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瑞康里

李小龙

<p class="ql-block"><b>文后附53张照片</b></p> <p class="ql-block"> 1954年,我们家从蟠龙街搬到瑞康里18号,那年我5岁。直到1968年夏远赴北大荒,我在瑞康里生活了整整14年,度过了难忘的学生时代。</p><p class="ql-block"> 1975年秋,我们家搬离瑞康里,在此之前,我曾三次从北大荒回沪探亲,每次仅在瑞康里小住不到一个月。再后来,偶尔途经那里,虽会走进去看看,只是浮光掠影罢了。因此,直到今天,记忆中抹不去的依然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瑞康里,还有儿时的玩伴、同学和邻居。</p><p class="ql-block"> 瑞康里是英商麦加里银行在1930年兴建的,是典型的新式石库门里弄,四周围着街面房,北面是海伦路,南面是新嘉路和嘉兴路,东面是哈尔滨路,西面是溧阳路(后改称四平路)。除南面外,其余街面房的后门都与弄内房隔着一条不足2米宽的小弄堂。</p><p class="ql-block"> 瑞康里原本有8个弄口,每条临街2个,东西、南北两头相对,弄口建有过街楼,门脸相当气派,但另有一个弄口例外。不知何因,有4个弄口常年被封,成了居委会、儿童乐园、棕棚店和居家的用房,仅留了4个弄口供日常出入,这个格局保存至今。</p><p class="ql-block"> 记得溧阳路弄口过街楼下南侧,曾有一个小售货亭,主人是位王姓老伯伯,其人还负责清扫弄堂,冬天扫地时身披呢大衣,戴个黑色的皮质小口罩,看得出过往是个有身份的人。而海伦路弄口过街楼下,曾先后有人开洗染铺,摆熨烫摊。开洗染铺的叫陈顺康,膀大腰圆,是个小有名气的灭鼠能手。摆熨烫摊的则是一位独居在59号的宁波人。1958年前,弄口装有大铁门,夜间铁门关闭,仅留溧阳路弄口的一扇小门出入,大炼钢铁时,大门卸了去炼铁,就此就没有门了。</p><p class="ql-block"> 50年代后期,瑞康里四周街面房作为商铺保留下来的已经不多。印象中溧阳路海伦路转角处有一家叫“厚德堂”的中药铺,门面呈弧形,算是老字号了。倒是海伦路一侧的东段,集中了不少商铺。这些商铺五花八门,所提供的商品可以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给周边居民带来不少方便,那些年也是我时常光顾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紧挨弄口东侧的是胡一大绍兴酱园,专营油盐酱醋腐乳等。酱园公私合营后负责的叫金久康,此人十分勤快,将店堂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尽管进进出出的都是油酱之类的东西,但柜台上从不见汚渍。那时,生意很小,柜台一头放个方形陶瓷盆,上盖一块玻璃,内存腐乳,一块一块卖;花几分钱,可以买甜面酱、豆瓣酱,外加辣火。</p><p class="ql-block"> 胡一大隔壁有爿老乾裕烟纸店,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老两口待人和善,经营有方,生意一直红红火火,家中长子还是留苏学生。烟纸店店面虽小,但香烟火柴、信纸信封、毛巾手绢、草纸肥皂,针头线脑的,要啥有啥。最妙的是店里设有一部公用电话,附近居民与外联系都离不开它,我至今记得这个电话的号码是660632。 </p><p class="ql-block"> 往东是粮店。说来也怪,眼下似乎见不到专卖粮食的商店,而在粮食计划供应的年代,粮店随处可见,且都有十分官样的编号,这家粮店属于虹口区第几粮店已经记不清了。当时,由于副食品供应极其紧张,作为一日三餐的米面需求,远比现在要大,粮店里200斤一包用麻袋装的大米,码得像一座山。记得粮店里有位叫郑步殿的营业员是人民代表,尽管得过天花,脸上留有印记,但每次买米见到他,我都会肃然起敬。</p><p class="ql-block"> 再往东是源昌南货号,门面不小,算得上这一带的大店。三年困难时期,凭票供应的糕点、糖果,还有过年时难得计划供应的南北货,全指着这家店了。当然,在我的记忆中,更多的是2分一粒的求士糖、3分一袋的盐津枣、5分一包的咸橄榄……</p><p class="ql-block"> 在靠近哈尔滨路转角处,是恒大祥绸布庄,四开间门面挺大气。店堂周边,裹着板芯的各式布匹像陈列在书橱中的书籍,供人挑选。店堂中间,摆放着几个方形的玻璃柜台,既是陈列柜,也是出售布料的操作台。那些年,买成衣的少,多半都是扯点布料请裁缝做或自己做,不过,布料是凭票计划供应的,为俭省,穿衣只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p><p class="ql-block"> 细述这些店铺,是因为其承载着太多的儿时记忆,如今街面房被拆除,真担心记忆也会随之淡去。 </p><p class="ql-block"> 噢,还记得瑞康里弄内,紧挨着当年的居委会有一爿老虎灶。一早,很多居民都会提着水壶或热水瓶去泡开水,有的索性端着饭锅,将隔夜饭过上两道水,就成了一家人的早餐,上海人称之为开水泡饭。老虎灶朝着东嘉兴路的门面房,还设有"清水盆汤",一道布帘,几只木盆,尽管简陋,却是一些人青睐的沐浴地。</p><p class="ql-block"> 再有, 如今门牌号为嘉兴路213号的街面房,曾被称为"大府柜"(音),是不是这三个字,不得而知,也查不到相关资料。大府柜紧挨着瑞康里的南弄口,后门在瑞康里弄内。这幢房子的房型有别于其它街面房,大且特别,小时候就听说此处曾是日本人玩乐的地方,或许类似于现在住宅区的会所。1958年,兴办城市人民公社时,大府柜的楼下开过一个磨玻璃的加工组,我母亲曾在里面干过活。另记得我二哥有两位小学同学王毓申和赵玉庄就住在大府柜的楼上。</p><p class="ql-block"> 瑞康里的东南角是嘉兴大戏院,再早叫天堂大戏院,从布局来看,与史料记载相符,是与瑞康里统一规划、同时兴建的。戏院后台的门,还有楼厅的一条安全通道都设在弄堂内。也许是为了方便部分散场观众的通行和后台布景的装卸,瑞康里在紧贴戏院后墙处,错位辟了一个通往哈尔滨路的弄口,且是唯一没有过街楼的弄口。</p><p class="ql-block"> 嘉兴大戏院先前夜场上演淮剧,印象深的有"十二寡妇征西"。夏天,设在弄内的后台门洞开,演员歇凉,换装,上下场,都能窥见,一到晚上,会招来不少人围观,这其中常有我。到了六十年代,剧场改成电影院就只放电影了。当时,上海的电影院分轮次,首轮放映新片,往下是二轮、三轮,嘉兴的轮次是靠后的,只放映老片子,票价也就便宜不少,我的不少观影记录,是在这里留下的。</p><p class="ql-block"> 瑞康里由海伦路弄口进入,自北朝南共有5排房子,前三排外墙为青砖,每排有41幢房子,由两条南北向大弄堂分割为1至17号、18至29号、30至41号三段(后类同),每段分割处建有拱形劵廊,形成东西支弄;后两排外墙为红砖,房子结构、布局与青砖房相仿,但进深稍大。可能是地皮规划受限,西南角有部分房子是东西朝向的,还有一处"小三角地",记得儿时玩躲猫猫,此处是首选,感觉十分神秘。东南角则建有水塔,是弄内的至高点。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就住在水塔下的房子内。</p><p class="ql-block"> 50年代末,为响应"绿化祖国"的号召,瑞康里曾在南北向大弄堂的两侧,搭砌花坛种植冬青,东西向支弄也刨坑栽过灌木,但好景不长,也许是疏于养护,没多久就荒废了。</p><p class="ql-block"> 瑞康里的房子属砖木结构假三层。前门进入是天井,天井和底层房间之间有6扇落地长窗分隔。后门进入是厨房,内套小卫生间,多为蹲厕。厨房一侧开有天窗,可以透亮,另一侧上面是亭子间,亭子间上面是晒台。说是假三层,其实并非原配,多为后期改建的。当时瑞康里有不少人家独住整幢房子,但更多的是两户或多户合住。合住的房子,厨房和晒台通常是共用的。</p><p class="ql-block"> 瑞康里是沪上使用管道煤气较早的里弄,且能做到一户一灶。我家刚搬到瑞康里时,使用的是铸铁三眼灶,中间一眼有三圈火,开关是铜制的,听说这种煤气灶还是日本人留下的。</p><p class="ql-block"> “八•一三”事变时,瑞康里周边沦为战区,相比瑞庆里、瑞丰等里弄住宅,瑞康里幸免遭到战火破坏,不像天水路、东交通路、梧州路一带近乎夷为平地,而瑞庆里和瑞丰里则留下不少空落落的屋架。曾有人撰文称,这是因为瑞康里当时住着不少日本人,且多为日企高级职员,房顶上插有太阳旗,前来 轰炸的日机有意避开了。</p><p class="ql-block"> 不过,瑞康里5、6、7号三幢房子曾发生过一场火灾,原有的房屋基本烧毁,仅在废墟上盖了几间小平房供人居住,一部分空地则成了房管所的堆场。小时候,我每次经过此处,都会伸着脖子往里张望一下,总想探个究竟,也会惊恐地想象大火吞噬时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至于住在瑞康里的日本人,抗战胜利后几乎都回国了,那些腾出来的房子,留下许多日式痕迹,最常见的是移门和隔栅。我家住的房间曾有一处近20公分的错层,是日本人用来铺榻榻米的。那年搬到瑞康里时,隔壁(19号)楼上,仍住着一对日本夫妇,男的叫桥田六郎,女的名字有点怪,叫赵点灯,听说是日籍朝鲜人。两口子年纪大了,身边没有子女,周围的小孩管两人叫桥伯伯、桥妈妈。记得1958年桥田六郎去大阪探亲,回到上海时,带了不少小礼物分送给邻居家的孩子,印象较深的有尼龙袜子、塑料充气玩偶等,这在当时的国内可是闻所未闻的稀罕物,尤其是他随身携带的那只仅有烟盒大小的收音机,播放时总会吸引不少人围观。