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了一次父亲的民工滋味

老北风

<p class="ql-block">  说起体验父亲当民工的滋味,还得从他去羊口盐场推土的事说起。</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七年,已经五十六岁年纪的父亲,还是家里的顶梁柱。秋后,在收拾完生产队的农活后,闲不住的父亲,又盘算起借着农闲季节出去打捞几个钱的事了。因为,一家老小张口吃饭、举手穿衣,三双儿女,我和姐姐已经结婚生子,还有两对没有成人,父亲的责任还由不得他停下已经疲惫不堪的身躯。</p><p class="ql-block"> 父亲打听到羊口盐场建设东场对外发包土方工程。于是,他约合上五个小伙子,收拾上生活用品,推上独轮车日行百里来到了盐场。</p><p class="ql-block"> 父亲辗转找上姑姑家在盐场里工作的表哥帮忙,去建场指挥部要到了一块土方活儿。当晚,一行六人就在野外安营扎寨,开始了为期一月的繁重劳动。</p> <p class="ql-block">  同行的六人中,数父亲年岁最大。对于他这把年纪,还领头去干这等体力活,一家人确实有些于心不忍,劝他不要再去干那卖命的营生。但凭父亲那倔强执着的脾气和说一不二的性情,他要是决定干的事,八头牛也拖不住他。</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参加工作后在田柳教书。身为家庭长子,有了一份教师的工作,吃上了“通销粮”,每月拿到了三十四块五的工资,却因没有能力替父亲担起家庭的重担而深深的自责。</p><p class="ql-block"> 我惦记着父亲,于是在一个周日的上午,我从学校伙房买上十来个馒头,花九毛钱托人走后门买了一条“经济”牌香烟,骑上自行车去羊口盐场看望父亲。</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途经南河、道口,到了大家洼,按着路人指引的方向,接近中午时分,到了东场建设工地,挨个辨认了好几处工棚,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的落脚地。看到我的到来,父亲他们停下手里的营生,边说边笑开始生火做饭。父亲拆开那条“经济牌”卷烟分给每人一支,在这大洼旮旯里,推土的农民工能抽上国家干部才能买到的烟卷,引来大家一阵热呵。</p><p class="ql-block"> 建设工地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滩。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里,半地上半地下扎着六个草苫子窝棚,这是他们六个人临时的家,一个月的时光,他们就起居生活在这只能勉强盛下一个人窝棚里。窝棚外,土坯垒起的临时灶台,安放着一口八印大锅,蒸饭用的蒸笼、风箱、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烧火的煤炭,是场里供给的。喝水,需要用独轮车推着氨水坛子去供水点罐装。他们把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地瓜干面凑在一起,蒸出的窝窝头合伙食用。从家里捎来一捆大葱、几个咸辣疙瘩,去大家洼村买来一罐虾酱,是他们一个月唯一的下饭菜肴。在这北风冽冽的盐碱滩上,六个人盘踞在一个营地,像一家人那样,过起了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共产主义生活”。</p><p class="ql-block"> 做中午饭,父亲把我拿来的馒头和黑窝窝头一并馏在蒸笼里。</p><p class="ql-block"> 开饭了,父亲笑着和我说:“今天晌午你们吃窝头,我就吃大白饽饽了”。说着,父亲硬是塞给每人一个馒头:“都尝尝,都尝尝”。</p><p class="ql-block"> 邻家大哥说:“我们也跟老头子沾光吃上饽饽了”。</p><p class="ql-block"> 我摸起一个黑窝头,抓起一棵大葱,蘸着虾酱大口咀嚼着父亲平时的午餐,细细品尝着他们一行的生活滋味。那顿饭,父亲吃下四个馒头,相当于我一天的饭量,重体力劳动饭量大啊。</p><p class="ql-block"> 吃着饭聊着天,我才明白,来这里干的劳务活儿,是在方方正正的一块盐碱地上,按二十厘米的深度挖出泥土,运到百米开外的地方(现在我明白是从下圈把土运到上圈)平整均匀。工程量按开挖的实方计算,每方土挣两毛钱。一天下来,那几个年轻的能运十立方土,挣两元钱。年纪大的父亲只能运八立方,挣一元六毛钱。</p> <p class="ql-block">  饭后抽过一根烟,在窝棚打过瞌睡,下午的活开始了。我既然来到工地,怎么也得替老人推上几车土再走。</p><p class="ql-block"> 我和父亲说:“你歇会儿,我替你推几趟”。</p><p class="ql-block"> 我随即束紧腰带挽起袖子,推起车子和大家走到各自的挖掘断面。</p><p class="ql-block"> 盐碱地松软,脚踏铁锨撅土倒是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不一会儿,装满捆在车上的两个编篓。邻家大哥连忙说:“少装点,少装点,装多了推不动”。</p><p class="ql-block"> 我说:“没问题,在家又不是没干过”。说完,我两腿下蹲弯腰,两肩搭上鬃绊,两手紧握车把,蹬腿起立,平衡车身,弓背试图向前推进。</p><p class="ql-block"> 按说,推独轮车,我也算得是老行家了,四年前去博山推六百五十斤煤炭,那样的活我都干过,可况干这等营生儿算得什么,我心里想。</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我的自信在盐碱洼里一下子毁掉了。这车土太沉重了,任我怎么用力,车子就是不往前走,我把车子向后倒退一步,压低身子卯足了劲再次向前发力,没想到,这车轮前后移动,结果是越陷越深,最后实在挺不住了,连人带车蹲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 在另一头抽烟的父亲拿着绳子笑嘻嘻的赶过来,“服了吧,这几年吃大白饽饽,把推车的劲头都吃没了”。