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清水河

巴雨

现在的清水河。 过去旗人集聚的京郊清水河畔蓝靛厂火器营早已成为历史。 　　日夲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清末民初版《探清水河》。 　　喜欢听京腔京韵的《探清水河》。曲里的那一句:“提起了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是来自儿时看的电影《突破乌江》里，国军军官守在江岸阵地上，一口白面之后，悠闲地哼起这小调。念小学时，每当做完作业或无聊之时，便伸伸懒腰，那松老三就顺口而出了。不知怎的，电影里充滿激情的革命歌曲还未流传开来，这一句反派口中的京韵小调却传唱了几代人，人们还在猜想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定非好人，却不知这凄美的爱情悲剧紧随在后。 　　能聆听《探清水河》这曲子，还多亏了德云社的郭德纲先生，是他将这首传唱百余年又几乎失传的京韵小调普及开来，据说还冒了风险，有道貌岸然者硬是给这曲子扣上一顶所谓“淫词窑调”的帽子。 老郭的唱腔，那浑厚的大嗓门太违和了，有人戏谑道，大莲就是被他推下清水河的。不过，这曲子深受人们喜爱，出不少翻唱版夲，一时洛阳纸贵。 　　大多数翻唱的《探清水河》，将曲词中的三更、四更砍掉了，成了六哥哥二更进门后，与大莲的手还未捂热，就到了五更，爹娘的烟泡子刚一烧完，发觉门庭被辱，于是皮鞭蘸水便开打。 这流传了百余年的京韵曲词，还是在日夲早稻田大学的图书馆里发现的。细细看来，那三更四更是这么写的:三更鼓儿发小六把墙扒惊动了上房的女姣娃急忙开开门两扇伸手拉进小冤家四更鼓儿忙二人上牙床大莲的舌头尖甜(舔)在了六(儿)上(牙)堂(膛)亲人宝贝搂着你来睡露水夫妻不能久长久 　　原来，词里的四更只是恋人间的正常的接吻，充其量算是一种“热吻”吧，这种当前爱情剧中司空见惯的行为，哪里又和“淫词窑调”扯上一点关系？ 　　当佟小六知道大莲跳河，悲痛异常，经一番繁锁的葬仪后，在河边三跪九叩把礼来行，接着:祭完回家中不住暗伤情单相思病儿得的也不轻躺在炕上竞喘气虽然没死皮也脱一层 原来，旧词中小六还话着，人们为了拔高爱情悲剧，说小六跳河殉情，赚了不少眼泪，故事也升华了。事过后，人们将这个故事广泛演释传唱，佟松两家多有不快，企图用钱制止消除影响，哪知不久后这京韵小调便风靡全国了。 　　一位名曰安东尼大叔的民间歌手见三更四更这个天窗，大有不平，硬是将三更四更的词重新填了出来:三更鼓儿喧月亮它照在中天六哥哥来到了姑娘我喜心间呐亲人呐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呀一把手我是抱住了冤家啊我的心肝四更它鼓儿忙有情人配成双久旱逢甘霖鸳鸯戏水长呐你的蜂儿啊落在我的花蕊上啊哥哥哥哥你从今后，可不能把我忘夜深呐人儿静奴在那你怀中红烛照着我的点点泪愈诉愈无声呐啊我只怕咱俩露水的姻缘到头来一场空啊 安东尼大叔的词写得好，用了久旱逢甘霖、鸳鸯戏水长、蜂落花蕊中，几个比喻，通俗易懂，雅俗共赏，经他的演绎，曲子提升了不少逼格。总觉得，维纳斯已缺了一臂，还想断其另一臂，硬说那支剩下的是在搔首弄肢，有招嫖客之嫌，真是不可理喻。 　　说起流传于民间的曲词，不由想起1972年冬，公社大修农田水利，在高山上修筑水库，其中有一个活路是打夯，十几个男男女女随着号子声拉起绳索，再将百十斤重的石墩抬向空中，再放手狠狠砸向坝面，将泥土夯实。公社何书记令我搞宣传，将积极分子的事迹写写，再广播出来提高士气。我在坝上巡视，走近一组打夯的队伍时，那苍凉号子声突然咽了下去，其中有人将我望了一眼，便说:不怕，是知青。我便好奇地加入他们的队伍。那号手又怯怯地继续喊了下去。原来号子的内容是旧时的《十八摸》，因有大量描写男女肌肤之亲之”淫词”，属严禁之列，若被干部发现，轻则处分，重则关押。不过，随着那“摸”的过程，乡民们一口一应一拉一放，似乎在介入，在旁观，妙趣横生，干起活来也不累了。 收工后，我与号手一阵攀谈，他便引我来到家里，从壁龛上翻出一小木箱，开箱后，不知出自哪个朝代的几夲小册子便呈现在眼前。册子上密密麻麻的俚语村言，有家长里短，有醒世箴言，有知名典故，有关男欢女爱的，充满了相识、相恋、交欢等粗俗的描写。当然，其中的《十八模》是民间的保留节目，同原版的《探清水河》一样，休想登上大雅之堂。然不得不说，虽言语粗鄙、露骨直白，却充滿了底层的人情趣味，对弱者的同情，对旧时妇女遭遇的不平，也体现在忧伤哀怨的词曲之中。 　　唐代大诗人杜牧自书的《张好好诗》。　 之前读过唐代诗人杜牧的《张好好诗》。