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西岁暮的红叶

漁夫

“请各位携带滑轮旅行包的乘客注意，列车在行驶始终会出现摇晃，在摆放旅行包时请注意防止旅行包滑动”。

这是我在岁暮旅途中录的第一段视频。发给好友，好友好奇地问我，这么阴冷湿寒的天气，跑哪儿去玩了？

听列车播音员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也在怀疑自己，我是已经到了国外吗？

岁末再探京都

天空是铅灰色的，一栋栋三角顶矮房从车窗外飞快地掠过，车轮发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鸣响，一种相隔三年多、但已经熟识的场景，一种久违却又常在梦境中的画面，突然又出现在眼前。

【 又见到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关西街景。】

去年此时，还想过可能这辈子不会再去日本关西了。直到几天前还在纠结，担心手续办不了，担心天气暴寒吃不消，担心旅馆离地铁站太远走不动，担心樱花红枫枯枝败叶没啥好瞅……

鬼使神差，我竟在2023年12月中旬，这不尴不尬、本该在家蛰伏越冬的日子里，又与老伴来到了京都。

HARUKA（哈鲁卡）特急列车车轮有节奏地在关西大地上奔驰，把我的思绪，也带进了穿越模式。

【 HARUKA（哈鲁卡）特急列车从关西空港驶向京都。（网络图片）】

疫情三年之前，我几乎每年都去一次日本。前几次是公司出差，之后是途牛自由行，迄今已经14、5次了。很多人不理解，为何你退休了还喜欢跑日本。其实我去日本，不是因为喜欢日本，而是对日本好奇，对“日本鬼子”——日本人的好奇。

我天生就是个特别好奇的人么。

好奇始于童年，自我睁开眼睛那天起，我就生活在关西日商建造的“东洋工房”——上海日华纺织株式会社于1920年代，在沪西长寿路安远路建造的日本职员社宅里，用日本人留下的老式煤气灶做饭，在日本人留下的抽水马桶上LS……

家里米黄色的墙壁上，留有日本小孩遗留下来的铅笔涂鸦，其中一幅涂鸦是一只兔子在吃胡萝卜……我当然想了解谁是那个任性弄脏墙壁的“野蛮小鬼”。

【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初，我家就住在关西日商建造的安远路899弄“东洋工房”右侧中间的那栋连排宿舍里。现在已经拆毁。】

1975年，我在金山石化工地上，第一次见到日本“活人”，虽然距离有点远。当时上海锅炉厂承建了石化厂的几个高压球罐，日本旭化成公司在相邻工地也承建了几个略小些的球罐，两家球罐拼装焊接的工艺截然不同，几位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日本技术人员，好奇地跑到上锅厂工地上拍照录像。上锅厂师傅告诉我，日本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球罐可以用我们这种方式建造。

【 上海金山石化总厂的球罐与化工装置。早期部分设备从日本等国引进。（网络资料图）】

80年代，我在住家安远路899弄大门口，见到两个矮个子日本老人从出租车下来，走到我面前，谦恭地掏出写有“曹家渡社宅”中文字的纸条向我问路。我朝他们点点头，对他们说，你们找对了，这里就是。他们开心地撒腿直往宿舍里面跑。那是中国打开国门，允许日本人来华自由行的第一年。

老邻居告诉我，很多人家都接待了前来探视故居的日本关西老人。一位住在神户的日本老住户，派了当年出生在这里、读到中学才随他回国的儿子，探访了宿舍里他家的故居。现住户、一位中国纺织高级工程师全家热情接待了他们，之后两家建立了通信，并结成了新朋友，直到神户大地震才中断了联系。

