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鲍文松

<p class="ql-block">1991年农历腊月卅,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时有从街上传来一声钝响,近处悄悄燃放爆竹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息,空气里己经夾着烟霭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將到新年的气象来。漫天飞雪,如梅大小的雪花夾着冰粒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听起来瑟瑟有声,走在路上的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棉袄,紧缩着身子,南来北往显得十分忙碌。街道两旁在贫脊丶坚硬泥土中长着的腊梅,迊着严酷的寒风,披着冰雪,从容丶平静挺立,那枯枝上开出金黄灿烂的花朵,放出阵阵清香。医院门诊部,住院部大楼门口都拉着迊新除舊的巨大横付际語,院内道路两旁掛满彩旗,绣球,红灯,到处揚抑着新年气氛。过年啦。医院各科室除安排值班人员上班外,医护人员都放假回家过年。我和我妻子馮学莲,子女,还有岳父和我母亲也都忙忙碌碌挤在一个60平方米的房子里凖備团年饭。</p><p class="ql-block">正在我们吃早歺时,突然,急骤的敲门声之后,一个粗哑的男声呼救:“是馮主任家嗎?馮主任!救命啦!救命啦!”</p><p class="ql-block">我急忙去打开门,刚端起稀饭碗的学莲放下碗,口里还剩没咽完的稀饭,急得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夺门而出,便匆匆离家,同来呼救的病人家属一道赴向妇产科病房。</p><p class="ql-block">病人是闸口卫生院转来的前置胎盘大出血高令妊娠待产病人,没有钱,大出血,要立急手朮终止妊娠。告病危。</p><p class="ql-block">门外白雪凯凯,朔风恕嚎,那干枯了的树条穿上了厚厚的银妆,在寒风下搖摆,风像小刀一样割在人的脸上,刺到人的身上,人冷得上牙碰下牙“得得”直响,天寒地冻。我们都在家各自忙碌着。</p><p class="ql-block">突然家里的电话铃响啦,我急忙跑去拿起电话:“喂!你好,”</p><p class="ql-block">对方火急火燎地没等我说下一句便斩钉截铁,命令式呼叫:“把我们发的工资拿壹仟元送到妇产科xxx病房,要值班护士领你找到xx病床叫张xx手上,要他打一张借条。是借。原谅我不容商量。”</p><p class="ql-block">“啊!是学莲啦。”没等我说完,她又迫不急待地说:“快点,要钱買血救命。”两句話后,电话就掛了。真是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p><p class="ql-block">我接到电话,怏怏的努了嘴站着,心酸酸的,两手冻得发抖,浑身瑟索着。我终究把钱送到病房,如约收到了一张借条。然后我冷冷地对领我找病人家属的那位护士说:“馮主任还未吃早歺知道吧?她上手术台啦?”</p><p class="ql-block">那位护士一边奔向另一个病房,一边回答我:“是的,知道了,我替病人谢谢你啦!”</p><p class="ql-block">我回到家里百无聊赖,没办法,幫我近80岁的媽做过年饭。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真难啦!心想再难:“叫花子也有三天年”</p><p class="ql-block">忙啊,忙啊,一晃就十二点钟啦,看到妈做了满满一桌莱,要吃团年饭了,我却心慌得乱跳,直想学莲还没有吃早餐,手术不知做得怎么样了?望老天爷保佑,抢救成功,救活两条人命。让我为病人祝福吧。我默默地反复思念着。</p><p class="ql-block">全家人一直等着。</p><p class="ql-block">下午一点钟过了,两点钟又过了。</p><p class="ql-block">岳父好是尴尬,不情愿的在那小房里来回踱步,那委屈忧伤终于释然。出房強自喜滋滋地对我们说:“讲好团年相聚的,一年就这一次。再等等吧。”</p><p class="ql-block">媽吩咐我说:“到病房看看,学莲回来吃了饭再去行嗎?”</p><p class="ql-block">“媽,医生在抡救病人时绝不可以离开的,这是规矩。”我直言快語地回答。</p><p class="ql-block">快到下午三点鈡,菜饭都凉了,一家人沉默无语,始终没等到学莲回来。</p><p class="ql-block">闹腾了半天,团年不团聚,弄得心烦意乱。不知道爸媽在怎么想?