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人是要有点质疑精神的,否则,就会盲从,尤其于内心的偶像而言。</p><p class="ql-block"> 我言及的这偶像,与所历年代有关,那时书籍短缺,文学上似乎仅以“鲁郭茅巴老曹”等大家为主,余人皆陌生。而鲁(迅)先生早作古,郭(沫若)当仁不让,成了我与大多文学青年的偶像,顶礼膜拜,仰视在了精神层面。</p><p class="ql-block"> 那样的情形,还有现实囿限,徐志摩、胡适、沈从文、张爱玲等民国大师文章很难看到,即便名字渐次闻及,还是在初高中时所选鲁迅作品后附的注释里,甚至多以鲁迅对立面出现,不由人心不在焉了。其时,郭偶像《女神》被奉为诗作的丰碑与圭皋,趋之若鹜,惯于熟习且写模靠近。诗里常见“啊”字煞尾抒情,语多排比,用字泼撒,毫不吝惜,真做了一条诗的天狗啊,来把日吞了,月吞了。仿佛唯其如此,才是诗的极致,还可见出大行不顾细谨的气概与境界,反倒娓言陈述,和风细雨,成为苍白与病态。因了语文灌输,郭氏情结早深刻在了脑壁,写作盲从,心理崇仰,也无以复加。</p> <p class="ql-block"> 上了大学,正值开放初始,一切在变,也在反思,文学也概莫能外。课堂上,教现代文学的一位老师提到了郭偶像在解放后,多写谀歌式诗文的情形,大失水准,还成了笑谈,且举了他所写赞红苕的诗,现在只记得一句:红苕,红苕,我爱红苕。这诗至今我未从任何资料上读到过,似乎听老师说是他年轻时在报纸上读到的,便觉浩渺,真如泥牛入海,绝难找到了。同学们听后哄然大笑,我心却起着莫名其妙的羞赧,为曾经的偶像,思想也在惶惑:那可是继鲁迅之后的新文化旗手呀!</p><p class="ql-block"> 后来潜身书海文涛,读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林语堂、张爱玲诸人文章,尤其看过沈从文《边城》电影,细阅原著,多重比较,无论文学性,还有人性内在揭示,的确胜出郭偶像许多,让我不觉感慨系之,原来文学还可以是这样的。</p> <p class="ql-block"> 诸多大家中,沈从文,这个自称“乡下人”,尊崇纯文学的埋头写作者,虽显文弱低调,不乏读书人脾性,却在我心里高大起来。他那嗜读如命处,与我深度契合,而我也如他真正将广深阅读做了写作的开始,且是最重要的开始,不懈在了那中外名著佳作的涉猎,眼界与视野渐渐在扩大,曾经为文学沸腾的热血也归了平静,无了“我的我要爆了”,而只有“我的我更沉静了”。坐在这冷板凳,不息嗜读痴写,想象果然生出蜜蜂样的翅膀,勤奋取蜜不迭,一面觉到了自个的渺小,还需时时充实提高,一面走出了偶像式的盲从,博采众长,沈从文样埋头习作,不闻他事。</p><p class="ql-block"> 随了网络的发达与无处不在,如今可搜记的各方面历史资料愈见丰盈,让人对历史人物也有了多棱镜式的观察与打量。我也查看到了郭偶像的许多历史陈迹,当然不只限于为文方面的得失瑕疵,还涉及为人方面的颇多微词,更让脑海有了这人的多维架构。当然,人道忌全,对郭偶像同样不能求全责备,抛却政治因素,单就文学方面来看,正是沈从文这样的人,与郭偶像当时就有不同识见,分歧还颇深,但经了岁月沉淀,沈从文似乎在网络上更具独特魅力,深为人们推崇与怀念。</p><p class="ql-block"> 新文学探索时期,民国大师们事事出以文心,殚精竭虑在文学事业,绝少政治立场之阀扰,私人名利之困扼,故无人身攻讦,只在文本批评,所以才有群星璀璨,不像今日文学批评之碍于情面,彼此讨好,胁肩谀颂。