【 居民窦凤楼与夫人、儿孙们在家门口，与专程前来探望故居的日本客人伊丹一雄先生（右3）、伊丹的日本同学（左1），一起留影。（窦光烈提供）】

【 伊丹家与窦凤楼家来往的书信。（窦光烈提供）】

80年代到90年代，日商来沪投资搞经贸很火。我服务于上海一家媒体专事经济报道，与日本等外商接触交往也多起来了。

记得有次与一位总部在关西大阪的、列入世界500强的日本商社驻沪社长交谈，那老头一口流利中文，十分风趣健谈。我问他，你在中国看哪些报纸？他说，我只看三张，一张《人民日报》，看中国政府的方针政策，另一张上海《新民晚报》，了解中国老百姓生活；再一张就是上海的《新闻报》，看中国经济信息。

随后他突然提出，让我教他几句上海俚语。我逗他，教他两个词，一个是“拎勿清（不明事理、不识时务）”，另一个是“捣浆糊（吹牛、蒙人）”，他竟让我写在纸条上，放进了自己的西装口袋里。

一年后又遇到他，便开玩笑地问他：“我上次教你的你还记得吗？”“记得、记得，我在公司里对我的上海员工说，你们做事不要‘拎勿清’，我不在时就跟我‘捣糨糊’，他们听了都大笑问我，你从哪里学来的？我偏不告诉他们。”

我听了也被他逗笑了。

【 1985年建成的联谊大厦是上海对外开放后的第一幢现代化外商办公楼，位于黄浦区延安东路，最早来沪的日本商社都在这楼里办公。（百度地图实景) 】

外貌与中国人看不出区别，生活习惯、爱好上也颇为相似（至少在上海人眼里），但某些思维却与我们截然不同。

日本人究竟是怎样的人？我觉得只有走近观察才有更多了解。这是我多次去日本的主要缘由。尤其是三年多没去了，日本有哪些变化？是我此行最想知晓的。当然观光也是赴日游的目的之一。

1小时20分后，从大阪关西机场到了细雨淅沥的京都站。

一地落红赛春樱

第二天雨停，去京都南禅寺。

五年前的9月里来过这里，樱花已误，赏枫嫌早。这次又是12月中，枫叶还会有吗？天气倒是奇怪的暖和，周内最高气温都16°到20°。

乘京都地铁“东西线”到“蹴上站”下，上次来是沿马路朝北走，经过琵琶湖到达南禅寺，这次在谷歌地图上发现公路边另有一条绿荫遮掩的小路，可径直通往南禅寺中门。

【 从地铁蹴上站出来的街景。右侧路边一排樱花树已成枯枝。】

【 穿越马路右侧的拱形小隧道，前方小路可径直抵达南禅寺中门。】

南禅寺是日本禅宗最高寺院，创建于公元1291年（中国元朝时期）。日僧无关普门40岁前曾前往中国留学，在中国寺庙里修行十年以上回到日本，之后担任南禅寺开山鼻祖。

这儿整片山丘都属于南禅寺寺庙属地，最旺盛时，周边建有60个“塔头”（南禅寺附属的寺庙建筑）。小路两侧现存的古寺庙建筑就有智水阉、大宁轩、楼门、明智门、南阳院、东照宫下乘门等。

【 小路边的南禅寺附属塔头寺院古建筑。】

【 塔头寺院门前的小溪，与中国皖南村庄里的绕屋小溪异曲同工。】

小路边上这些附属寺庙里，最具历史与观赏价值的是一座迷你花园——建于中国明代的塔头“金地院”。这地方知道的人少，时值冬季，又收约25元（人民币）门票，游客寥寥，分外静谧，实际却是日本“国之特别名胜”。

进去浏览了一下，院内苍松翠竹，百鸟争鸣，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即使入冬，依旧绿意盎然。多栋浓浓中国唐风的寺院古建筑保存完好；核心建筑“正殿”的板墙上，绘有被列入日本国宝的彩绘古画；正殿前的“鹿龟の庭园”属于日本经典庭院名胜。移步易景，美轮美奂，值得一看。

