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

丛中笑

　　夜半，辗转难眠的时候，朦胧中，母亲就坐在堂屋前的椅子上。我慢慢地走过去，靠在母亲的膝边，睡意像潮水样漫卷上来了；工作忙碌，生活纷扰，千头万绪，压力像山一样，感觉自己要垮的时候，合上眼睛，好像看到母亲敞开的温情的怀抱。我缓缓走过去，能听见母亲的心跳，顿时，心里酣畅起来了；当受到委屈，遇到不顺，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流泪的时候，母亲的手来了，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情绪的闸门打开了，泪水像泄洪一样倾斜而出……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母亲更爱自己的子女？可是，最爱我的人，已经离开我23年了。23年来，无数次，无数次，母亲走入我的梦境。

有梦，真好。因为梦里母亲永远是活着的。

　　母亲出生于上个世纪，吃苦受累了一辈子，临终前受尽病痛的折磨。我永远忘不了，医生宣布母亲医治无效，出院回到家的一刻。瘦弱的母亲软软地靠在我的怀里，无助得像个婴儿，声音低低地说：“太疼了，头魂没了，疼到骨头缝里了。”我流着泪和哥哥满世界给母亲找止痛的药。可是这种止痛药，医院是限制用的，即使买到药也只是止一时的痛，救不了母亲的命。

母亲最终去了。肺癌。终年66岁。2000年10月27日，是我一直不敢触碰的日子，母亲在这一天撒手尘寰，我和她天人永隔。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能原谅自己。我给母亲的爱，远不及她给我的爱呀。

小时候，冬天。真冷。手脚都冻麻了。放学了，一路小跑回到家，“妈---我回来了。冷——”母亲赶紧端来一碗热汤边走边吹边说：“快喝，喝了就暖和了。”一碗热汤下肚，感觉手也暖了，脚也暖了。晚上，母亲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成冻冻碴了。”母亲用体温温暖着我冰冷的双脚。母亲在，再冷也有暖。

母亲烙煎饼的时候，我和弟弟总是呆在旁边，母亲烙一个煎饼，我俩吃一个，母亲笑眯眯地说：“就不信，烙不上你两个馋猫吃的。”我和弟弟吃饱了，跑出去玩了，母亲继续烙煎饼。烙完煎饼。母亲还会在余火里给我们闷上几个地瓜。贫穷的日子，母亲用爱让我们感觉生活是那么富足。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离家八里路。我开始住校。一周带一次饭。母亲总是给我炒一大盘咸菜，放在那种铝制的菜盒子里。咸菜里总要给我放上肉丝，卷着煎饼吃，香香的。夏天，带的煎饼长了毛，最后带的饭不够吃的了。周末忍着饥饿回到家：“妈，我回来了。饿——”母亲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塞到我肚子里。肚子撑得鼓鼓的，晚上临睡觉前，母亲爱怜地轻轻给我揉着肚子。母亲在，无处不是爱。

　　师范毕业，在离家二十多里路的沙墩教学。周末回家，总想在家多待一会，多陪陪母亲。于是周五晚上回家，周一一早再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为了不耽误我上课，周一的早晨，母亲总是三点多钟起来，和父亲一块做好饭，再喊我起床吃。我问母亲怎么能起来那么早。母亲说，心里有事，到点就醒了。

我在沙墩工作了六年。每个周一的早晨，母亲总是送我到村头；周五的晚上，母亲又等我在村头。可是如今，村头的树没有了，小路没有了，家没有了，等我的父母，也不见了。

母亲给了我三十年的爱，我却什么都没能给母亲。

　　忘不了母亲皲裂的手指。冬天，母亲的手指裂开了一道道小缝，干活的时候，裂缝挣着很疼。母亲会在手指的裂缝里放点棉花，把手凑在火苗上。棉花点着后，母亲把手猛地缩回来，“哎呦”一声，再猛的一捏。我不敢看。问母亲，不疼吗？母亲说，疼一下，合上就不疼了。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这双皲裂的手支撑着我们的家庭，把我们兄妹四人送到了不同的工作岗位。