</p><p class="ql-block">不管怎么样,总祘也是一年上頭的团年饭。</p><p class="ql-block">吃完饭,媽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我说:“去看看学莲吧,今天她还一歺也没吃呀!我真不放心。”</p><p class="ql-block">我站在那里仿佛石像一般,只是摇头,却全然不动。我心里想答应去,口却张不开,然后却又说:“去也白去,她们在手朮室里抢救病人,好紧张,手朮室不开门进不去,进去又怎么样?谁也幫不上她的忙,她得一刀一针一线的来,快不得,慢不得。这才真是没有她,怕张家的天真会今天塌下来。”</p><p class="ql-block">媽接下了我的话,十分认真严肃地对我说:“那你平常就不该对她冷嘲热讽,什么没有你地球照样转啦。天不会塌下来呀。现在知道没有这个人天真的会塌呀?以后别说啦。”</p><p class="ql-block">倾刻有一种思想上被通体刮痧了一遍又痛又散火的感觉,我低下头,咬住唇,委屈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不禁叹息,我就像一头犁地的牛,犁深了怎么也拉不动,往往却遭到鞭打。</p><p class="ql-block">冬日越靠近傍晚天气越寒冷,天快黑啦。人们都说冬天白天短,我不知道腊月卅这天白日这么长,在等待中好难受。又等到下午六点钟,医院的夜班医护人员该接过班,还是不见人回家,我该去病房找人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冰天雪地,雪盖冰,冰覆雪,路滑滑溜溜的,还有那雪融了的水一坑一坑。我跌跌撞撞来到妇产科病房,一进走廊看那闪耀的灯光下除了个别值班护士在巡迴,走道上没有人,医生办公室的门紧闭着,走近窗旁,透过玻璃窗向里看,医护人员在交班,学莲站在桌旁,一手撑在桌面上,好像两条腿累得支持不住那一米七高丶九十斤重的身躯快要倒下啦,看着,看着,她那可怜轻得像风筝一般的身躯好像飘起来了。一阵寒风吹来,一个寒噤,忽然脑子浮現出好多她苦难的回忆……。</p><p class="ql-block">当走道上的人从我身边路过时我才知道我失态了。我找到长椅坐下,四周十分安静,隐隐约约感到张家的那个被抢救的产妇和孩子被从地獄里抢回来了。没有听到哭闹声,也没有谈笑声,只有紧张严肃的气氛,安静得有点凄凉。</p><p class="ql-block">我坐在那儿,没人理我,不由自主一种无法遏止的内疚感忽然升起,亏欠亲人无奈而沉重,而使内心无尽地沮丧,那颗像犯了罪似的心撕裂般地疼痛,含满泪水的两眼望着走道上的天花板,生怕被别人看到,欲哭而不能,顽强地不让人发现这无地自容的坚强。</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医生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学莲无精打采拖着她瘦弱疲倦的身体出来,我见到那样子,全不像五十上下的人,花白的頭发,脸上瘦削不堪,一点红嫩的血色也没有,心一阵阵刺痛,走近她,用带着埋怨的声调陪着笑问道:“冷嗎?饿了吧?你中午吃东西没有?”</p><p class="ql-block">她那恐惧胆颤的神情还没被解除,颤悠悠慢腾腾地回答我说:“中午喝了一杯牛奶。手术室内有空调,不冷。你冷吧?”同时把手伸向了我。</p><p class="ql-block">当我握住她的手时,我惊呆了:“哎呀!你的手冰冷啊!”</p><p class="ql-block">快回家吧。家里人都在盼你回去吃饭,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p><p class="ql-block">说着,说着,我那负罪的心由极度的爱変成了极度的内疚,再由极度内疚变成了极度的怨恨。不负责任地把一腔怨气洒向了自己最亲的人,总想让她把工作强度降低,却又无能为力。我脸上浮現出担心的愁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能不能把一些事给下级医生作啊?怎么硬是天天喊你去抢救病人?这大雪天,白天黑夜,天天往病房跑,谁受得了啊?院长一点都不管啦?!你总要退休吧,没有你科室就塌了,地球就不转啦。”</p><p class="ql-block">她瞬间横眉怒目地笑了起来,然后转过脸怒视着我,气呼呼地说:“是我的工作打扰了你是吧?连累了你?今天病人家属如果不喊我来,病人必死无疑。两条人命啦你知道不知道。我很难啦,我每次被叫来抢救病人时,見到的都是血淋淋的一遍,哭的哭,喊的喊,磕头作揖,家属求爷爷,告奶奶。喊天不济,求地无门,无可奈何地去找我,我再不管不理,就要死人啦。每次我都嚇得心惊肉跳,生怕有一点散失使病人丧命。说你不信,我是在拼命啦。我就怕死人,一死就是母子两个你知道吧。