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启示录（五十二）最后一根稻草（上部完）

泽小鹤

1994年12月5日，我从看守所出来，小马亲口告诉我酒厂已倒闭，职工下岗，破产还债，我并没有太多惊讶，这样的厂子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积重难返，不是凭我一己之力就能够扶得起的。

我记挂着红莲，也惦记刘铁，还冥思苦想整我的仇家，第二天我找到田三哥，通过他的关系打听到，刘铁进去第半个月就放了，我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没人的时候，我骑车到白酒分厂看看，落雪后的白酒厂杳无人迹，冷冷清清。我到门卫坐了一会，门卫换了一个矮墩墩的老头儿，耳头有点背，问啥啥也不知道。

我更惦吉林省丰茂经济开发区，那一批批白酒，前后二十多万斤进出，数目惊人，不知最后做花落谁家？是被酒厂追回了？还是被刘铁专卖了？（那台破拉达子算单位购车，已充公抵债。）

我骑自行车蹬得浑身冒汗，到丰茂镇，见批发部的匾额还在，卷帘门却落着，隔着窗上木栅板缝隙往屋里看，里面冷冷清清，办公座椅落了灰尘，地上一片狼藉，原来的那部红色电话座机也不翼而飞。

我心里吃了一惊，刘铁和大姐夫都不见踪影，我暗自着急，敲旁边“小吃部”的门询问老板娘，老板娘正和面，咋咋呼呼说：“我去，又来一个，他家欠你钱吧？人早跑啦，趁月黑头子跑的，啥都没留啊。”

我问：“经营好好的，跑啥啊？”

老板娘笑道：“开发区骗子多了去了，看阳面哪家不好？看阴面那就不一定。”

我又询问附近商铺，说得都大同小异，就连纯铝酒罐也折价卖掉，明明四五百的东西，二百就处理了。

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刘铁能到哪里去呢？会不会把钱全部卷跑？釜底抽薪，然后全身而退。

我正徘徊不定，拿不定主意，那位小吃部老板娘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笑着问：“你们是不是朋友哇，是的话，我就舍个大脸说一嘴。”我点点头，她说：“我们店里他们还挂着账呢，你看你能不能帮帮忙……”

我笑着说：“老板娘，这个忙我可帮不了你，不过，你给我下两碗馄饨，现钱，这我能帮你。”老板在屋里喊老板娘：“人家傻啊，你是不是疯了，这年头还有替别人还账的？”

我挑起棉门帘，走进小吃部，非常简陋的两间临街瓦房，顶棚用花塑料布绷紧，墙壁糊着报纸，黄土地面没做处理，三张不一样的“靠边站”圆桌面，油渍麻花的锅碗瓢盆，胡乱摆放，在一张圆桌面中央，是面板，肉馅盆，正包着饺子。

我思绪很乱，如果真是刘铁黑了这笔巨款，那我们还谈什么朋友同学？那就是仇人，就是死对头，不共戴天。

回想这么多年同桌的历历往事，感觉他脾气虽爆，说打就捞，但是，对朋友也够义气。

不过平时节俭，行事小扣也是显而易见。俗话说：金子是黄的，眼珠子是黑的，保不准是否见财起意。

我更觉得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饥不择食，两碗馄饨上来，我狼吐虎咽，迅速干掉，要结帐，我顺便问问刘铁欠下的，也一起结了，乐得两口子都屁颠屁颠的。

太阳已经西沉，整个小镇落雪后的街道，镀上橘黄色，夜幕正悄然降临。

破自行车紧着蹬，路滑，摔了几个跟斗，骑行了大约10多公里，车链子断了，只能推着走，顶着刺骨北风，浑身很快被打透。

我听到路旁草丛里有声音，开始以为是什么小动物。

原来五六十公里的渣石路，路两旁的沙丘草原灌木，横亘数十里，以往都是开车，四十多分钟车程，也没在意，今天就像进入了荒凉沉寂的无人区。

我心里盘算，这要是不骑车，走着走，天亮到西西里都弥陀佛。我后悔没在丰茂镇住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咋整？我将自行车依靠在树上，点燃一根烟，跺着脚，草丛里有声音，我故意大声咳嗦，借着惨淡的月光，看见两只狗状的东西窜了出去。

