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

老桃树

旧事重提

1.诗云

有一段岁月，可以把许多张白纸贴在墙上，并且这种“真人秀”的行为成为了一种综艺时尚。

“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是导师的名言。

白纸贴在墙上，总是要写文字，或者是画图画的。

于是就分出来两种不同来。

一种是写好了贴在墙上。过程是秉烛深夜，先起草一段文字，反复把文字、语言修改到最满意的状态，读起来有很强大的力量感和振奋感，强大的气势具有泰山压顶的KO感、碾压感，并有踏上一只脚的余音，然后饱蘸黑墨，深情倾洒在纸上，名字之类的再用红笔打叉，最后趁天明之前贴在墙上。这是一般人的套路。

但二般人就不一样了。二般人可以先把白纸贴在墙上，然后一手提着黑墨桶，一手拿着大排笔，胸有成竹的把想好的豪言壮语或者惊天地泣鬼神的句子，很整齐的写在白纸上。这是需要功夫的，没两把刷子是决不敢提着笔就向墙上写的，这是二般人。

（二般人向墙上写，是有历史渊源的。宋江写过，出事了；武松写过，出事了。后来人们就很小心的不敢写了，李白也只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再后来人们就注重自己的表达了，传承千年留下来的就是在墙上写“到此一游”。）

当年俺村的“二般人”叫陶诗云，听名字大家就知道他家的渊源了。

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哥”，但实际上，我从没叫过他“哥”，更不敢直呼其名，因为他是我的老师。

这是个可以提起笔把很大的字写在墙上的“二般人”。现在村子西头已经废弃的老水泥桥栏杆外，1969年的他腰里绑根绳子，悬在桥外边，在三个拱形桥洞的交接处，用白漆写下了四个黑体大字“打倒苏修”，那四个字庄重严肃，义正词严的守着村子五十多年。现在，那座桥的风流已经被风吹雨打去，但他写的那四个字还清晰可见。

诗云，就是这么一个有才的人。

2.诗云和诗词

我背诵诗词，就是诗云教我的。

我上学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上学去已经不用背书包了，因为没有课本，也不用写作业，人手一册的红宝书，就是教材。

那时候的课堂主要是背书，我最早会背的就是三篇文章，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和纪念白求恩。陶诗云是老师，并且是个很有教学创造性的好老师。他把这三遍文章合在一起讲，从愚公说到张思德，从张思德讲到白求恩，古今中外的优秀被他在课堂上串成了一串珠子，闪闪发光。

好老师带出来好学生，陶三喜活学活用，在斗私批修触及灵魂的会上，自己检讨去偷过二队的西瓜，当时爬进地里的心理活动是，“下定决心去偷瓜，不怕牺牲往里爬，排除万难找大的，争取胜利抱回家。”后来，陶三喜出席过县里的活学活用大会，是学习的积极分子。

书背会了，语录背会了，并且都唱成歌了，下边就是学习毛主席诗词了。

我读诗词，背诗词，陶诗云就是启蒙者。

而最早接触到的诗词，就是毛主席诗词。

1969年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一共37首，我能背，能讲，能默写，这绝对是童子功，至今不忘。

没学过李杜诗篇，也不知道历朝历代古诗的浩瀚绚丽。一个在田野上跑的土孩子，一下在接触到那37首诗词，如获至宝。

在有一首词的注解的小字里，让我第一次窥见了一个古人，那就是陆游。

一树梅花，两位诗人，一个词牌“卜算子”，写词的时候，一个是一统大业的主人，一个是进士不中被罢官的落魄诗人，俩人越过近千年历史长廊写梅花，当然是不一样的。

这是现在才明白的道理，当年惘然，但心里突然觉得，陆游这首咏梅词，好美。

陶诗云讲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当然避不开讲陆游那首，于是就有了在那个年代里，我第一次听到的对于陆游咏梅词的讲解。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诗云老师解谈，驿外、断桥、寂寞、黄昏、独自愁，这每一个字，都把一个地主阶级的一份子在被打倒之后的胆怯、恐惧写得淋漓尽致，绘声绘色，我们就是要把他们赶到“驿外”去，让他们走上“断桥”，让他们在我们面前瑟瑟发抖。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诗云老师解读，他们人还在，心不死，社会主义的春天百花盛开，他们香如故的过去永远不会再来。

