岳大妈脑子已经有点不好使，嘴皮子也不利索了。有时候岳大爷说点啥，连司令都明白了，岳大妈还没反应，更别提像年轻时那样和岳大爷斗智斗勇了。

岳大爷怀里搂着司令，一边喝着茉莉花茶一边回首往事，忆苦思甜。岳大爷说他觉得自己挺幸福的，尤其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没病没灾，吃嘛嘛香，他特别知足。岳大爷把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自己的闺女晓贝，说女儿最贴心，不管人在哪，都是看着就开心，想起来就高兴，这一辈子都是他的开心果和十全大补丸。

晓贝的情商超高，说爸您也别光夸我，我哥和我妈也有功啊。岳大爷一翻白眼说：“他们俩有什么功？净气我了！”

晓贝说：“您想啊，哥在家时您每次骂我哥都是怎么解恨怎么来，骂的畅快淋漓，又排毒又败火；您跟我妈吵架的时候也特能掰扯，两个人都是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既锻炼了逻辑思维，又加强了语言组织能力和表达能力，专家都说了这样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岳大爷一听，说还真是有点道理，要不是我这么多年陪着你妈吵架拌嘴， 说不定她早就傻了。

晓贝接着说：“当然了，咱家最大的功臣是您这个厨子。您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又没有添加剂，咱家人的嘴都吃刁了，从不去外面吃东西，这么多年少吃了多少垃圾食品，而且省了多少钱啊！”

亲闺女真是太会聊天儿了，几句话就让岳大爷笑开了花 。此时电视上正在演郭德纲和于谦合说的相声《造厨》，岳大爷听到郭老师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就跟着乐，小声跟女儿说：“你们小的时候，没少吃我从学校食堂拿回来的排骨和带鱼！不过倒也不能算偷，反正都是剩菜。”

还没等晓贝回答，岳大爷借着酒劲又跟闺女又说了一个岳大妈的秘密：“你知道吗？当年你妈在公共汽车上卖完票，哪天下班不往自己兜里揣个一毛两毛的！”

晓贝一惊，没想到一直教自己学好的老妈还干过这种事，岳大爷又说：“要不怎么你妈能隔三岔五的给你和大宝买槽子糕和蜜供呢！”

一提起槽子糕和蜜供，顿时唤起晓贝内心深处最温馨甜蜜的回忆，同时有效地摇晃了她的是非观。她看了一眼正在旁边傻乐的妈妈，说：“妈，您好像做的不对啊。您说，我错了。”

岳大妈像个听话的小孩一样顺着说：“错了。”

晓贝说：“知错就行，改了就好。再说您比起古往今来那些窃国大盗和贪官污吏要强多了，这事以后咱就不说了啊！”

岳大妈又乐呵呵地学着说：“不说了。”

眼看着临近午夜，倒计时快开始了，晓贝大声说：“咱商量个正事儿呗！”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后，晓贝对岳大爷说：“爸，生日快乐。我就是想再吃二十年您做的菜。”

岳大爷心里合计了一下说：“那我都108 岁了呀！”

晓贝含笑点了下头，并不说话，岳大爷爽快地接着说：“得嘞，就108！”

此时的岳大爷相信自己就是传说中的人生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