【 金地院的住持被称作金地僧录，是德川家康（中国明朝时期日本著名政治家、军事家）的亲信，拥有极大的权势。这是金地院内的一座唐风古建筑。】

【 院内正殿前建有“鹿龟の庭园”（上图）属于日本园林名胜。】

【 金地院内处处可见枫叶落红。】

特别让我讶异的是，虽然京都一年的花季已经错过，但一地红叶却特别吸引人的眼球。

上海也见过枫叶落地，不是偏黄就是蜷若鸡爪，但这里的枫叶特别硕大艳丽，黄色红柄的、淡红色的、鲜红色的、深红色的、近紫色的，五裂的七裂的，如同天上落下的星星，层层叠叠，铺设在翠绿的草地上，或贴在雨后湿漉漉的青石上，久不腐烂，亦不变形，犹如一幅幅美丽的图画或工艺品。

我从未见过如此凄美的落叶。

【 金地院内院的一地红叶，足足让我呆看了十分钟。】

【 金地院的一支天竺红果。具有盆栽艺术的造型，令人叹为观止。】

离开金地院，再次来到南禅寺门前颇有名气的“南禅寺顺正豆腐餐馆”用餐。

这豆腐餐馆是个古建筑庭院，也是南禅寺的一部分。里面小桥流水，树草峥嵘；不同档次、大小的餐厅分布在院内几栋一、二层高的古建筑内。从用餐的室内，透过大玻璃窗可以多角度观赏庭院内的景致。

上次来时，荷花正在绽放；这次来，正逢红叶满园。

【 门口接待登记的还是那位大伯。】

【 窗外庭院景致秀色可餐。】

【 热气蒸腾的手工豆腐锅。】

顺正餐厅出来，一阵风起，大片鲜红的枫叶突然从树上一起脱落，飞舞盘旋落下，犹如一阵红色的暴雨隔头浇下，让没有防备的我一时不知所措：不知是该接纳它，还是该躲避它，露出了进退失据的窘态。

这“落枫红雨”的视觉冲击力确实震撼，堪称京都一绝。没想到，在12月的岁暮中还能“深度体验”到！

【 顺正豆腐餐馆庭院内，几株老枫树正在褪去一身红叶。】

【 一阵大风吹来，枫叶如红雨般从头顶落下，令人措不及防，十分震撼。】

【 落在地上的红叶，浓艳、凄美胜过樱花。】

【 尤其是这株古枫的落叶特别大只，格外靓丽，每片红叶犹如一件艺术品。】

“霜刀无意裁红叶，老树知时卸炫装”。到12月中仍没有霜冻的京都，将最后一抹红叶，留给了晚来的我。莫非是上天刻意的眷顾？——因为在我回沪的那天，上海关西同步被数十年未有的零下低温寒潮淹没。

被落枫深深吸引的不只是我这个异乡客。

那天很多人为了这“最后的红叶”甚至专程来到这里。三位穿着入时的日本中年大婶，见到一地红枫，竟然像小孩般地尖叫起来，其中一位不顾灌木绿篱扎衣，走近树下，挑选了中意的一枚红叶，随后像拿着一支玫瑰花般、呼叫着让另一位大婶帮她拍照留念。

【 这位日本大婶捡起红叶，犹如摘了一支玫瑰。】

法国作家阿尔贝•家缪说：“秋是第二春，此时，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朵鲜花。”