这个时侯,我真愿意用我一人的命去换她们母子两人的命回来,死也值得呀。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这世界上最亲的人啦。你总是不理解我呀!文松。”</p><p class="ql-block">“我怎么不理解你啦?冰天雪地半夜而且是每天都硬要喊你,不去天就塌啦!”我努力地想说服她。</p><p class="ql-block">“难道今天不该喊我嗎?喊我不去行嗎?我去了,我把医院的业务院长叫去啦,检验丶血库`内科的科室的主任也被叫去啦,不是一个人,而是这一群人都在惊心胆颤,只是你不知道。一点不夸张地告诉你,今天我不来肯定要死人。你的天是不塌,那性张的,张家的天一定塌,你想过张家嗎?我们是医生,一进医学院的门就发过誓,要把病人当亲人,要老老实实为病人服务。我也知道长期特别紧张劳累会促使我早期死亡,我的责任我的义务我要完成。病人家属叫了我,我见死不救,予心不忍。”她越说越快,额上青筋条条绽出,几乎是满腔怒火,怒发冲冠地在吼叫。</p><p class="ql-block">暂时靜穆之后,我毫无忌讳,毫不在意模样,放开喉咙嚷起来了</p><p class="ql-block">:“你是鋼铸的,铁打的,铁打的机器也要上油,也要定期保养维修。你在賭命。没有命啦,你还干什么?你答复我?”</p><p class="ql-block">学莲傻頭傻脑地收敛了,顿然显露一种冷静的神色,不胜感服之至似的,温和地说:“好,好,我不是你说的救世主。没有我地球照样转。天不会塌。我们不吵了,今天是农历腊月卅,过年。不要让父母見了烦心。我们都冷静考虑自己,各人作出自己最好的选择。”</p><p class="ql-block">回到家,她顽强地装得十分精神,免强着自己一副笑脸,迫于父母的爱心她狼呑虎咽吃过晚饭,又显露欢乐的神色陪大家看春节联欢晚会的电视节目,可一会儿,她却倒在沙发上睡着了。</p><p class="ql-block">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她請到房间,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连棉服也不脱,又没洗就睡着啦。</p><p class="ql-block">一觉醒来,己是新的一年,正月初一早晨八点半钟。</p><p class="ql-block">学莲慌慌忙忙洗刷之后,带着欠意缓缓地对我说:“今天我还得到病房去看那个危重病人。今天正月初一,我也没给父母问声好就不辞而别,一切就拜托你啦。”</p><p class="ql-block">因为怕在家里冷战,一不小心爆炸了伤及无辜,我変得小心翼翼,放低了嗓门微笑着问她说:“今天是该你上班嗎?”</p><p class="ql-block">“不是,病人没有完全渡过危险期,我必须去查房,改医嘱。”她耐心地解释。</p><p class="ql-block">“我弄早歺你吃了再去可以嗎?”我几乎在求她。</p><p class="ql-block">“那样就太晚了,况且昨天一夜我没招护病人,病情隨时都会变化,我得早去。”我的一点要求也被她谢绝了。</p><p class="ql-block">我又对她说:“今天是正月初一,早点回家吃中飯。”心却砰砰地敲击着胸壁,那声音像在呐喊:“人生只有这一年,奔腾到死不复回!”听!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年味,嚐过的,酸甜苦辣各自有数。</p><p class="ql-block">到了中午,仍然不見她回家吃饭,我去病房找人,值班护士对我说:“下班前来了一位臀先露,早破水产妇,没办法,馮主任上手术室做手术去啦。”我像一支战败后满身伤痕的斗鸡,无精打采地返回到家。</p><p class="ql-block">到了晚上六点钟,还是不見人回来,我忧心忡忡跑到妇产科病房,当我見到值班医生时,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来找馮主任的吧,她心慌,在医生值班房打吊针。”</p><p class="ql-block">我听到后像触电一样呆在了病房走廊上,瞬间,双脚好像被铁链锁死了,呆呆地停在那里动颤不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相信是真的,家里人在等她回去吃晚饭咧。</p><p class="ql-block">“鲍主任,你怎么不动啦,馮主任在医生值班房输液。”我被这可怕不吉利的声音提醒,三步当作两步到了值班房。那里只有她一个人在输液。</p><p class="ql-block">脸色有些苍白的学莲立刻装得精神起来,由卧位叫我为她改成了半靠位,見到我,微微一笑说:“没事,输完液体就回家,天这样冷,你不该来?”</p><p class="ql-block">听到,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我又不冷静了。