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21年的最后一天,一个寒冷的早晨,龙伯伯离开了我们。时光倏忽,两年飞逝,哀思又涌。在这个特别的日子,转发何士光老师的怀念文章《告别您,也是告别我们自己》,以此表达思念。</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告别您,也是告别我们自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何士光</p><p class="ql-block"> 龙志毅主席逝世的消息是龙隆来电话告诉我的。往日里龙隆来电话,多半是他从外地回到贵阳来了,说要到家里来,喝杯茶,说说话。但这一天他告诉我的,却是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时候就这样到了,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即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对自己说,一种日子结束了,不会再有了。这许多年来,我们的日子里都是有这样一位领导、长者和朋友的,不管是见到或者没有见到,你都知道他在那里,会让人觉得有一种依傍。但从这一刻起,我们就和他告别了,和一种日子告别了,也和往日里的那一个自己告别了。</p><p class="ql-block"> 龙主席的灵堂里,满满的是各级领导同志送来的花圈,迎面是这样一副挽联,是同志们对他的评价:</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光明磊落精神不朽</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鞠躬尽瘁典范长存</p><p class="ql-block"> 而在灵堂的正门那儿,又有这样一副挽联,则应该是同事们和更多的人们对他的认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为人正直毕生无愧</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办事公道浩气长存</p> <p class="ql-block"> 那一天,贵阳的天气很寒冷,灵堂里容纳不下许多的人,大家便一直在门外的寒风里守候着,要一一地和他告别。若是想一想,这正直和公道,虽然平实而简单,却就是古往今来人们始终在呼唤的一种风范了。一切复杂都源于简单,有了正直和公道,其余的便都在其中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大家又才会照直地用这样一副挽联,来为这个人送行,并且寄托自己的怀念和心愿。</p><p class="ql-block"> 这许许多多的在寒风里聚集着的人们,除了有相同的心情而外,一定也还有属于自己的往事,若是让大家都说一说,就会有许多难忘的故事。若是我自己也来写一幅挽联的话,该怎样写呢?但写挽联是要需要时间的,这时候心里闪烁起来的,只是排列起来的句子:</p><p class="ql-block"> 一路有您,是我的幸运</p><p class="ql-block"> 告别您,也是告别我们自己</p> <p class="ql-block"> 龙主席固然是我们的领导,他曾经担任过好几种领导职务,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习惯地称呼他龙书记。但平日里,我和龙隆龙泉是平般朋友一样的来往,所以龙书记又像是我们的一位长者。记得有一次,也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我在一处会场里遇见了龙书记,那时候因为匆忙,外套的领子没有料理好,在我向他问好的时候,他就顺便地伸过手来,给我整理好了外套的领子。平常我们说到生活的时候,大抵只是一个概念,而实际生活则是场景和细节,这样的一个细节就让我至今也觉得温暖。龙书记除了是领导和长者之外,同时又还是一个作家,一生始终笔耕不辍。从这一层意义上说,他待我们又像朋友一样。他的生日聚会,他和家人周末去哪儿休息,有时也会邀我一起去。他的新书都会送给我们,我们有了什么新作,也会惦记着给他送过去。每次我先打电话说要去他家里,他都会欢迎地说来吧来吧。一个人是真欢迎你还是敷衍你,这你是感受得到的。所以我们要去见龙书记,反而不觉得有什么阻碍。去年我在《人民文学》上写了一篇散文,叫《秋光里,河岸上——文学与道的随想》,私心想来,这大约是我的有关文学写作的最后一篇文章了,后来还托了龙隆送了一本杂志过去。这时候想起来,倒仿佛我是在用这篇文章向他话别似的。</p> <p class="ql-block"> 从我一九八0年代初期进入贵州文学艺术界开始,我们的日子里就一直有龙书记。我不知道同仁们意识到了没有,在我们之中有这样一位本身就是作家的领导,会意味着什么。但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则深切地感受到,像润物细无声的春夜喜雨一样,有这样一位正直公道的领导也在从事文学创作,认识文学艺术界的人们,熟知文学艺术界的情形,这对于贵州文学艺术界的生态就是一种支撑,一种滋润,一种平衡。