善哉斯言。

【 一地的落枫，加上难得露面的冬日暖阳，给咖啡馆增添了更多的浪漫。】

在顺正隔壁的京都时尚打卡地、被一地红色的落枫点缀、又被金黄色的暖阳爱抚着的“小蓝瓶咖啡馆”里，坐满了日本的和世界各地的年轻人。

【 小蓝瓶咖啡馆内用“真的”小蓝瓶制作的插花摆设。】

在这个外貌仿唐风、内部简约风的奇特咖啡馆里，大家静静地喝着浓香的咖啡，观赏着院内、甚至脚下的红叶，享受着这2023年最后一个温暖浪漫的下午。

【 咖啡馆房屋夹弄里，种了一株红枫，一株山茶，一高一低，一红一绿，一尖一圆，对比鲜明，搭配有致，相互映衬。大幅落地玻璃墙，阻挡了寒风，又共享了室外景致。】

【 也许只有穿上和服，才能与一地红叶相配。】

【 视频中的年轻人，显然是咖啡馆的主角。】

咖啡馆出来，马路对面人行道上，撒落着星星点点的红叶；内侧小溪沟里，绿水汨汨地流淌，红枫叶儿随波逐流。

落枫下，往返南禅寺的游客络绎不绝，四位穿着素色和服、踏着木屐的少女，笑吟吟地从山脚远处款款走来，走向南禅寺，让人瞬间穿越到古代。

【 咖啡馆雨棚下半敞开座席的地面，北风吹进一地红叶。】

【 南禅寺山脚下最后的枫叶，在霜冻凋零前仍然在树上燃烧着，仿佛特意留给晚来的游客与我。】

【 飘落在路边和小溪里的枫叶。】

【 落在溪流里的红枫，象征着生命凄美的终结。】

【 四位和服少女款款走来。】

街市依旧红红火火

转程前往河源町、锦小路商街已是傍晚，只见路边商店、百货公司霓虹闪烁，灯火通明，人头济济，摩肩接踵，一派生意兴旺景象，感觉一下子回到了80年代的上海南京路、北京王府井。

【 傍晚，站在通往河源町的四条大桥上往北眺望鸭川。】

【 京都的河源町商街灯火通明，犹如80年代的上海南京路、淮海路。】

可是这样摩肩接踵的街景、百货公司，在今日上海除了南京东路步行街和豫园，其他商业街道包括淮海路、徐家汇、曹家渡、老西门、天山路，以及第一八佰伴、梅陇镇伊势丹、太平洋百货、新世界、中百一店里，已经多年不见了。尽管霓虹灯依然在那儿闪烁。

我在想，也许中国网购发达，或者几个新型购物中心的建设，人们已经没有以往那种“荡马路”逛街购物的兴趣。

而日本，没有上海这样几十万跑街小哥来配送货物，数字化服务也不普及，即便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小规模的手机支付和黑猫“宅急送”等快递公司，至今线上购物仍然无法推广普及，皮夹子的生意依然兴隆，买东西也只能御驾亲征了。

【 门上那个大黑猫叼着小黑猫，是日本创建多年的黑猫宅急送公司的LOGO，公司经营快递到户服务，从这个紧闭的大门推想，他家生意好不到哪里。相比之下，上海的快递网点根本就没有门。】

我第一次来日本是2007年，随公司来考察的，那时对华个人旅游还没开放。见到的日本百货公司也是家家超级兴旺，且里面购物的大多是日本人。

现在百货公司里，目测中国大陆人、中国台湾香港人、韩国人、东南亚为主的其他外国人，几乎占到七成。三年疫情对他家零售商业打击可想而知。

【 疫情过后的今天，关西的百货公司人气开始恢复。】

六天在京都、大阪、神户走马观花，发现了一些变化。

一是中国商品更多了、中国人来日旅游更方便了：

十年前中国货是不多的，现在铺天盖地。家电、日用品、丝袜、服装，鞋帽大多是“made in china”，以前还是“made in japan”唱主角，现在是“made in china”唱主角。

尽管加工食品来自中国的不多，但在心斋桥最热闹的街口，出现了兰州拉面馆。

《华尔街日报》说中国游客今秋回到了日本，但消费力大减……他们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啊！

【 百货公司主推的丝袜都是中国货。图片上方的广告牌，说明这家店被评为销售第一位。】

很多大店里，中国人购物结算都可以直接刷微信、支付宝，银联卡都不需要掏了。

中国话、中文用得更多了，除了景点，商街、商场、电车站、车厢里，随时可听到中文对游客的提醒；一旦有疑问，日本营业员就会拿出中文说明图版给中国游客看；营业员里讲中文的也更多了。

