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贾硕

贾硕

<p class="ql-block"> 冬至临近,雪纷纷扬扬,连下了几日,路面湿滑不堪,已经许久没回家了。零下十几度持续了十几天,忽一日天放了晴,气温回升,我决定回老家看看。</p> <p class="ql-block"> 一路上尽是裹着点未融尽积雪的深青色麦苗,远远望去,青白相间。深褐色的树林匆匆向后退去,光秃秃的枝丫间赫然一个个老鸹窝,田间却并不见老鸹出没,只有受了惊的麻雀扇动着翅子扑棱棱飞起,田间的鸟雀闻风而动,呼啦啦一片扶摇而上,隐匿到远处的秃枝上去了。乡间已经有了浓重的冬的味道了。</p> <p class="ql-block"> 依旧是熟悉的街道,狭长的胡同,迎面而来的熟悉的乡邻。因为没有事先打招呼,父母并不知我来,大门紧闭,锁还是我儿时的那把,赫然张挂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熟识的乡邻热情相邀我去他们家坐坐。久居城市,早已习惯客套而不失礼貌地跟邻人点头招呼,也早已适应浅浅微笑迅速点头后匆匆躲进家中,用一扇门跟外界隔绝开来。现代人标榜着自由与独立,总是以适可而止的客套回应着来自别人的同等冷漠亦或是灼热的目光,我们刻意保持着与他人的距离,我们把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于是,我们自由、独立、清醒却又怅然若失。而我的从未离开过黄土地的乡邻似乎从来不知何为人与人的距离,他们不在乎什么隐私的维护,甚至从没有过边界感的概念,于是,每当我回到老家,任谁都可以摸摸我新买的新羽绒服并询问它的价格,人人都可以过问我的工资并品评一番。他们与我对话的口吻如同跟自家的孩子,在他们的认知里,只要是这个村出去的人,就是大家的孩子,只要是回到这个胡同,无论去谁家,都算回家。</p> <p class="ql-block"> 他们叫着我的乳名,热情地跟我攀谈,甚至有眼花耳鸣的老太太不由分说就上前抓住我的手,细数着我儿时的过往,并赞叹我现在好福气。他们粗声大气,毫无文雅可言,但却让我莫名的亲近。家庭和职业赋予我不同的角色,妻子、母亲、儿媳、教师,我习惯了扮演这样的角色,且在不同的角色间切换的游刃有余,每一种角色都提醒我,我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应该履行何种义务。只有此刻,在我的老家,只有当我的乳名被唤起时,我才恍然发觉,原来我还可以做一回孩子。</p> <p class="ql-block"> 我忽然记起母亲无意间说过的话,若是家里没人,钥匙就在旁边的砖缝里。我谢绝了乡邻的盛情留饭,果然在门口的砖缝里找到了钥匙。可能是怕我找不着,母亲放的钥匙从未挪过地方。我推门进去,一个个胖墩墩的白菜在廊檐下码放的齐齐整整,空气中弥漫着白菜独有的气息,凉凉的。柿树光秃秃的枝丫间落着一两只鸟雀,见有人来,也并不惊飞,只是探头探脑地张望。不用说,吃惯了仓里的粮食,这鸟已然成为家鸟。花狸猫本来在墙头枕着尾巴打呼,它闻声而动,从墙头一跃而下,欢快地跑到我的脚边,抵着脑袋亲昵地蹭我的脚踝。我久未归家,这猫居然还能认出我是它的主人,或许,是嗅到了跟它主人同等的气息吧。就像我觉得我母亲身上永远弥漫了青草汁子的味道,我的三岁小儿也会仰起稚嫩的小脸,天真地对我说,妈妈身上有一股“妈妈味”。可见,人应该是有气味的,我甚至还敢断定,一家人一定有着类似的气味,这气味也像基因一样有编码可循,就像孩子闭着眼也能嗅出母亲的味道,猫儿也能迅速甄别同一家人的气息。</p> <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母亲推门进来,看到我,又惊又喜,对于我的久等,她不住地表达歉意,说去三婶家比鞋样子去了,还是对门的大娘左一家右一家去寻,才把她叫回来。</p><p class="ql-block"> “闺女来了还去串门,以后不看她。”对门的大娘笑着打趣。</p><p class="ql-block"> “二妹妹来了?给俺婶子拿什么好吃的?”后脚进来的嫂子笑吟吟地附和。</p> <p class="ql-block"> 母亲笑着把大伙让进门,并掏出手机打给父亲,不住地说着“闺女回来了”。母亲极热心地把晒干的柿饼拿给街坊们吃,大家品评着柿饼的好品相,感慨今年这棵柿树可是出了力了。今年春天赶上倒春寒,全村的柿子都稀稀落落,唯有我家的柿子挂满枝丫,剪好的柿子盛了满满两笸箩。</p><p class="ql-block"> “为啥只有你家柿子收成好?”嫂子问。</p><p class="ql-block"> “还只有人家出个大学生呢?你咋不比去?”大娘笑着打趣。</p><p class="ql-block"> 众人一起笑着,母亲生性谦和,待人友善。平日里,大娘婶子们经常走动并相互玩笑,邻里和睦非常。每年柿子下来的时节,母亲都会送给左邻右舍,整条胡同的人都吃过我家的柿子,大家盯着柿树光秃秃的枝丫,预算着来年的好收成。