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的蓝花衫 【散文】

关中牛★作坊

<p class="ql-block">  岳母养有三儿三女,我有幸娶了她家三姑娘给我妈做了儿媳妇。就这样,我人生的半道上便添了个丈母娘。</p><p class="ql-block"> 我们当地以前都把丈母娘称呼为“婶子”的,后来不知啥原因却统一改良成叫妈了。年轻的时候,我经常会拿着这个话题跟爱人耍笑说,娶了个媳妇么,咋还多了个老妈!</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岳母并不老,我们结婚那阵她也就五十不到的样子。眼下,村庄里已经没有这些应当都是百岁以上的老人了,亦无法让现在的年轻人对这辈人的穿着打扮去做最直观的认知。</p><p class="ql-block"> 从民国那些年月走过来的妇人,即使年龄不大,衣着依然带着那些老岁月的影子。一些属于用时髦的“料子布”请裁缝剪裁的衣服,也都是按照对襟大裳的样式做出来的。且不说穿一件西式裤子了,就是带着翻领、颜色带花的布料做的衣服,老太太那时都从没有穿出来过。</p><p class="ql-block"> 可是,老太太的包袱里却一直珍藏有一件小翻领样式的长袖衫子。颜色灰蓝,且带有小小的白花点。我这个女婿娃之所以有幸能看到老太太翻包袱的缘由,说起来还真有点喜剧色彩。</p><p class="ql-block"> 应当是八七还是八八年,一次无意中我发现老太太给我家女儿寻找她保存的那些大小孙子留下来的小衣服,在木柜子里搬出来几个心爱的包袱,认真地在那儿翻检了大半晌。这些包袱里边珍藏的东西,让我当时受到了颇大震惊。</p><p class="ql-block"> 那些反复浆洗地变了颜色却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袜小鞋,几乎记载着一个家族几十年间的生命史啊。</p><p class="ql-block"> 记得老太太终于为我家女儿拣出来一件打着补丁的红色小绒衣,平静地对她的三姑娘说,这是西彦和同彦小哥俩穿过的值钱衣服,艳丽穿的时候,我给加了这个花布口袋。女娃家爱美,有了这个小花布包,她才肯穿呢……</p><p class="ql-block"> 西彦是老太太的大外孙,年龄只比他的小姨小五岁。这么说来,这件后来被我家女儿留在照片上的童年记忆,绝对算得上一件宝贵文物啊!这些保存了三十年甚至接近五十年的扎花小鞋袜,完全有资格被看做是农耕村庄的瑰宝呢。</p> <p class="ql-block">  也就是这次,我发现老太太每个包袱皮儿上还都拴着四颗大铜钱。由于不时翻检,这些铜钱居然像黄金一样发着毫光。清代的铜钱大都使用的“高丽铜”,铸造出的铜钱品相那是十分精良的。我仔细地看过,那上边一共写着三个皇清年号——顺治,康熙,雍正。一个农家老太太的包袱皮儿上,系着近百年间隔的几个铜钱,真是令人对业已过去了的光阴有着无以言表的惊悚。</p><p class="ql-block"> 那几年,我不知咋的迷上了收藏古钱币玩。曾花费三十多元钱从邻村一户人家购得一枚十分精美的“崇宁通宝”大钱,那段时间几乎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后来,当小城开始兴起古玩交流市场时,我才知道这枚北宋大钱存世很多,市价仅为几元钱而已。</p><p class="ql-block"> 不久后的一次夫妻闲聊,我给爱人随口说了一句,老太太包袱上那些大铜钱虽然不值钱,但都是好中选好品相一流的清代钱币。结果,我从部队休假回家,岳母手里捧着十几枚铜钱很高兴地说,妈知道你喜欢老钱,你把这个给你夹到本本里好好看去……</p><p class="ql-block"> 看到这些从老太太包袱皮儿上拆下来古钱,我当时都差点掉泪了。要知道,这几枚麻钱是老太太陪嫁包袱上的爱物啊!此前,每每到了岳父家,见了二老我嘴里那也是一声爹一声妈叫的十分亲切,不过那仅仅是一种尊重村庄习惯使然。其实,从心底里鄙人分得很清,他们只是我的岳父岳母。娶了人家的闺女,不跟着他家女儿套这么个近乎,只怕每次进门那碗鸡蛋茶断然是不会给你端上桌来的。再说,自己的亲爹亲妈也不需要那么多客套,即使进门去不招呼一声,或者被驾头掠了一桄桄,心底的那份亲近,也是一棍子打不断的。</p><p class="ql-block"> 可是,从这天起,我对老太太开始叫那声妈时,便有了几分真诚。