另一个明显变化是商家“小气”了、劳动力缺乏严重了。

有的商店里，包装袋要另外收费了，前几年的商品过度包装不见了。

旅馆酒店里，都在提倡或要求旅客不换被单、毛巾，不搞每日打扫，部分旅馆里，牙刷牙膏梳子剃须刀等盥洗用品必须另行购买。这在十年前无法想象。

酒店里，部分日本女服务员换成了东南亚女性，黑门市场的海鲜店铺里，甚至出现了盎撒人小哥帮工（也许是留学生打工），服务员匮乏随处可见……

【 地铁车站使用了问询机器人，可以用日语、英语、汉语、韩语回答旅客的一般询问。】

在心斋桥一家土特产店里，遇到一位讲中国话的售货大婶，服务挺热心的，一问，说她来自新疆， 20年前母亲来日打工，改嫁一位日本人，她也随母来到日本定居。问她现在生意怎样？她说前几年还不错，但这几年差多了。

“看到你们大陆来的很亲切，很羡慕呀”，她禁不住对我太太说。我太太安慰她：“人这一生在哪里过不都一样，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她开心地、忙不迭地点头说：“是的、是的，哪里的黄土都埋人……”估计劝她回国的还不少。

【 落地的枫叶，生命最后的色彩。】

柱杖购物的老人

十年前来日本，就注意到日本老人很多。很多老年人退休后都在工作，百货公司地下食品柜前，站着涂抹着口红、发型整齐、穿着时尚的老婆婆，手托糕点食品盘，不停地招呼顾客尝味。开TAXI的，有很多留着银色大背头、戴着金丝边眼镜、很有腔调的老伯伯，上车就请你吃他位子边的口香糖。

我曾问一位TAXI老伯伯：“您该退休了吧，还来开车？”他回答我：“退休工资不够用呀，只能再来贴补点。”今年食品柜前的老婆婆没见到，TAXI老伯伯还有不少，但口香糖却不见了。

因为送货上门的快递、网购不发达，一般不和子女居住的日本老年人，再老，只要走得动，都颤颤巍巍地柱着拐杖上街找吃的、买用的。看到八、九十岁的老人背都弯成了弓，还是背着布口袋，倔强地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行走，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他）们吹倒，我除了敬佩只有心酸。

上海的老人虽然也有各种养老的不便和烦恼，但毕竟还有网购快递。如我姨今年已91岁，一人在家，由钟点工照顾，虽然腿脚不便无法上街，但坐在沙发上仍可拨动手机、天天从淘宝、叮咚上外买喜爱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大闸蟹从上市吃到落市。这就是中日数字经济的差距。

【 一位坐在手推购物车上的驼背日本大妈，艰难地来到神户元町购物街上的土特产店前，选购她心心念念的关西土特产食品。服务员年纪也不小了，正在弯下腰倾听大妈的需求。】

【 居住在上海徐汇区的 91岁高龄的我姨，行走不便，但可以坐在沙发上用手机下单购物，大闸蟹从上市吃到落市。】

前几年来日本，地铁车厢里男女老少都是捧着书在阅读，令我印象深刻。这次来日本，看手机的多了，读书的少了。一次发现，坐我右侧的两位老年人在读书，坐我左侧的两位年轻小伙在看手机，形成有趣的对比。

后来发现，日本的老年人确实更爱读书。我在元町一家旧书店前观察良久，发现围着选书的基本都是老年人，不乏白发苍苍者。

【 坐我左侧的两位年轻人都在玩手机。】

【 坐我右侧的两位老人都在看书。】

我对这些日本老头老太一直心存好感。不只是同为战后婴儿潮一代、同为自己国家的繁荣问心无愧地奉献了一生。

记得有一年自由行去日本，也是坐HARUKA（哈鲁卡）特急火车到大阪，到站下车，我拖着行李箱急着朝车门走，忽然听到身后一位日本大妈在大声地呼叫，虽然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她的手指着行李架上我遗忘的一只行李包。多亏了大妈的热心提醒，我连声向她道谢。