</p> <p class="ql-block"> 父亲拎着一只鸡进来了,数九寒天,父亲居然把棉衣攥在手上,而只穿了一件毛衣。我大为不解,嗔怪他为何不穿上衣服。父亲呵呵地笑着,说:“走了一路了,热得很!”他顺手把鸡交给母亲,嘱咐母亲赶紧炖上。父亲打开紧紧包裹的棉衣,那棉衣展开后,赫然露出了十几只烧饼来,焦黄的芝麻烧饼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我这才恍然明白,为了让我吃到热乎的烧饼,我的父亲居然用脱下的棉衣包裹了一路烧饼,而衣着单薄地走了二里路。我莫名心疼起来,嗔怪着父亲,赶紧给他披上棉衣。他却催我快趁热吃,我咬了一口,烧饼咸香无比。父亲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两串糖葫芦,冲我说:“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那时候五毛钱一根,现在涨到四块了。”父亲说这句话时,神情极不自然,甚至略带忸怩。</p> <p class="ql-block"> 我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解读了父亲的意思,我的思绪迅速回到了儿时的一个片段。我跟着母亲去赶大集,看到了卖糖葫芦的老头举着糖葫芦高声叫卖。那挂着糖霜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很是诱人。年幼的我扯着母亲的衣襟,扭麻花一般缠着母亲买。母亲说,省下买糖葫芦的钱来买菜,够全家人吃一天了。那时糖葫芦不过五毛钱一根,时年的我还并不能从母亲的话语中咀嚼出要为一家生计考量的心酸,只是不住地哭闹,闹到最后也没能吃上糖葫芦。执拗的我赌气不吃不喝,抽抽搭搭哭了半夜。夜里,我听到母亲跟父亲谈及此事,母亲不住地重复着“才五毛钱”,她显得非常懊悔。这事已经过去三十年,我也早已为人父母,也早过了吃糖葫芦的年纪。即便想吃糖葫芦,手里牵着更小的孩子,总觉得不太适宜。于是再也没动过要买糖葫芦的念头。只是每次回老家,父亲总是以给孩子吃为由买上三五串糖葫芦。我的孩子并不爱吃糖葫芦,父亲却健忘一般,每次都会买。</p> <p class="ql-block"> “姥爷,我才不爱吃这个呢。”有一次我的儿子嘟囔着说。</p><p class="ql-block"> “你妈妈小时候可爱吃糖葫芦了。”父亲说完都会抱起我儿子,他细细端详怀中的孩子,并招呼我母亲过来:“你看这孩子,眉眼跟雪莲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的父亲许是在我儿子的眉眼中看到了我的模样,每次抱起这孩子,他都像重新举起了儿时的我。</p><p class="ql-block"> 这次我并没有带孩子过来,父亲却仍然买了糖葫芦。没人知道我爱吃糖葫芦,我的父亲,却惦记了整整三十年。</p> <p class="ql-block"> 院子里,父亲架起柴来烤火,他一边招呼我过来烤火,一边说着家里的琐碎。</p><p class="ql-block"> “你妈疑心病重,总念叨一家人视频,咋总不见你上线呢?”父亲絮叨着,没等我开口,他自顾自地说,“我说闺女可能在上晚自习,咱别给孩子添乱。”</p><p class="ql-block"> “工作忙,还要辅导孩子。”我找着拙劣的借口,“我多久没来了,爸?”</p><p class="ql-block"> “有21天了吧?”父亲接着说,“家里倒是没啥事,你们各自顾好自己的小家,我跟你妈好着呢。天冷路滑,雾又重,不用来,打个电话就行了。”父亲不住地宽慰我。</p> <p class="ql-block"> 劈柴噼噼啪啪地爆响,红红的火焰愉快地跳跃着,我的心被愧疚填得满满当当。我凑到父亲近前,跟他聊着工作上的琐碎。父亲极认真地听着,并不时给我一点回应。我恍然发觉我的父亲,我身材高大的父亲,已经伛偻到跟我平齐。我记忆中伟岸的父亲,在岁月的磨洗之下不仅斑白了头发,笑皱了脸颊,就连身材也不再挺拔。时间不言不语,但却通过父辈的苍老换取新一辈的成长告诉我们时间更迭的真相。我唏嘘良久,并暗自告诉自己,趁我已懂得,趁我还拥有,一定要常回来看看。</p> <p class="ql-block"> 柿子树上的鸟雀不时下来啄食地上的秕谷,火光愉快地跳跃着,映红了父亲的脸膛,这久违的暖驱散一路的严寒。待到一家人围炉而坐,闲话家常,外面风声凌冽,室内却鸡香扑鼻,温暖如春。</p> <p class="ql-block"> 每次回家,那些与家人闲话的片刻,那些灯火可亲的瞬间,那些心里盛满对故乡惦念的夜晚,总能在寒冷的冬日里带给我久违的感动。数九寒天里,即便外面风雪漫天,仍觉胸腔溢满了说不出的暖。我的一生,都将走在家人的惦念里,这温柔的惦念助我在人生的道路中走得虎虎生风,走出一路坦途,走出万千气象。</p><p class="ql-block"> &nbs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