读过闻一多的《女神之地方色彩》,就直面指出,这诗作恰在缺乏中国文化色彩,“若我在郭君的地位,我定要用一种非常的态度去应付,节制这种非常的情况,这便是我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是中国人,我要做新诗,但是中国的新诗,我不要做个西洋人说中国话”,“他并不是不爱中国,而是不爱中国文华”。由此论及郭氏其它诗作对中国文化元素也有缺失,如此质疑与评判,不讲情面,的确看出闻一多的梗直与底气。时人评闻一多,诗文娴熟,用语明晓收敛节约,懂得吝惜有度,更富民族底色,《死水》之诗艺,较之《女神》,有过之而无不及。</p> <p class="ql-block"> 相较闻一多,沈从文这个只知纯文学性的人,可算深知郭氏,对其创作有着全面中肯评介。在《论郭沫若》中指出,“郭沫若,可以说是一个诗人,而那情绪,是诗的。这情绪是热的,是重力的,是反抗的,……但是,创作是失败的。”“我们要问的是他是不是已经用他那笔,在所谓小说一个名词下,为我们描下了几张有价值的缩图没有?”“郭沫若没有这本事。”“在艺术上的估价,郭沫若小说并不比目下许多年青人小说更好。”“他不会节制。他的笔奔放到不能节制。”“废话是热情,而废话有机合成为琐碎。”“他详细的写,却不正确的写。词藻帮助他诗的魄力,累及了文章的亲切。”“在文学手段上,我们感觉到郭沫若有缺陷在。他那文章适宜于一篇檄文,一个宣言,一个通电,一点不适宜于小说。”</p><p class="ql-block"> “郭沫若以他政治生活培养到自己的精神向前”,正可说是上述诸多评论的归结,是艺术性之外的东西,实言郭乃政客式文人,而不是个切实真在的作家,故创作诸方面探索没有自个的“硬头货”。放在时间处,过去因了这个“钦定”旗手的责任与职务,加之偶像作用,人们关注在了热情方面,文创艺术价值考量次之。而沈从文解放前就这样评述郭偶像,从纯文学角度视之,真的发人深醒。</p><p class="ql-block"> 即使沈从文因了直言,说在了痛处,也是新文学探索及笃写者,缘于使命与担当的自觉,闻者当惊醒,体味到这自称“乡下人”的憨厚处,只做特定情境下的回味,也力在改进推动上,那必有不一样结局。可惜历史不会倒流,据说沈从文因这文学路径与写作识见,加之言在了肯綮,进入历史巨变期前后即遭挤压重创,迫泯了再写它一二十部书的雄心计画,以致病倒,还息了笔头,潜心在了文史,不能不说是沈大师,乃至国内文学的不可估量损失。网络上有不少人还说之所以如此,乃郭偶像位置的方便处,其心胸使然云云,那就不得而知了。</p> <p class="ql-block"> 经了时间沉淀,还有个人艺术价值观的跟进,偶像质疑渐淤心头,进而使之失了光环,走下神坛。但这并不是一种坍塌,而是批判性接续前行。事实表明,无论怎样的偶像,还是要靠作品去说话,不停地自我革新,有所突破,才能常进常为。</p><p class="ql-block"> 郭偶像作为新文学的先驱,自有长处,我辈当汲取其教训,更要像沈从文那样,富有文学良知,沉身笔耕,时时发力,凭依创作实绩,拿出更多更好作品才对。回想现在,各类文评活动倒不少,文学活动家也在“雄赳赳”,但这作家培养计划,那扶持跨越工程,脱颖而出的又有几人欤?甘坐冷板凳,沈从文样潜心去读写的又有多少乎?数万人的作家队伍,还真未有民国大师群星灿烂的情形,不能不令人反思。</p><p class="ql-block"> 由这偶像质疑,生发出些许感慨,以期对志于读写的诸君有所裨益,是为幸焉。</p><p class="ql-block"> 2023年6月11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