狼，一定是狼，狗怎么会尾随人呢？听老人讲，大雪封山，饿红眼的郊狼，也会进村偷袭鸡鸭羊群，也会袭击人。

我惊出一身冷汗，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起来，路两边黑呦呦的树林，连接成一片片黑色高墙，我一路跑，他们一路追随，夜叉鬼魅似的迅猛，让我没有喘息的机会。

这样或快或慢连跑带走，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尾随的两只郊狼，我仍然能听到它们狡猾的脚步，喘息的声音。

我前面出现微弱的灯光，我心里顿时来了希望，那是我开车经常路过的一处小村庄，二十户人家，叫何家窝铺的。我跑过去敲开灯那户人家的大门，院子里传出狗叫声。

我更加猛烈的敲击，嘴里大声喊着：“屋里的大叔大婶，行行好吧，我自行车坏了……”屋里亮着的灯忽然灭了，悄无声息，就像压根没开过。

我又喊了几声，附近原来亮着的灯几户人家，都灭了灯，小村庄就像僵死在雪地的怪兽，我当时别提多沮丧、多绝望。

我不敢再往前走，我怕我走得精疲力尽，被两只狼围攻，自己会变成狼食，狼粪。我又点燃一根烟，边歇息边想对策，村口有一堆苞米秸秆，我灵机一动，扯下一捆，用打火机点燃，顿时火光四射，暖意融融。

听老人讲，狼最怕火光，见到熊熊烈火就会玩命奔逃。我就这样守着秸秆堆，添着火，迷迷瞪瞪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看着满地的灰烬，不想久留，推着自行车继续赶路，那一夜，一生难忘，真是刻骨铭心。

当天，我盘算找白厂长彻底问问清楚，酒厂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啥婚礼现场刑警队来抓李铁？为啥我结婚的时候法院和信用社查封了酒厂？

我敲他家大门，无人应答，门口贴着字条，细看是：家中有事外出，找人请在年后。

事实摆在眼前，酒厂破产还债，白厂长估计也无颜见江东父老，躲到外地去了。转念想想，即使找到人，又能问出啥所以然来。

我思量再三，决定去一趟加格达奇大杨树，丑媳妇难免见公婆。我更想知道红莲状况如何？她毕竟已经是我法律意义上的老婆。

马婶身体好很多，她特意从肉铺买了一斤羊肉，回家包羊肉葱花饺子，送我上车。

小马骑着自行车驮我去车站，他忘记了戴棉帽子，耳朵冻得通红，站起来蹬，蹬得自行车轮子飞转，到了，我跳下车要给他捂捂耳朵，他不好意思躲开了，嘴里说着没事儿。

他还小大人似的嘱咐我：“别冲动，别干起来。”

我总是在低谷的时候，能够收获来自善良人的感动。

次日早晨，我到了加格达奇大杨树镇车站，身上军大衣瞬间打透，我想起阿雪（李毓敏）的父亲老李叔，他偶尔赶车拉脚，我站台外广场台阶上张望。

这要是遇到李叔，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偷着登记结婚这件事，我理亏在先，不是件光彩的事儿。

我在不大的车站转了一圈，买些水果茶叶瓶酒，总不能空手去吧？那样不懂礼节，会让人耻笑。我继续找车，我看人群里有一个人像李叔，他好像有意躲避我，抱着长马鞭转圈背对着我。

我跑过去说：“李叔。”他故作惊讶状，说：“哎呀，这不是欧阳厂长吗？”他不叫我欧阳，而是加了厂长两个字，我就明白，他已经不愿意接纳我。

我们闲谈了一会，李叔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脸上没有笑意。我试探着问：“李叔，红莲现在咋样了？”他用鼻孔哼了一声，抱着长马鞭转身走进人群。

我租爬犁赶到红莲家的时候，红莲母亲正忙着往锅里贴大饼子，做下午饭，（冬季两顿饭）红莲父亲没在家，我的到来显然让红莲妈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确定以什么态度来迎接这位准“姑爷子”为好。

四姐的两个儿子，雷雷和军军也在，雷雷在灶坑烧火，军军跑过来，抱着我大腿，很亲昵的要糖，我转身从装礼物的兜子里抓一把出金丝猴奶糖，递给他，雷雷忽然站起转身，啪地打掉弟弟的糖，骂道：“坏人，不许要！”我愣在当场，不知所措，红莲母亲也没有阻拦，默不作声舀水洗手。