这次从大阪日本桥到神户，乘的近铁电车到尼崎须换车，到了车站，一时吃不准换乘车的月台。问了一位年轻小伙，他非常热心地查了自己手机中的列车时刻表，给我们指示了换乘车月台的方位和下一班车的时间。

一位大妈在一边看见了，又主动走过来，详细地告诉我应从哪里走，还把我们带到换乘月台的入口处。在日本，语言虽然不通，但比划几下，基本上都能理解意思。说日本人冷漠，一点不符合事实。

【 在神户元町旧书店门前挑选图书的日本老人。】

逛大阪心斋桥筋时，跑了很长一段路，没找到厕所，就在随身带的小本上，写了“WC？”字样，打算询问沿街日本店员。见到路边一位大爷在打扫楼道，就向他打了招呼并把小本给他看，他一看就笑了，对我摇摇头（大概是“附近没有”的意思）。

随即老人放下手中的扫帚，带我走到街心。原以为他给我指个方向即可，不料，他居然招呼我随他跑，结果随他走了上百米、过了几十家店铺后，来到一家麦当劳餐厅，又带我走上二楼，一直走到厕所门前，用手指着厕所才止步。我真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我们中国人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干脆把你带到门口才放心。

【 大阪心斋桥筋星巴克咖啡馆的收银条上，印有开厕所门锁的密码（圆圈中的“#1265”）。】

在大阪这条最热闹的心斋桥筋商街上，在没有百货公司的路段，基本没有公厕。

一家星巴克有自家厕所，但要拿着买咖啡的收银条，使用收银条上的号码，才能打开店内厕所门上的密码锁。未消费的不能入内。另一家小型百货店，干脆在店内墙上醒目地用中英文写着“店内没有厕所”。

市内其他地方也鲜有公厕。是管理费用没着落、缺乏人手，还是日本人有洁癖，容不得街边设置公共厕所？让我百思不解。

哇，你们来自上海，上海好呀!

日本人对上海还是蛮有感觉的。

记得2007年随公司领导到东京，拜访与我们有合作关系的一家大型商社。双方业务交流毕，商社一位部长问我，对来东京有何感受？我说，东京的今天，就是上海的明天。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年，我国的GDP还没有日本多，上海市政建设也没有日本完善。日本人还是自信满满。

但是，仅仅过了3年，中国GDP就超过了日本；短短16年后的今天，中国的GDP已经是日本的4倍。我特想知道2023年的日本人，上海友好城市大阪的日本人，对中国、对上海这个老邻居、老对手的感受。

【 现代化的商街餐厅里，烤鱼坚持用木柴和钢炭。】

一次在道顿堀街边用餐，我点的套餐里附送一小碗海带味噌汤。上海也有类似的搭配，可是这小碗味增汤里，居然放了不少鲜美小蛤蜊，我好奇地数了下，竟有18只！

邻桌一位40来岁白领模样的日本男士在用餐，见我数蛤蜊，暗暗地笑了。我指指汤碗，向他翘起大拇指说，这汤很用心。他不断地点头，同意我的评价。

随即他用英语轻声问我太太，你们从哪里来的？我太太回答他：“From Shanghai”。“哇，上海！上海好呀！”他颇为羡慕地回答。太太问他可曾去过上海，他回答：“I know Shanghai from pictures”（我是从图片上了解上海的）。