因为我这个老女婿,已经被他们认作半条儿了,咱当然也不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是不?之后不久,老太太给村上的人便夸口说,我家三女婿嘴乖很哩,叫的那声妈听着跟自家仨个儿子一样亲。</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从甘肃部队调回故土渭南,爱人和女儿当时也被我从合阳一所农村小学折腾到了部队。</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初夏葬埋了我的老父亲,岳父骑着自行车还亲自送了他的老亲家一程。可是,深秋的一天,他老人家也丢下一地庄稼走了……也就在这一年,我这个活过了三十多岁的男人才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我们家也会在某一天会失掉一些至亲!</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比岳母年轻十三四岁,身体也硬朗得多。到部队看我来,根本不需要人接送,有一次她想孙女了,居然自己打车自主地来了。岳母身体却不怎么好,半辈子都离不开药罐子。老头子突然故去,她似乎一时还不能从这个变故中恢复过来。当年冬天,我提议爱人把老太太接到渭南来。主要是部队营房有暖气,我知道老太太在夏天的日子里也怕凉呢。再说了,家里丢着老妈,也免得她时时惦记。就这样,接下来,老太太跟我们一家三口度过了七个冬天。每到过大年,儿子们都得到我家来看老娘,也省却了我这个女婿大冬天的去岳父家拜年的那些礼程。</p><p class="ql-block"> 短短的几个冬天的相处,我这个女婿娃最终从心底里心甘情愿地认可了这个没有生养我的母亲。这份感情,那都是一件件小事堆积起来的。</p><p class="ql-block"> 住在女婿家里,老太太从来不会自己出门遛弯,更不用说上街去转悠了,就那么天天坐在家里忙活她自己手头的事儿。你给她点钱,她也坚辞不要,再说,钱对于她也真没用。遇上星期天,偶尔被她领大的孙女硬拉去逛一趟商店,她也不知道该买点什么。每日里,她就在我的那个小单元里洗洗涮涮,从不停手。</p><p class="ql-block"> 为了让她觉得自己老有所用,我家珠女给奶奶布置了个识字的任务。老太太只上过一下午民校,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十个阿拉伯数字如果印在钱上,那倒是认得的。如果手写在纸上,她只能认得“1”和“5”两个字。用她的话解说,一是竖着的扁担,五是个秤钩搭,这俩字好认。</p><p class="ql-block"> 珠珠给奶奶的指标是十天写会一个字,认不会那是要罚站的。结果,老太太那一年冬天居然认得了十个阿拉伯字母中的大多数了。我这个瓜女婿呢,平时也故意给她找点事做。譬如。让他给我缝补个根本用不着的烂背心,或者买一把细细的韭菜,出门前还得特意安顿一番,今天中午不上部队灶上去了,要吃她亲手包得韭菜饺子,总之,不能让她手闲。</p><p class="ql-block"> 这些招数之所以有效,那得从老太太的秉性说起。她过日子的细梳在他们村那是很有名望的。淘麦子掉上一颗麦子,那也得找上老半天;剥根葱,绝对不会剥重一丁点能吃的嫩皮儿,留着的葱胡子也得用刀薄薄地一次一次地切,生怕自己下手重了切去一丁点葱白。听爱人常讲,她和小弟跟着老娘上镇跟过一回会,娘仨转了大半天,老太太一分钱的东西都没舍得买,却掏了五分钱买来一铲油炒粉,让姐弟俩坐在小凳子上一人一口分而食之,她站在那儿看着,也算是跟着打了一回牙祭。</p><p class="ql-block"> 自打老太太冬天里住到我们这儿来,每每吃完饭,她最怕我主动收拾碗碟,颠着一双小脚在后边焦急地不住喊叫——放下,快放下,这哪是你们男人管的事嘛。那些在她看来下顿还能吃的剩菜,我这个在部队养成大手大脚习惯的三女婿肯定会统统倒掉……一把细细的韭菜,让上了年纪的岳母按照她的程序去择叶子,没有两三个钟头那是根本做不完的大活儿啊!</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个礼拜天,我和女儿在外边回来,无意之中又一次看见了岳母和她的三丫头在收拾她的那个随身带来的包袱,一件一件地在那儿交流那些东东西西上的陈年老事。这次,我真切地看见,她取出一件蓝色带小花的衣服,在女儿的怂恿下试着穿了一小会儿又收罗起来。