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趔趄又一年

沉 穂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春日苦短，一年又何尝不是。年少时总盼过年，掐指天天数；年长后，却感到周如天过，岁月催人老的紧迫有时逼得人近乎窒息。有好多事想去做，等要做时却没了激情，常落个“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喟叹。托口“忙”便敷衍了一切，无形中原谅了自己，堕落便应运而生。其实，生活就是这样，不会总是平顺、总是圆满，一路趔趄而来，方是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遗落在人生旅途上真实的影子。

　　年初三月，因年龄原因转折性进入了闲下来的模式，日子里突然有了丰沛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当然这种时间我更想贴切地理解它为大脑的留白。记得那是一个午后，我把近六七年的笔记全部整理出来，摆在桌上，静静地望着，像望着一座巍峨的山，一会山雨空蒙，一会峰回路转，闭上眼睛，都能闻见纸页间飘忽不定的汗味来。后来，它们悉数被我装入袋子，提到了城南泾水堤岸。是时，阳乌西坠，河水清悠，一把火起，厚厚一摞笔记本瞬间冰山消融。望着灰烬上空的袅袅青烟，心头如格式化卸载顿觉轻松疏朗。归途，得《谒泾水日暮》句：“等闲出城西，蒿枯旷野低。衰芦知风劲，寒鸭闻声起。泾水天际来，荒石录纹理。炊烟溶暮色，日落何急急？”

　　然而，人是最怕心闲的。心是身体司令部，心闲了，其他来不及节奏转换的器官便会出故障。于是，突然就得了滑膜炎，左膝爬楼梯时突然就疼痛酸软。市里、省里周转折腾，遵医所嘱，需服药静养三个月，每日行走不得超过五千步、更不能剧烈活动，一下子这闲时间便翻倍增长了。书，读书，那些曾经束之高阁的书成了我最佳解药。从3月份开始到年底，扎扎实实读了9本书：李洱《应物兄》，基辛格《论中国》，狄更斯《双城记》，高晓声《中文桃李》，余华《文城》，王小波《黄金时代》，王跃文《家山》，沈复《浮生六记》，王国维《人间词话》。读书，让我平静、让我愉悦、让我释怀、让我思悟，心中留白处，渐渐屹立起另一座秀美的高山。

　　李洱《应物兄》讲了一个某大学决定成立儒学院的荒诞故事。在敬佩作者知识储备丰富之余，我觉得儒学传承必须解决“度”的问题，亦即法治和德治的平衡问题、愚民和育民的界定问题。基辛格《论中国》，读后感觉何尝不是“论美国”。因作者的立场、观点显然是站在美国一边的，认识美国、认识美国人，《论中国》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渠道和窗口。高晓声《中文桃李》通篇告诉人们一个朴素的生活道理，那就是人生一心仰慕、追求的生活，未必就是最适合你的生活，有时候退一步确实会海阔天空。余华《文城》讲述了主人公为寻一个人、献身一座城的故事。我最敬慕的是书中田大兄弟们对主人的绝对忠信，并由此感慨：我们国家诚信社会建设太任重道远了。

　　其实我最想说的，还是伴我趔趄度过这一年最后时光的《人间词话》小册子。王国维有句话道：“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也就是说，为文之人，须做真人干真事说真话动真情，对人对事对物皆不负，方得文章高境界。一句话，醍醐灌顶。从那日起，再看书读文章，见那些词不达意或言不由衷、一本正经地装逼者，便一笑而过了。

　　所以，做个真实的自己，确是一种勇气、一种考验、一种修为。一个真文人，必是一位有节操的人。屈原投江，海子卧轨，历史上前赴后继的这些人，皆是因为他们那近乎洁癖的节操被现实亵渎，于是，生命自决成了文字最后的绝响。忠于人忠于事忠于物，那就忠实地记录生活吧，让文字和丹青雕塑最真实的自己，莫辜负这世间仓促的来去。诸如《途经沣水小记》：“时令相催近小满，沣河早市笑晏晏。华衮已入少年梦，烟火写就黼黻篇。”再如《小暑渭堤拟句》：“人间七月芙蕖开，大秦故里亦江南。莫问前朝兴衰事，庄生梦里去采莲”。所见所思，不求平仄，原汁原味，一吐为快了。沈复《浮生六记》之所以流传至今且被推崇，正是缘于他文字的真。他把自己狎妓的经历都写入文章，这是何等坦荡的襟怀啊！

　　就这样，撕掉一切伪装，罔顾人言可畏，挣脱名缰利锁，看清了自己的同时，也看清了别人。生活一旦没了伪装，也便没了设防，人间处处一片澄明。人走茶凉，反而成了非诚勿扰的呵护与关心。阴霾只是一时的雾障，明天的太阳断不会今天出来。坦然享受缘来缘去、默默珍惜相厮相守、随时静待悲欢离合，就像年末这场地震一样，大难临头，能有一双相拥紧攥的手在黑暗之中伴你，何憾之有、夫复何求？既然生命如此脆弱，我们怎能不让她无拘无束地尽情绽放呢？

　　“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光阴荏苒，沧海桑田。生命不止，我们还得趔趄前行。2024年的曙光即将破晓，我更喜欢唐恬《孤勇者》这首歌词伴随我的脚步，踩着今年落幕的乐章，铿锵迈入新年的序曲：

爱你孤身走暗巷

爱你不跪的模样

爱你对峙过绝望

不肯哭一场

爱你来自于蛮荒

一生不借谁的光

你将造你的城邦

在废墟之上

去吗 去啊 以最卑微的梦

战吗 战啊 以最孤高的梦

……

（文中插图国画均系作者业余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