【 日本家族传承的老店非常多，显示了专一、执着，崇尚品牌的做派。这家店创立于昭和54年（1979年），在激烈竞争的大阪餐饮市场中已经生存了44年。】

另一次陪太太在W酒店对面的一家珍（真）珠店观赏。店里两位小姐姐好奇地问，你们是从哪里知道我们商店的？是“大众点评”，还是“支付宝”？我太太说都不是，是“Wechat（微信）”。给她们看了微信群里转的一位住大阪的中国人制作的、有关大阪特色店的视频。她们惊奇地瞪大眼睛看着视频里的自己，竟然是微信呀？觉得不可思议。她们还以为微信只是个付费软件。

随后又知晓我们从上海来。两个小姐姐居然跑出门口，并排站好向我们鞠躬送行。弄得我们很不好意思，心想她们是不是特想做上海人的生意？另两位南亚打扮的妇人刚才离店时，可没有这个待遇。

【 这位小姐姐与另一位日本小姐姐售货员，特地跑到门外与我们鞠躬送别。】

【 店内的天然珍珠项链。】

出来时，我想起一件雷同的趣事。十年前有一次随公司来日本参观展览会。结束后距回沪航班还有几小时空闲，便邀请接待我们的日本翻译小伙带我去购买一只尼康单反相机。我给他看了店址，以及相关的店周边交通图。他按照我给他的线索，很快就找到店铺，让我买到了比上海、比东京秋叶原商厦还便宜的相机。

那家店铺似乎以相机批发为主业，门面并不大。回来的路上，这位东京大公司的高材生百思不解地问我：“你在上海怎么知道这儿有相机卖的？我住东京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儿有相机买！”我说：“我是在网上搜的呀！”

他感叹地说：“你们（上海人）真厉害呀！我都不知道网上还能搜到这些。”其实我就是在日本最大众化的商品信息网站“價格.com”上搜的。

【 神户元町商街休息区也是一地红叶。】

日本人有什么特别？

感觉日本人勤于学习，做事特别认真、执着，喜欢一竿子到底（不惜一条道走到黑），能不求人尽量不求人。凡事都想做到极致，好胜性很强。

十几年走访日本，以下是本人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譬如做面粉，熊本一家面粉厂能生产六百种各种用途（个性化需求）的面粉，厂里有测量“拉面强度”的仪器，可以根据客户对拉面强度的喜好，精准定制他们（制拉面）所需的面粉；

譬如参观一家养鸡场，要洗4次澡，每次都全身换上他家提供的无菌衣服鞋子，最后穿上如同宇航服的隔离服，才能近距离观察鸡舍；

譬如种草莓，为了增加草莓的甜度，甚至会在塑料大棚里用影院扩音器为草莓播放交响乐——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各种各样贴心的服务，对商品的高品质追求，对商品、服务细节的讲究，比比皆是，不胜枚举，这也就是吸引中国人，尤其是讲究的上海人不时想过来瞅瞅，体验感受一番，学习借鉴一下的原因吧。

【 风雨中，酒店服务员为客人打伞。自己淋雨毫不在意。】

认真、执着，是应对竞争的根本， 确实值得中国企业学习。但有时也会出现不合理的固执，导致调整困难，失去宝贵的商机。

90年代初，一位日本驻沪领事馆搞商务的年轻干事，知我在媒体供职，特来找我了解上海国企改革，聊毕我多嘴问了他一句：“最近美国发展数字处理技术进展很快，据说日本还是坚持模拟处理技术，这样下去，是不是要落后了呀？”他听了不假思索地答复我，“不会吧！”……结果直到2020年，日本才真正开始向数字化技术转型，落后了美、中一截。

【 大阪心斋桥的特斯拉专卖店。（网络图片）】

在汽车制造领域，日本丰田等车企不愿放弃自家研发的、拥有无数专利的、领先世界的燃油车转搞新能源车；即便搞新能源车，也一厢情愿地坚持研发氢能源。直到今年，看到中、美发展电动汽车已经势不可挡，中国汽车出口首次超越“世界第一”的日本，才“痛下决心”研发电动车。