那个包袱皮儿上的结系,已经换成了几个旧电池上的红盖儿……</p><p class="ql-block"> 我家岳母过日子的细密,倒是让三个姑娘一概全盘继承。一副好脾气,至少是在她家这个三姑娘身上一点都找不出来。年轻时,我看中爱人的正是她那份恬静的性格,坐在房子里打毛线,你会觉得房子里空无一人。也正是这个破性格,造就了她有点小心事不善于和人交流,爱一个人生闷气的坏毛病。</p><p class="ql-block"> 岳母住在我家的日子长了,我们小两口倒是拌过几次小嘴。过后,我也知道,在岳母的心里,她无端地特别娇惯出嫁后依然留在身边教村学的这个三丫头。小俩口拌嘴声音再小,那也是瞒不过老太太耳朵的。可是,即使她听到女婿娃高喉咙大嗓子和她女儿拌嘴,从来也不会从小房子那边过来。</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趁着她家女儿上班不在家,老太太才真诚地对我拉家常说,赖娃前边还有一个姐姐呢。那年,娃娃已经两岁多了,我生病经管不了,送到山阳她干妈家寄养了几天。三天过后,那家人却把娃急急地送了回来。说孩子可能怕生,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不好好吃饭。回到家里,这个小人儿坐在炕头看着依墙,连我这个亲妈理都不理……第二天,孩子就得急病死了……有了赖娃,她长得跟她那姐姐一个模样,我就把两份爱都给了她。结果,慢慢大了,六姐弟我都打过,也就她脾气倔,我没打过她。你们犯口舌我都听见了,你也没啥大错。以后,她要再犯浑,你就出门去走走,别跟她一般见识。过日子哪会没有点磕绊,我也放心不下的就是她那执拗的瞎脾气呢……</p> <p class="ql-block">  在渭北村庄里,小俩口吵个嘴,第一个惹不下的就是丈母娘。十个女人,九个半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找上门来大闹一通。而且丈母娘手里掂的那都是木匠的偏刃斧子,不管事情曲直,一般都会向着自家女儿的。</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的岳母这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尽管女婿让她家女儿受了委屈,居然能公允地替女婿娃宽心,世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岳母呢?</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件事情,令我真是没齿难忘。</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是二〇〇年的春天,爱人单位召集教师集资建房。为了转业后全家人有个住处,我们商量好了,即使砸锅卖铁也得买一处落脚的地方。其实,部队那阵恰好给了我一笔住房补助,资金根本没啥困难。可是,我的老岳母一听女儿要买房了,哆哆嗦嗦地拿出两个折子,郑重地交给了她家三丫头。并对她说,这是天祥多年来分头给我和你大的养廉钱,我都款款给你们放着的。你拿去,这原本就是你们的钱喀……</p><p class="ql-block"> 俩个本息接近一万元的旧存折,或三十或五十,一笔笔记载着一双老人对儿女的那份牵牵之心。儿女们的一点小孝敬,二十年来他们居然没有用之于生活补贴,都给自家的娃娃记得清清如水!</p><p class="ql-block"> 二〇〇〇年十月,眼见严冬将至。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岳母,说她今年冬天不来我们家小住了。爱人根本不知道老人觉得身体不好,自己担心万一老在女儿家,免不了被村人笑话自己的几个儿子。我爱人听老娘把说好的事情突然变卦了,却有点小不悦意,居然傻乎乎地跑回老家去专门看了看,想闹清这到底是咋回事情。</p><p class="ql-block"> 那天后晌,住在县城的二姐也到了娘家。姐妹俩伺候老太太吃了一碗挂面,说好让老太太第二天去县城二姐家住几天。娘们仨那阵子少不得还念叨了一阵远在北京领外孙女的大姑娘。就在她家三丫头乐颠颠地赶着公交车摸黑回到渭南那阵,天已经黑了一阵子了。