说着,他把绳子拴在车前,他拉我推,总算把一车土运到了地头。倒下那车土,我已经是气喘吁吁,心跳加速,头上冒出了虚汗。</p><p class="ql-block">邻家大哥也乘机调侃我:“二十五岁小青年还不如五十六的老头子”。一句玩笑说的我的脸火辣辣的疼。</p><p class="ql-block"> 盐碱滩,看上去表面干巴巴,其实含水量很高,俗话叫“发碱”地。车子在软绵绵的土地上不推不动,向前运动的惯性作用一点也不管用,车子压在地上就像粘在软橡胶上,只能一个劲的往前拱,一旦半路停下,再前进就很费力了。车子碾压过车辙,经过几个来回,很快就压出一条深沟沟,为了省点力气,过一会儿,就要用干土把车辙填平。遇到低洼处,泥土被压的反了浆,还要铺上压路板才能继续工作。</p><p class="ql-block"> 我费尽力气运了这一车土,坐在地上如鲠在喉。想想年迈的父亲,一副清瘦的之躯,为一个家挺着坚强的脊梁,不服老,不服输,年近花甲之年,还承受着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我这堂堂五尺汉子,竟然窝囊的不能替他推一车泥土,真是白吃了五年白面馒头。想到这里,自己在父亲面前顿时感觉渺小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父亲催促我:“你别干了,明天还要上班,快回学校去吧”!</p><p class="ql-block"> “我明天一早回”,我说。</p><p class="ql-block"> 本来我是打算当天回校的,当体验了父亲的辛劳,我决定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不在于下午帮父亲推几车土,而是为了平抚自己那颗愧对父亲的心。或许是父亲看透了我的心思,对于我的回话,他也没再说啥。接下来,爷俩轮换着你推我拉,一个下午,父亲倒是满脸的轻松,汗水也没流淌那么多。</p><p class="ql-block"> 我边干活边打量着生养我的父亲,在茫茫旷野里,推着独轮车来回挪动着看上去并不强壮的身子。背上流下的汗水,浸透了青色的衣衫,这衣服分明是好多天没洗过,汗水凝成的盐末末,在衣服表面形成一圈圈白色的汗渍,摸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空车回走时,他用看不清原色的毛巾擦着脸庞,老远,就能闻到那毛巾散发出的扑鼻味道。用力向前推车时,他分明是扭曲着脸庞,紧缩的眉毛下瞪着双眼,绷紧的双唇里紧咬着牙关。两脚穿一双钉着橡胶底的布鞋跨在车辙两侧,双手紧紧攥住车把,臂膊上几条青筋突出,整个身体向前倾斜成四十五度,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把一车车泥土源源不断地推向前方。</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敬重我的父亲,但从没这样认真审视过他,平常的日子亦没觉得他多么伟大。今天,我和他在北洼里一前一后拽着沉重的车辆前行,更加掂量出父亲的内心是多么的强大。五十六岁,按说应该到了安享宁静的岁数,但他为了家庭的未来,仍然坚挺着腰杆不停的奋进。此刻,我的心里萌生出阵阵酸楚,眼睛亦有些模糊,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身影变得越来越高大,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  太阳渐渐落下地平线,一天的劳作结束了。大家在一个水盆里把毛巾蘸上水,擦一把脸,晚饭开始了。大家啃着黑窝头,喝着带有咸味的馏锅水煮的玉米糊糊,因为我的到来,他们特意用豆油炒的疙瘩咸菜,七个人围成一团,吃的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 饭后,大伙坐在天地间点燃一支香烟,海阔天空扯谈。父亲打开他的收音机,听完刘兰芳的杨家将,又听京剧“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我则把父亲脱下的上衣摁在盆子里搓洗了几下,涮掉哪些盐咖渣,拧干水分凉在窝棚顶上。眼见天色不早,大家站起身伸一下懒腰,打个哈欠钻进窝棚,随后传出一阵阵鼾声。</p><p class="ql-block"> 阵阵秋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挤进父亲的窝棚,父亲和我啦起家常,问完了他的孙子问我的工作,再合计家里要建新房的事。</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了,很少这样近距离和父亲面对面说话,我机械地回答着父亲的问话,却没有多少话题对父亲言说。</p><p class="ql-block"> 看看天色已晚,我和父亲说:“你很累了,早点休息吧吧”。</p><p class="ql-block"> 我披上父亲的棉衣爬出窝棚,独自坐在寂静的黑夜里,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蟋蟀的歌唱,回想着父亲推车的身影,感受着父亲的精气神,思索着将来对家的担当,全然没有一丝睡意。</p><p class="ql-block"> “明天还要起早回去,快来睡吧”!父亲轻声叫我。</p><p class="ql-block"> 我蜷缩在父亲的被窝里,背靠着父亲的脊梁,头枕着父亲的梦想,嗅闻着父亲的味道,体抚着父亲的体温,慢慢进入了梦乡。这是我长大以来唯有的一次和父亲在一个被窝里睡觉,这一宿,好像找到了儿时甜蜜,一觉睡到天明。</p><p class="ql-block"> 黎明时分,我望了一眼令我骄傲的父亲,骑车回到了学校。而父亲在那块泥土地上,挺着不屈的脊梁躬身向前,继续迈着坚实的步伐,一步一步迈向未来。</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以后,我来到父亲流过汗水的地方工作,在那一望无际的现代化盐田里追寻父亲的足迹,仿佛看到当年几万民工,抗严寒,冒酷暑艰苦奋斗的劳动场景,正是前辈们吃苦耐劳的奉献精神,激励着后来人奋发向上的创业激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