张好好，江西南昌人氏，因善歌舞，十三岁就入了乐籍(唐代的乐籍制度是针对罪民及其妻女，迫使其世代从事音乐工作，身份低下)，豆蔻年华，天生丽质，歌舞佳绝，成了江西观察史沈传师府中的歌女。诗中描写沈传师在腾王阁中恭候踟蹰云步的好好，女宾们一字排开引首翘望，待她一展歌喉，便是“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 杜牧时任张公幕僚，年轻有为风流调傥，天长日久暗生情愫与好好相恋，常与之“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以至“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 好景不长，三年后，沈公弟弟沈述师以千金纳好好为妾，便生生掐断了这段情缘。好好身不由己只得为杜牧赋诗一首:孤灯残月伴闲愁，几度凄然几度秋；哪得哀情酬旧约，从今而后谢风流。 又过了两年，杜牧在京师洛阳为官，一次在东城重睹好好，时好好年方十九，就被沈述师遗弃，飘落在酒铺卖酒。面对昔时恋人，好好“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这个“怪”字用得好，没有一句述苦，却嗔怪昔时恋人为何事苦楚，实不该年少白须。接着，她又询问起昔日友人的境遇:“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好好花样年华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却“此生安处是吾乡”坦然面对宿命，不觉顿生怜悯，又不胜唏嘘。 　　有一阕宋代名倡聂胜琼的《鹧鸪天·别情》: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话说宋时长安仪曹李之问与名妓聂胜琼情感甚笃，这一天，接上级调令到汴京任职，临行前，聂胜琼在莲花楼设宴饯别。宴中聂为李唱曲挽留，李深受感动又滞留月余，当李夫人来信催行，只得动身。数日后，聂思念难奈，写了这首《鹧鸪天》，使快马送与尚在途中的恋人。李阅后，便将之藏于行李箱底，也算是这段露水情的一个落幕，回家后终被妻子发现，于是老实交待。不料，妻却被词中的文彩和真情所感动，于是心晓大义，变卖嫁妆，催李之问娶聂胜琼为妾。“琼至，即弃冠栉，损其妆饰，委曲以事主母，终身和悦，无少间焉。”此故事传为一段诗坛佳话，聂胜琼也凭这阙《鹧鸪天别情》让后世所铭记。 李之问与名妓的一段风流，在正妻的撮合下，又成就一段好姻缘，真不知是哪辈人修来的福！ 　　无论是如何的风华绝代、才华横溢，旧时底层歌女的命途却多为坎坷。白居易《琵琶行》中流落浔阳的长安倡女，由“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的惊艳靓丽，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飘零憔悴，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旧时的文人士子在与歌女的交往中，也留下许多千古名句，宋代秦观在一首《滿庭芳》的词里有: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同朝代的柳永，为青楼歌女写过不少好词，歌颂她们的美好，同情她们的境遇，每当与之离别，正如是: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楊柳岸，晓风残月。” 　　最后再补个缺，72年建的那水库，待47年后的2019年深秋，一行当年的知青重返故土，专门去那海拔千余米的山上凭吊了一番: “越野车一直爬到石佛山顶，见一休闲山荘，两排草屋中只一间屋内有四位麻友酣战正浓，根夲无暇顾及我的问路，便悻悻走进不远处的厨房。 ‘请问附近有没有叫百家塝的水库？’一中年厨娘想了片刻，似乎这个名字听说过又许久未闻。‘有，就在附近，不过那是个漏库，多年未关水了。’ 回程中，终于找到那个‘漏库’。年代久远，树林的覆盖，地形地貌与当年已相去甚远，水坝上滿是青苔，库底几乎被乱石落叶残枝填滿，彻底颠复了想象中绿水莹莹的期待。 鸣呼！这就是我们当年孤独踏雪、战天斗地、热火朝天的战场？不可名状的失落让我们沉默良久，难以接受。世间万物，斗换星移，当属常态，也诚如几十年后的仿若隔世，‘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滿面，鬓如霜’” 尚不知这漏库的大坝是否因《十八摸》的曲调所懈殆，没有夯实。却可知，半个多世纪前，这荒郊野岭也响起过那蒼凉的号子声。 (篇中图片、视频均出自网络，谢谢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