老太太只怕脏了二女儿那新衣服,亲自去柴房提着麦草烧了炕,做完这些活路上炕坐了几分钟,便十分幸福地仙逝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老人在离世之前,如果没受到病痛折磨很快就走了,一直被村庄人解说得十分玄乎,说那是老人积攒了一辈子的福报。</p><p class="ql-block"> 事后,二姐说那天晚饭后,岳母端端地坐在炕上,只说她肚子这几天有点不舒服,让她从箱子板缝里找孙女给她买的果导片,没等找到药,就那阵功夫,她趴着炕桌上就这么走了……</p><p class="ql-block"> 这号突发事情,村里扑事的人当然不敢给亲生女儿直接讲。何况,老太太那天和她的三丫头分手时一直都好好儿的!</p><p class="ql-block"> 村上的电话是打给我这个女婿娃的。我当时都懵了。按照爱人连夜回来那股谈笑风生的样子,老太太怎么会……呢?我马上打电话在单位叫了车,车大半天却没来,就那阵功夫我都等不及,赶紧骑着摩托去爱人单位给她通告老太太“病重”的消息。一路上,我的眼睛被泪水蒙得几次都看不见路了……</p><p class="ql-block"> 在老太太出殡的大轿前,一群平常根本不管老太太吃喝的侄子、侄孙、干儿、干女以及一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都排队祭奠,我们三个为老太太请了三天大戏的老女婿眼睁睁被划在“外姓人”之列,最后一波儿才轮上我们去磕头。几个被老太太抱大的外孙外孙女,那更是被草草安排着挤了一堆儿,在我们后边乱磕了一气。</p><p class="ql-block"> 此前,我是足心在老太太百年后给老人家闹一班子乐人的。不为别的,我在部队顾不上家那些年,我家女儿一直在外婆家长大。凭着这些恩德,我也得报一报心里那份感激。</p><p class="ql-block"> 在出殡前一天,按规矩女婿得上丈人家“问丧”。我不懂村上规矩,陪着我的那个人正是一个爱揽事的乐人事头。我只是想让他替我摸摸主家的事情大小,按照乡俗征得主家同意,然后让他替我立即组织一班硬扎点的乐人。结果,这一请求却被丈人家村上的治丧委员会严词拒绝。</p><p class="ql-block"> 谁知道,我着急着回家准备门户走后的当夜,住在同村被外婆宠爱大的大外孙西彦这小子势大得很,不但串通了本村那几个管事人,而且还不惜和几个舅舅因外孙里孙的话题翻脸,第二天硬是把自己请来的另一班乐人领进了外婆的家门!</p><p class="ql-block"> 到了出殡那天,为了出出心头那股子不被重视的恶气,我也忘记了应当和西彦扭成一帮儿,却听信谗言,专门和他请的这一班子乐人作对。祭轿时,两班乐人闹起了对台,我领着自家女儿手里拿着一沓换来的新票子站在这边叫阵。结果,主家请来的这帮窝囊废,让我们父女白白撂了攥着手里的几百元,尽管他们把鼓都打破了,手里的铙钹也抡飞了,还是灰溜溜的败下阵来!</p><p class="ql-block"> 西彦这小子不知在哪儿找了这帮澄县客,来时还隐藏有一群女娃。看似一天都没啥大动静,到了祭轿那阵最紧要的关头,这群丫头手里哗地一声舞出了两条红绸子,居然摆着队边唱还边扭起了秧歌,好像这个村出了啥大喜事似的……</p><p class="ql-block"> 八十二的老人,一群里外重孙都缠着红布,这应当算是喜丧啊!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轿前一匹纸扎的白马背上披着岳母那件珍藏了一辈子的蓝布衫!</p><p class="ql-block"> 据说,老人生前穿过的衣服上附着老人的灵魂,随着起轿的炮声,那遗物付之一炬的瞬间,白马会带着老人走向那条新的来生之路……</p><p class="ql-block"> 不迟不早,当我看着那只白色的纸马身上那件我熟悉的、老人从来舍不得穿上身的衣服,在那儿心酸得不能自已,村上的治丧委员会却安排我这个有点文笔的女婿娃当众念一念我给岳母精心撰写好的一篇祭文。</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那件在不同场合被我打量过多次的衣服,想到老岳母曾经的恩德,我的声音哽咽地几次都几乎无法念下去了。事后,因了我念祭文的声调不温不火,且断断续续的失常表现,被几个妻哥妻姐指责得那真是一无是处。</p><p class="ql-block"> 可是,只有我知道,那是我今生最为真挚、最为出彩的一场演讲。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