我说:“真没事就阿弥陀佛,救世主啊,你慈悲为怀,拯救苦难众生。記得你的大恩大德。”</p><p class="ql-block">“看看!看看!一来你就又挖苦我是不是,你去把门关好,我有話同你商量,不在家里吵架,免得父母听到烦心。”她显得满脸愁容,小声的吩咐我说。</p><p class="ql-block">我关好门,坐在她输液的床缘上,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动不动靜静地等待。</p><p class="ql-block">千言万语难以启齿,由于情绪激动,学莲苍白的脸变得充血发红,沉甸甸地对我说:“我们一起有30年了,現在一见面就冷战,如此不协调,我想了两个办法,任选一个,解决问题。”</p><p class="ql-block">“好啊,好啊!让我猜猜看”我说:“你是病了怕连累我是不是,该不是因为这要离婚吧?这,我就太没人味啦!?”</p><p class="ql-block">她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眼眶里含满泪只是不肯流下,十分严肃认真地说:“你听好啦,〈一〉离婚。〈二〉尊重对方的选择,不许作任何干涉。也是尊重人权,给对方自由。是我提的,你先作选择。”</p><p class="ql-block">她这突然的决定我不知所措,我先是詑异,接着是不安,我沉默了。我因为常見些但愿不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起来,不由得毛骨悚然,背心渗出一颗颗冷汗。</p><p class="ql-block">没有等我发问,接着她又强调:“冷静一点,我等你答复。”</p><p class="ql-block">我拉长了脸,苦笑着对她说:“恶作剧,恶心,离谱!!什么意思?你不觉得荒唐嗎?”</p><p class="ql-block">“我觉得是人性,是人道。”她在哭,把内心的話喷出来了。</p><p class="ql-block">“那么请你把它说透,不让人费解。”我冲动得语无伦次地不讲理逼她答复。</p><p class="ql-block">学莲由焦燥冷静下来,她耐心地对我说:“这些年拖累了你,现在病了更使你受罪,解脱吧!老实告诉你,我的这个职业不可能降低工作強度,你看到了,昨天如果我推萎,她们母子都会死亡,这有大量先例,如果一死,我就成了罪人,一辈子的瘢痕死也不会消散。我只能是活一天,就拿命拼一天,死了就祘了。谁叫我是妇产科医生咧。你是我最亲的人,你应该理解我。”</p><p class="ql-block">我一下从床缘上跳到了地上,同时举起双臂大声尖叫:“你太狠心,好硬的心腸啊。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不服,我不服!”</p><p class="ql-block">她转脸向我一瞥,那发抖了悲声哀气地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好啦!放棄是你的权利,也是选择。我尊重”,隨着悲怆的涕訴戛然而止,她低下頭,眼泪夺眶而出。哭得让人撕心裂肺。</p><p class="ql-block">我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妻子这种伤心彻骨的情景,心里感到针刺般疼痛,委屈而无奈,千言万语到了舌尖却又呑回肚子里去了,不禁泪如泉涌。</p><p class="ql-block">过了一会,有人敲门,我去打开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使人全身冷得发抖。</p><p class="ql-block">昨天是腊月卅,今天是正月初一,明天,后天……日复一日,我们日以继夜,年年月月如此。</p><p class="ql-block">后来有人对我说:“你们这一代人多么幸福啊!”</p><p class="ql-block">是的人间多么美好,人生毕竟值得眷恋。人到这个世上,无论世间多么炎凉,这淌水多深都得过。</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注:馮学莲 女 湖北麻城市人,1966年毕业于湖北医学院,中共党员,曾任公安县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多年,职称:妇产科付主任医师。1938年3月生,终因心脏病冶疗无效2020年元月逝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本文于2023年12月完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