在我这次居住的京都东急酒店门口，就见到了两个新建的电动车充电桩。但电动车推进的速度很慢，大阪的特斯拉车专卖店门可罗雀。看来人们普遍还未对电动车产生兴趣。

【 崭新的保时捷充电桩，我呆了3天，还没见用过。】

也许往日那些锐意进取的战后婴儿潮一代已经完全退出，也许沉浸在往日的繁华中尚未醒来，在许多领域，日本人太想一家独吃、一家独大了，结果适得其反。

据我所知，中国并未放弃对氢能利用的研究。但中国对市场的反应，远超日本。高铁也是这样。看准了就设法弯道超车。

日本人另一个令我印象很深的是危机意识。

日本受过美国的屠城式大轰炸和两颗原子弹，又是火山、地震、海啸多发国，加上人口、城市建筑密集，形成了强烈的危机感和全民防灾救灾意识。

我参观考察过他们多家工厂，每个车间一隅都设置了贴着醒目标识的急救用担架、急救用品药箱包。并知晓日本人每年举行全民消防、急救、抢险演习。

这种危机感和防灾救灾意识，更体现在城市公共设施、公共场所各个方面。

例如，中国新建多层建筑两套消防梯大多建在楼内，日本的多层房屋必有一套楼梯建在建筑外墙一侧，以便火灾时方便逃生与救援（解放前上海受其影响，一些老建筑逃生梯也建在室外）；

又如，中国地铁两节车厢是贯通并可在链接处站人的，日本地铁每节车厢首尾都用门隔离开（隔离门虽可打开过人，但各节车厢相对封闭、独立、完整，交接处不能载人）。

前者是效率优先，后者是安全优先，反映出两国设计者理念的差异。故而，没事故时中国笑日本，有事故时日本笑中国。

至于一般国人所认为的日本人较守规矩，纪律性较强，一位日本工厂管理员曾经指着车间地面上的黄色通道标识，对我说过一段印象很深的话：“人都是一样的，都想偷懒、走近路，这车间里如果地上不画上步行通道，工人就会抄近路、从机器间斜穿过去，这样就带来了安全隐患……我们是靠规章制度来约束人的行为的！”

在神户的元町商街，一位身穿制服的地区警察（颇像上海协警），手持“此处不得骑自行车”的警告牌，站在街边纹丝不动。他提醒的违规骑车者，基本都是当地日本居民。如果没有他的付出，只顾购物的游客、特别是行动不便的老人，安全就可能受到骑车者的威胁。

尾声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六天五夜的京都、大阪、神户走马观花很快就要结束了。

离别之时，我想借用京都作家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的一段文字，来表达我此次关西岁暮游的感受。

我独自走在林间小路上，

落叶在我脚下沙沙作响。

周围的树木开始换上了秋天的装束，

枫叶似火，

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然后一片片飘落。

它们像是在告别生命，

优雅地舞动着最后的舞蹈。

我停下脚步，

抬头望去，

只见一片片枫叶在阳光的照射下，

宛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它们在风中翩翩起舞，

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凄美的故事。

我伸出手来，

试图抓住一片飘落的枫叶，

但它轻轻滑过我的指尖，

落在了地上。

我低下头来，

看着这片枫叶静静地躺在地上，

它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淡，

但仍然能看出它曾经的美丽。

这就是秋天的力量，

它能让生命变得如此美丽而又脆弱。

走时想起，早些年在离别东京时，一位日本朋友对我的叮咛：“东京街头那些装着大喇叭对行人嚷嚷的极右翼宣传车，他们不代表我们大多数日本人！”

这话他对我说过不止一次。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我猜想。

吉祥航空的飞机在12月16日的夜色中离别了关西机场。当晚，上海大阪两地气温急遽下降至40年来的极限。

我想象着，关西最后的红枫，将在这次超级寒潮中急遽地飘落，而我很幸运，依旧看到了它们炫丽时的模样。

（ 全文完 ）

俞远明

2023年12月26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