　　母亲结婚十年才生下我们兄妹四人，年轻时候的母亲受到的委屈可想而知。听人说，奶奶曾经直接说，喂只小鸡还知道下蛋呢。但是母亲从不计较过往，她说，老的无过天无过。

她对奶奶一直很孝顺。好吃的总是先给奶奶吃。她常对我们说的话是：“你奶奶年龄大了，好东西要先给奶奶吃。”小时候，母亲经常让我陪着奶奶睡觉，我就蜷缩在奶奶的脚边。母亲不住地提醒我说，如果感觉奶奶不动，要用脚碰碰奶奶，别让奶奶睡过去了。

过年了，母亲总是把奶奶请到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桌，奶奶坐在正上方（上岗位置），奶奶不动筷子，谁都不能吃。

　　母亲孝敬老人也疼爱孩子。小时候，父亲在郯城上班。家里五口人的地就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但是再苦再累，她都不让我们干活。她说，她这辈子不认识字，是个睁眼瞎，怎么也要供孩子好好读书。

上个世纪的农村普遍重男轻女。女孩子上完学的不多，大都让大人拉回家种地了。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有人劝母亲，女孩子是人家的人，早晚要出嫁，让她下学帮你干活多好。

母亲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她想上，就供她上。

　　母亲对自己家人好，对外人也很热情。那时候穷，经常有要饭的。每当要饭的到我家来的时候，母亲总是让我们赶紧拿煎饼给人家吃。如果家里正好包了饺子，母亲也会让端碗饺子给要饭的吃。

记得童年时的一天，天色已晚，外面又黑又冷。几个要饭的来到我家，她们一个个衣衫褴褛，拄着棍子步履蹒跚。母亲赶紧给她们一人盛了一碗稀饭让她们先喝了暖和。吃完饭还留她们在我家住宿。第二天，天亮了，她们临走的时候，连连说，好心人哪，好心人哪。

　　母亲对人好，对小动物也好。家里一直饲养着鸡鸭鹅，还有几只小兔子。

记得是一个冬天。母兔子要生小兔子了。可能母兔子是第一次做妈妈，没有经验，它疼得满地乱跑，把刚生下的小兔子撇在地上不管了，小兔子差点冻死了。母亲赶紧把刚出生的小兔子一只只揣在怀里捂着，居然都活了过来。

母亲用她的切身经历，告诉我们要勤劳、孝顺、宽容，心中要有爱。母亲一直是我心中无形的靠山和标杆。

　　我以为母亲永远不会老。可是谁也阻挡不了时间的洪流。

那年，应该是我调到城里工作的时候。一天，我正在教学楼上备课，无意中往楼下一看，看到一个蓝色的身影。这不是我的的母亲吗？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话，人与人之间是很难联系的。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我家离城里七十多里路，学校离车站又得有十多里路。母亲不认识字，她是怎么从老家坐车来到城里，又从车站步行到我学校的？仔细看看，真是我的母亲来了。

我赶紧从楼上飞奔下来，“妈，你怎么来的？”那一次，我再一次感觉，不识字的母亲是那么伟大而坚强。这应该是母亲第一次进城，为的是来看看她的女儿。

此刻，母亲应该再也不用担心，她的女儿不会因为不会绣花，不会烙煎饼，不会纳鞋底，不会干农活而找不到婆家了。

也就是这次，我明显感觉母亲老了。母亲走路变得缓慢，说话开始迟钝，眼神里对我充满留恋和依靠。

　　我终于也学会了织帽子，用钩针给母亲钩了一个蓝色的小帽子。针法不是很均匀，帽子不是很板正，但是母亲一直戴着，很骄傲地戴着。我又给母亲织了一件开衫毛衣，不是很好看，但母亲一直穿着，很自豪地穿着。

如今，有那么多的漂亮的妈妈衣服，我多想一件一件买来，穿在母亲的身上。可是母亲又在哪里？

　　母亲呀，如今我也到了逐渐老去的年龄，我多想穿越时空和您对话，和您说说我的工作，谈谈我的生活……哪怕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坐着也行。可是，您在哪里呢？

我常常梦回小村庄。想童年时候的缕缕炊烟，想菜地里长势喜人的小菜，想村路两边的白杨树，想家里的几亩地，因为这里有我的母亲……

我常常梦回老房子，想堂屋里的八仙桌，想院子里的鸡鸭兔，想家里栽种的枣树，梧桐树，榆树和槐树，因为家里有我的母亲……

2023年12月31日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