认识到这是一种国力的差距,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p><p class="ql-block"> 说到瑞康里总会提及住在92号的沪上名人赵超构(笔名林放)。赵先生时任新民晚报总编,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是因为他1944年去过延安,著有《延安一月》,也知道毛主席每次到上海约见民主人士,都会有他,还夸他超赵构,是宋高宗的哥哥。不过,他在我的心目中更像是一位和善的邻家老伯。他会摇着一把扇子在家门口纳凉,会领着小辈在弄内嬉戏,也会端着小锅到对面同嘉路口的点心店打豆浆,买大饼油条。唯一不同的是,当时新民晚报社会派车接送他上下班,车停在海伦路弄口,从不进弄内。有一次,连日暴雨引发积水,我目睹他下车后拎着鞋,光脚蹚水回家。赵先生的夫人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忙着操持家务。他的四个儿女,除大女儿外,我都有印象。小儿子就读交大,可能是学船舶制造的,毕业后就当了海军军官。</p><p class="ql-block"> 沪上书画名家谢稚柳也曾长期居住瑞康里139号。据说,那些年139号的亭子间是整条弄堂里熄灯最晚的,正是在这间斗室,谢先生创作出了许多隽永脱俗的名画佳作。奇怪的是,当时的我对此全然不知,或许那年月书画不热,而我则孤陋寡闻吧。很多年后,我在新民晚报上读到一篇有关收藏的文章,文中配有张大千寄信给谢稚柳所存信封的照片,信封上书有“狄思威路(溧阳路旧称)瑞康里一三九号谢稚柳先生收”,方知此事。</p><p class="ql-block"> 关于瑞康里还有一段趣闻,是过去我所不知的。近年来有人考证:瑞康里弄堂建造在当年公共租界和华界的分界线上,出于这个原因,弄内部分房屋的前门地属租界,钉的租界门牌;后门地属华界,挂着华界的号牌。据说华、洋双方对瑞康里房屋管理权的争夺,并非简单的物权争夺,而涉及主权、警权、法权,也关系到纳税收捐。</p><p class="ql-block"> 岁月沧桑,瑞康里已经走过了90多年。在瑞丰里、瑞吉里、瑞余里相继被拆除后,瑞康里曾经成了这一带保存最完好,最具特点的石库门里弄。2015年,因建新建路越江隧道,海伦路自四平路至海拉尔路段启动拓宽工程,瑞康里海伦路一侧的街面房被全部拆除,无奈地破了相,好在老宅18号依然被保存下来,并列入风貌保护街坊,率先进行了更新改造试点。目前,试点工程已经完成,二期工程随之启动,不久,瑞康里将在保存原有风貌的同时,展露新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后记:原本只是想给照片添加点文字说明,琢磨着,就凑出了上面这段文字。无意讲述瑞康里更多的人和事,更无意去揭示瑞康里在社会演进过程中的是非曲折,记下这些,只是想留下我个人的记忆。</b></p> <p class="ql-block">地图上的瑞康里</p> <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海伦路弄门</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溧阳路853弄弄门</span></p> <p>  哈尔滨路弄口,左侧是嘉兴大戏院。</p> <p>  哈尔滨路一处弄口,曾是儿童乐园(幼稚园),现为住房。</p> <p>  海伦路弄口东侧的街面房,永兴果业原来是胡一大绍兴酱园。(摄于2011年)</p> <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老宅18号大门</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18号后门小弄堂,右侧是临海伦路街面房的后门。</span></p> <h3><font color="#010101">  左侧为18号。</font></h3> <p>  东西向支弄有拱形券廊分割。</p> <p>  不到两米宽的小弄堂将街面房和弄内房分隔开。</p> <p>  南北向弄堂</p> <p>  东西向弄堂</p> <p>  西南角有部分房子是东西朝向的。左前方是位于新嘉路和嘉兴路之间的弄口。</p> <p>  小三角地</p> <p> 水塔</p> <p>  嘉兴大戏院后台门</p> <p> 海伦路街面房拆除。</p> <p>街面房拆除后的溧阳路(四平路)弄口。</p> <p> 街面房拆除后的海伦路弄口。</p> <p>街面房拆除后,原先弄内的1一38号成了临街的房子。</p> <p>  瑞康里1一38号列入风貌保护街坊,进行更新改造试点。</p> <p>  施工现场</p> <p>  施工现场</p> <p>  一期改造工程完成。</p> <p><b style="font-size: 18px;">2020年8月8日重新编写</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