军军吓哭了，说还要还要，雷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你馋死拉倒！小姨被谁骗的，你，你不道吗？就是他，他骗跑的。”转头指着我，大声喊：“你走，你是坏人，还我小姨，你还我小姨来。”说着推开热气腾腾的外屋地门，往外撵我。

红莲母亲马上出声阻止她，我才不至于被赶出门外，当时真是尴尬至极，哪有被小孩子如此训斥的时候。

原来红莲从婚礼现场，被抓回后不吃不喝，寻死上吊十几天，她哥哥嫂子也不敢照面，照面红莲要么飞东西打，要么破口大骂。

家里无可奈何，后来她趁着上厕所，跳过后墙豁口跑掉，火车站有认识她的，听说她起了一张去深圳的车票，连夜逃走的。

我想不明白，她为啥没有去西西里找我，抑或者找过我，我当时正蹲看守所呢？

红莲妈老实巴交农村人，正给我说着经过，红莲爹得了信儿，赶回家来，摔门进屋，怒气冲冲问我：“我闺女呢，我闺女是不是你藏起来的？今天我就是拼了老命，你也要你还我闺女，别以我们农村人好惹。”说着冲过来，打了我一记响亮耳光。

红莲母亲惊慌隔在中间，怕我还手，打成一锅粥。我哪里有颜面动手，我见老人家气得浑身发抖，内心异常震动，就毫不留情的打自己的脸，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下，红莲娘颤抖着攥住我的手，哭了。

红莲老爹愣住了，怔怔看着我。

我深深愧悔，对不起老两口，也对不起四姐，更对不起痴心爱人红莲。

我从大杨树镇坐火车没返西西里，而是直奔可可布市，又辗转徒步走回老家公德屯。

暮色悄然来临，路两侧杨树飒飒作响，多么美好的夜色啊，他就像一位善解人意的老人，给我脸上盖一层遮羞布。

我不想见任何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继续漂泊，浮萍一样随波逐流，也不愿看见父老乡亲鄙视的眼神。

父亲新盖四间连脊大平台，东西各两间，各自向南开着正门，独立出入，西面是哥嫂和侄女，东面是父母和妹妹，妹妹有自己的房间，我没有。

母亲没在家，说是出门借“鞋样子”，准备“打胳膊”纳鞋底子做鞋。

父亲阴沉着脸，对我有视无睹，哥哥忙着在屋地修他的自行车，我搭讪着跟嫂子说话。

她磕着瓜子，直接嘲笑道：“黑么悄动的我当是谁呢？原来咱家二少爷回来啦，听说你，你把酒厂整黄啦，嘿嘿，也没给自己留个一官半职的啊？”我强忍着挖苦，无言以对。

父亲的沉默，更让我心凉。

“呦呦呦，不是我把你看扁了，万一你拿出三万五万的，砸我脸上咋整？”大嫂继续发挥她的口才，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

妹妹在她房间听到说话声，跑出来，先是惊喜，再看一遍每人脸色，凑过来接兜子，悄声问，“二哥，你没吃饭呢吧？”

她拉我走到外屋地，刷锅热饭，晚饭小鱼酱几乎吃光，就给我做了一碗鸡蛋焖子，热的大饼子，她边忙活边和我解释道：“咱们村李朋家和二姨家有点亲戚，他们老家是西西里的，屯里传的都是他们家传出的来，没一句好话。”

我诧异地问：“都传啥了？”妹妹说：“说你成了诈骗犯，贪污酒厂好些钱，没个十年八年别想出来。还说，你骗人家姑娘，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不想给彩礼就想结婚……”我听得一头雾水，满腹愤懑。

妹妹接着说：“咱爸不是生你别的气，他说自己家里盖房子，没借上你啥光儿，两三年不回来，这辈子怕是啥指望不上你……你别和爸一样滴，他就那样儿。”我申辩道，不是已经给家里拿过几回钱吗。

我忘了，世人都是饕餮之腹，欲壑难平这种事实。我颓然坐在坑灶前，红红的火焰照着我憔悴得胡子拉碴老了十年的面容，心里一阵阵酸楚。

饭菜端进里屋，我刚拿起大饼子想吃，大嫂发现有一碗鸡蛋焖子，笑道：“功劳可真不小，还整一碗鸡蛋焖子，这都够全家吃一天了呀。”

妹妹生气地答道：“晚上啥菜没有，你难道让我二哥抱着空碗吃啊？”大嫂立刻反唇相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越说越多，吵了起来，我这饭也没法子吃，就拎着破兜子，跑到下屋厢房去里。