有他在,意见就会得到表达,诉求也会得到回应,是非不会被扭曲,真相也不会被掩盖。往事虽说并不如烟,但往事又毕竟如烟,只是留在我们自己的心间,在和他告别的这一刻,便浮上心头来了。或许我总得选一两件事情来说一说,不然往后就再也不会有说起这些旧事的心情了。</p> <p class="ql-block"> 最先来到这心头的,也仍然是一个细节。那是当年,老作家蹇先艾先生要退休了,贵州作家协会要选出一个继任的协会主席的时候。也仍然是在会场里,我看见龙书记走进来了,他是作为会员代表来参加会议的,就像往常一样去向他问好。还没有走到近前,龙书记看见我了,迎面就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是来投你一票的”。亲切和温暖就不说了,感人至深而让人难忘的,是直率。要是换一个人,就会讳莫如深。我每天在单位里都在见到大大小小的领导,有谁会这样照直地说话呢?</p><p class="ql-block"> 往事是需要解读的。于是我心里又有了另外一个细节,这个细节不是关于龙书记的,而是关于那一次作代会的,所以又还是和龙书记那一句“投你一票”相联系。时间来到了如今,许多年过去了,一天早上,住在我家楼上的某老师家的保姆,空闲的时候下到院子里来,和我的老伴聊天。这位老师,就是当年参与筹办那一次作代会的一位领导同志,如今年事已高,已经病卧在床,不能下到院子里来了。保姆说,老先生躺在床上,还常常不平和叹息,对她说,“连我的徒弟的级别也比我高”。保姆自然不知道这徒弟指的谁,而我听说过后,就明白无误地知道这徒弟说的是我。一时间我就不禁有些惊骇的感到,这人心的纠结是多么的可怕,所以了却生死实在是不容易,轮回流转终究是难免的。一九八0年代初期我是乡下的一个文学青年,他是《山花》编辑部的一位副主任。他编发过我的短篇小说《春水涟漪》,先是让我改了第一遍、第二遍,接又让我改第三遍。我决定不改了,便又把初稿给了他了,第二天就回乡下去了,不想后来这初稿反而发表了。那时候我们称呼他老师,是一种尊称。就像现在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何老师,却一个也不是我的徒弟,我从来都反感这种有人生依附意味的陈规陋习。老师后来是作家协会的一位行政领导,在筹办那一次作代会的时候,一开始草拟理事会的名单,他就提起笔来,删掉了我的名字。从逻辑上说,这思路是很清晰的。协会主席要由理事会来选举,如果我连理事都不是,就不用说主席了。来到这里,就和“投你一票”是一回事情了。</p> <p class="ql-block"> 我们的生活诚然是多层次地展开的,第一是在大环境的意识形态里;第二是在小环境的生态里;第三是在个人的心态里。一个人的内心会有多古怪,就是外人难以窥视的。在文艺界的生态里便有三种人,领导、行政人员和作家艺术家。在我们作协领导的心目里,我们就是徒弟和手下。有一次,我们的一位副秘书长邀我们一起去给一位客人敬酒,到了近前,竟毫不掩饰地说:“我带着我手下的五个作家来给你敬酒。”那时候装电话还要有指标,文联给处级领导都装了电话,作家艺术家却不可以。后来在一次会议上,我当面向龙书记反映,希望也能装上电话,龙书记对他身旁的文联领导只说了一句话,“给他们安”,我们也就有电话了。那么按照这样的心路,到了作协要选出一位主席的时候,就不应该是徒弟或手下,而应该是师傅或者能带领着手下的领导了。所以那时候,协会里便有了一种舆论,说作家协会主席也不一定要是作家,也可以是一位文学工作者。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同志来征求意见的时候,就这样问过我,说你们作协的那位领导真奇怪,我们向他征求意见的人选,他一个都不同意,我们要他推荐合适的人选,他也一个都不推荐,这是为什么呢?我们默然了一会,便都笑了,这不需要作答。我不知道后来的一切是怎样进行下去的,不知道我是怎样又进入了理事的名单,怎样成为了主席候选人。对于我来说,文学,或者文字,只是一种般若,是我的人生的一种方式,是我寻找生命的真谛的一种路径。至于作品,以及作品的发表、出版和获奖,还有别的什么,不过是附产品,乃至附产品的附产品。但即便如此,也不是说我就不明白日子里的这些花絮。我后来是全票当选作家协会主席的,当然了,我也投了自己一票,我为什么不呢?鲁迅先生有诗句说,许多的梦趁着黄昏起哄,莫非我也要跟这些梦一起,反过来作践自己?如果什么人都行的话,那么我也可以。在明白了这一切之后,你就知道龙书记的那一句话,“我是来投你一票的”,会有怎样含义,会让我有怎样的感受了。</p> <p class="ql-block"> 我有时候也想过,一个这样高级别的领导同志,怎么会这么平易地和大家相处呢?但又反过来想,或许这又才合于人情,是由一个人的人格力量决定的。那一年,妻子遇上一场严重的车祸,住进了医院里。我见到龙书记的时候,他就说他也要到医院里去看看。我连忙要他别去,已经有好些人去过了医院,连护士同志都已经有意见了,说这是什么人呀,妨碍他们的工作。要是龙书记去了,动静就会更大了。但这样的一种心意,就让人没法感激。也就是那时候,我们文联办公室的同志,却暗地里到医院去查问,看能不能在医疗费上找到我的一点毛病。这诚然是应该的,甚至都无关乎人情冷暖,只是多少情急了一点。我平生在物质生活上没有多少心思,我有我系心的事情,我还没有那么蠢。一套老房子从当年住到现在,从来没有装修过,朋友来了说像贫民窟,领导来了也说家徒四壁,但能有这样一隅可以遮风避雨,我就已经很感恩了。