陶诗云的太爷爷是经过考场选拔后进入清朝贡院的贡生，他们的家学应该是有根基的，他这一套气宇轩昂的解读，想必他太爷爷是听不到的。

1969年的我，很相信老师的解读。

相信了陶诗云对陆游咏梅的解读，就更加崇拜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陶诗云解读就不再追忆了，那时候，我和我班听过老师解读这首词的，我相信绝大多数至今都能够背出来。

对这首词最大的传承是传到了下一代，当年我找不到媳妇，可有几个早婚早育的，也有没婚就孕的，他们生的女儿有的叫“春梅”，有的叫“冬梅”，都是当年学这首词后留下的好苗子。

（陶三喜的女儿叫“春梅”，这孩子上了大专后私自把名字改了，她说“春梅”这名字一听就是村里来的，并且是来当丫鬟的。）

3.延续

昨天是毛主席诞辰130周年纪念日，有老同事去韶山，走的时候约过我，因为我有接送小学生的任务，没有同行。

昨天一大早，我重新背诵了那37首词，以此来纪念一个时代。

许多词背的时候依然流畅，当然也有依稀模糊的，磕磕绊绊的结巴，最终还是书架上拿出本书，解决了疑惑。

曾经给我讲过陆游的陶诗云，亦师亦哥的陶诗云，最终没在讲台上说过错话，也没有在墙上写过错字，生病而英年早逝后，就埋在他太爷爷的脚头，他老婆改嫁给了村支书。

我一直到了上大学，才重读陆游，重新喜欢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更喜欢他的钗头凤。

1978年的冬夜，在河大的103教室里，老校长王文金教授给我们秉灯夜授毛主席诗词《贺新郎、别友》。

那是我在上学期间很值得珍惜的一堂课，王老师那激情，那投入，那学者的解读，从容而酣畅。

毛主席写给自己爱人的诗词只有两首，《贺新郎、别友》是1927年写给杨开慧的。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毛主席1961年还写过一首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已经没有人再解读这首诗了，也没人说李进是谁了。

唉，人啊，谁还没有过高光时刻。

除了自己的妻子之外，毛主席还有几首诗是专门为一个人写的，答李淑一，和柳亚子，给丁玲同志，给彭德怀同志，吊罗荣桓等。

蝶恋花、答李淑一发表后，胡适评论说韵律不对。后来汪曾祺老先生说，毛主席许多诗词，要用湖南湘潭语音来读，就解释清楚了，并且举例说，那首渔家傲，如果用湖南话读，朗朗上口，汪老爷子也是大学问人。

给彭德怀同志这首诗，很有气魄，尤其是最后一联，“谁能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毛主席是很少这样子称赞人的，这也是彭大将军的高光时刻。

同样，给丁玲同志中，毛主席称赞她，“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这文小姐、武将军就文武双全，一直高光了。

读诗词，千万也要读毛主席诗词；背诗词，千万也要背毛主席诗词。

虽然写文章在段落开头总要来两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但熟读熟背毛主席诗词就是对毛主席的纪念和缅怀。

当然，这也是一种诗词修养。

许多诗词评论者共同的认识是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是毛主席诗词中艺术造诣最高的，而且是传唱最广的，影响最大的不朽作品，这首词选入了中学语文教材，名至实归。

重温一下这首词，可见伟人胸襟有多大。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咏之不足，歌之舞之。

沁园春雪有曲有歌，可以寻来绕梁。还有豫剧家演唱过沁园春雪，豫剧版的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