过一会，妹妹把鸡蛋焖子和大饼子端到下屋，我胡乱吃了一口，和衣而卧。炉子也没生，被子也没找，这个家里没有我的房间，也没有我一张床，我成了这个家庭的外人。

我心里原来盘算着，向父母借点资金到深圳倒腾电子表的计划，看来只能落空。

夜深人静，我被冷风冻醒，看看地中间的“老君炉”冷冷清清，就去外屋划拉点苞米瓤子干牛粪，点起炉子。

我听着呼号的北风，杨树发出呜呜怪叫，还夹杂着夜猫子的啼嚎，我枯坐无语，欲哭无泪。思前想后，觉得生无可恋，走投无路，不如自行了断，我寻了半天，寻到一个捆柴禾的绳子。

我把绳子甩过房梁，打成死结，然后一只手往下用力拽拽，心底发出怪异的笑声。

这要是把脑袋往里一套，一切烦恼都结束了。

那一夜，我枯坐着喝了一夜酒，酒，越喝越清醒，想醉都不能。

我要继续奋斗，我要找到红莲，找到刘铁，找到诬陷我的人是谁？我要成就自己百万富翁的梦想。

底层人想要跨越阶层，除了各种折腾，别无选择！

我在西下屋厢房里，住了一个多月，1995年春节，家里气氛压抑，都没过好年，就连年夜饭的饺子我也没吃，落魄的孤狼似的，躲在西厢房。

我少言寡语，神情落寞，我在总结这几年的经验教训，哀莫大于心死，可能外面的世界根本就不适合我。

那个时间节点的我，凡有不顺，皆向外求，不从考虑自己才是一切的根源，成败得失，日与道驰，却浑然不觉。

我决心做最后一次努力，过完初五，哥嫂侄女都回到自己西屋看电视，妹妹去了朋友家，玩嘎啦哈，打扑克，家中就剩下父亲母亲和我。

我走投无路，看着喝茶抽着旱烟袋的父亲，几度鼓起勇气，用商量的口吻请示道：“爹，我有一个想法。”我故意停住，等父母反应。

父亲看了我一眼，吐出一个字：“说！”我看母亲纳鞋底，没言语，就继续说：“爹，我在西西里干不下去了，我想往回发展，回可可布市做买卖。”

父亲不等我说完，拦住我的话头，急忙说道：“你可别回来，你回来我们咋整啊？你，听说你外边饥荒没少拉……”我无言以对，无从辩驳。

原计划向二老借钱，刚打个铺垫，就被父亲兜头一盆冷水，从顶浇到脚底。

我没想到父亲的态度会这么坚决，这么明朗，这么不留任何余地。

我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无家可归，毫无退路的人。

我呆若木鸡，坐在靠西墙“两头沉”桌子旁的木椅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从我座位到父亲的热炕头，相距不过六七米，父亲话刚出口，我们之间地面仿佛立刻塌陷，断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我突然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忘乎所以，鼻涕眼泪滚滚而下，如黄河东到海，白虹上贯日。唐山归来后，种种的委屈、不满、隐忍都喷薄而出，不能自制。

哭声京东了西屋里的哥嫂，他们推门进来询问，母亲简单说了说，嫂子失笑说道：“我以为啥大不了的呢，原来就为这，你哭个啥劲儿吗？就是让你回来，家里拉了一屁股饥荒，拿啥帮你？咋帮你？”

接着又说：“我劝你呀，尽早离开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们说不定哪天就搬了呢？你还想回来，真是错打算盘。”

母亲听不下去，说道：“他大嫂，你就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这家，还没轮到你说话的份儿。”大嫂正要和母亲发作，哥哥怕不好收场，拽着大嫂往外屋走。

大嫂边走边喊：“老太太，我把丑话撂到头里，这院子有一根柴火翅给你二儿子，可别怪我将来不养你老……”

气得妹妹追出去和她理论，两姑嫂又在院子里争吵起来。

我擦干眼泪，上下屋厢房，拿着自己的破兜子，大踏步离开家，不，不应该说离开家，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应该说离开这个地方。

哀莫大于心死，我半生自命不凡，眼高于顶，至此心性大变；今后浪迹天涯，身如飘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停住，背靠着它，掏出一支烟来，在冷风了勉强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我心想：也许我是最后一次靠着它了。

风中传来母亲呼喊我小名的声音，时断时续。（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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