我素食多年,文联后来涉及到体检、吃喝和游乐的事情,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我写过的文字,也是在一张用玻璃板搭起来的桌面上写下来的,英雄尚且不问出处,有谁会问文章是在怎样的书桌上写出来的呢?所以在一次会议上,我就说我在这工作岗位上,是不会侵吞一分钱的。刚好龙书记也参加了那次会议,他当即就说了一句话:”士光同志的话我相信。”他就是这样信任人、关心人、帮助人。这些年来,就我知道的来说,不管是在个人的成长上,还是工作和生活的困难上,他就关心和帮助过许多的人,我就不便代为叙说了。还有些事情,就需要更多的篇幅,更多的思量,这时候也只能搁置了。</p> <p class="ql-block"> 只有一件事情,却可以说是一直留在这心里的一块心病,则想趁这个机缘说一说,也好把它放下。当年龙书记的《政界》出版的时候,是我为《政界》写的序。那篇序的标题,是《变,还有不变》。不想出版以后,这题目却改成了《变,还是不变》。要知道,这两者之间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把“还有”改成了“还是”,却有着根本的差别。《变,还有不变》是兼有变和不变两者,说的是变与不变的辩证法,我们的一部《易经》说的也就是变易与不易的道理。犹如说,不变的是初心,变的是在各种不同的情势下的显现。而《变,还是不变》,却只是笨拙地要在变与不变之中二选一,就没有什么智慧和境界可言了。这不会是龙书记改的,要是龙书记改的,他就一定会告诉我,征求我的意见。这是在出版社哪儿改的,不知出自哪位先生或女士的见地。好的编者,在于发现作家和作品。而有的人一旦当上了编辑,则误以为就是要改别人的作品,乃至像当年的某老师一样,还要把作者剔弄一阵,不然就枉为编辑了。这就有些像宰客似的,固然也有一种自得和快意,但如果能掂量一下,便没有人会有这样的本事,能够改尽天下人的文字。《人民文学》就从来不改我的稿子,若是有需要斟酌的地方,也会和我商量。但《何士光文集》出版的时候,一位本来只负责校对的女士,却几乎在我的每一页上都做了改动。《山花》也是这样,我的《我与<山花>》发表的时候,一位本来只负责打字的美术编辑,也把好些字句改成了她偏好的意思。我只好把它们推倒重来,不出版不发表也都罢了。但我知道,这我做得到,若是初来乍到的作者,就不免要几分凄凉地委曲求全了。所以我向来认为,一篇作品如果能发表,就要尽量保持作家的文笔和作品的风貌,不然的话,整过容的面孔便都成了编辑的镜像了,更何况还把眉目都弄偏了。这里因为是牵涉到龙书记的《政界》,所以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这些年一想起来,就觉得是自己对不起龙书记、欠着龙书记什么似的。这时候把它写出来,虽然于事无补了,也仿佛透过了一口气。</p> <p class="ql-block"> 如今,龙书记走了,我们还活着,但我们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一位大英雄、大诗人在《短歌行》里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对酒当歌是需要情怀的,我辈却没有这样宽余,今生今世来到这人世间,就不得不拖着这一副沉重的躯体,怀着一颗摇曳的心,在这人世间浮沉,然后去寻找自己的归属之地。至于去日苦多,终于从岁月的尘埃和生活的风雨之中走过来了,倒没有什么可悲苦的,而是一件幸事。那么一路走过来的时候,能够遇上龙书记这样一位领导、长者和朋友,便是我辈的因缘、我辈的幸运,连同整个的生活一起,都是我们要庆幸、要感激的。</p> <p class="ql-block"><b>龙志毅:</b>(1929年—2021年12月31日)云南永善人,中共党员,云南大学毕业,1949年参加革命,1947年开始发表作品。曾任贵州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省城轶事》、《政界》、《王国末日》,文集《龙志毅散文选》等。中篇小说《厂长的私生活》获全国军工系统神剑文学奖,散文《李淑彬现象》获金壶奖,《省城轶事》获贵州省首届文学奖、贵州省庆祝建党70周年文学奖,《聂耳墓前》等15篇散文获中国第五届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p> <p class="ql-block"><b>何士光</b>:1942年生,著名作家,贵州省贵阳市人。<span style="font-size: 18px;">曾为全国政协委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主席。1</span>964年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后为乡村中学教师。曾发表和出版过小说和散文多种,结集为《何士光小说散文集》,其中《乡场上》、《种包谷的老人》和《远行》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乡场上》和《喜悦》等有英、俄、法等译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