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铁城旧事(之一)</p><p class="ql-block">原创 江南 寻梦昌江 2023-12-25 17:03 发表于海南 听全文</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石碌,是海南西部的一个民族自治县的县城所在地。在清代乾隆年间,此地采铜,铜矿石氧化后变绿,而绿与碌同音,因此得名。在六十多年前,千百万来自全国各地的热血青年、民国时期苦难深重的劳工、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海外归侨,在一片莽荒的山坳里建设起一座亚洲最大的铁矿山,随之在这个南国偏隅也崛起了一座山城,世人谓之曰铁城。山城不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大约20多平方公里。矿工们分住在以地理方位命名的东区、新东区、西区、北区、河北区、中一区、中二区等等。矿山建设公司在完成国家大三线建设任务后,从四川凉山腹地冕宁泸沽回迁的数千人,又在山城的西北方向辟建了独立的办公和住宅区,也分了几个区,朝阳区、向阳区、椰林区和南岛区,这些区的命名,虽然没有赋予地理上的意义,却给人予文字上的美感。几万名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南腔北调的建设者在这座山城里,从此演绎了几代人永远也讲述不完的旧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铁矿广州话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这座山城流行起一种广东白话,而且逐渐成为日常交流的通用语言,大家戏称其为“铁矿广州话” 。 这种语言既秉持操守着广州、港澳一带的基本腔调,也掺杂糅合着粤西和桂东一带的土语方言;口音里既蕴含着中原楚地移民令人蚀骨的绵音细语,也保留着岭南夷民苍凉粗旷的秽语粗言 。最有特点的是那长长的尾音和那短促的闭口音,往往给人一种唐时明月汉时关的时空感,因为用这种语言去朗诵古诗词会更符合平仄格律而且更押韵。我没有很详细地考究过这种语言的来源,只粗略地知道它是中古时代中原和楚地的先民因躲避战乱徙居岭南大地流传下来的,它完整保留了中古时代九音六调和三个入音的官语规则,也在人类的繁衍生息中派生出时代的新音符。这种语言的生命力超乎寻常,纵使是华夏大地千百年来发生过一次又一次的朝代更迭,纵使是忽必烈铁蹄的践踏和努尔哈赤长矛的血腥,终不能把这种代代相传的地域密码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说一口流利的“铁矿广州话”。在家里,兄弟姐妹之间,甚至父母与子女之间,最通用的交流语言就是“铁矿广州话”,无论父母来自哪个地域;在学校,课堂上老师当然是用普通话施教,但下了课,吱吱呀呀的满校园都是“铁矿广州话”的海洋,连老师都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在单位,单位主管在用普通话做完简短的工作布置之后,同事之间的配合和协作都是在“铁矿广州话”的交流和沟通下完成的;同事工友闲暇时间的串门互访,在功夫茶那充满仪式感的氛围下,谈古论今、打情骂俏更是让“铁矿广州话”表达得淋漓畅酣,这时词汇丰盈,俚语频现,比喻恰当,让人不得不赞叹这种语言的魅力。如果说人类语言是一首歌,那么“铁矿广州话”不失为这首歌中最美妙的音符之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都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铁矿广州话”便自然而然地成为这座方圆20多平方公里的山城、成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一生一世的乡音。这个乡音,承载着60多年来两代人对这座矿山的倾情付出,凝聚了两代人的忠诚、汗水和才智,在熟悉的语调里表达了一种情感的密码、血脉的传承和对这块土地的眷恋。很多在二、三十年前就散居在广东各地的矿工子弟,尽管每天浸淫在广州话的语境中,但仍然习惯于操着满口的“铁矿广州话”,毫不顾忌当地人异样的眼光。有些人虽然语调已经很接近广州当地人了,但仔细一听,“铁矿广州话”的语调仍然若隐若现,因为这个乡音深植在骨子里,埋伏于舌根,隐藏在心底,只要时空合适,就会脱口而出。我曾经多次遭遇过这样令人感动的场景,在异地他乡,在飞机、酒店、商场等不同的场合,只要听到这熟悉的乡音,便会抬头四望,然后循声而去,一声“是不是铁矿仔”便会让四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久久不忍松开,尽管大家并非曾经相熟相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读过某位作家关于乡愁的散文,文中的一句“乡音的终极是乡愁”的深意让我思虑良久。我们在海口常住的矿山子弟偶有小聚,席中少不了是关于这座矿山的话题,那熟悉的山水和草木,曾经的激情燃烧的岁月,自己人生中的高光和至暗,经历过的荣耀与悔恨,过往的爱与被爱,在浓浓的乡音中泛起了甜甜的乡愁。有时说到动情处,则声音哽咽,眼里闪耀着泪花。这时我才深切地感受到,乡音是有声的乡愁,是一种深情的寄托,是贯穿于乡愁之中的醉人的韵律。我想,我们曾经想拼命逃离的地方,到头来,其实是内心最眷恋的地方,是灵魂的安放之地。这一幕幕,让我终于读懂了“乡音的终极是乡愁”的深意,正所谓,初读不解文中意,再读已是文中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乐华牌电视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1982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了中国大地,也吹进了作为中央企业的海南铁矿。由于体制上的特殊原因,矿里服务公司从广州乐华电视机厂订购了一批当时很是稀缺的黑白电视机在矿里销售,让地处南国偏隅的铁矿职工和家属开始分享世界科技文明的成果。尽管这个时刻足足落后了西方30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家是第一批购买乐华电视机的家庭,也是我们所住的那栋平房最早拥有电视机的两户人家之一。在经历过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年代之后,看到这件撅着屁股长得古里古怪的玩意,居然与电影院里的屏幕一样有影有声,别说有多稀奇有多兴奋。我们家说不上贫穷但也算不上宽裕,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一台熊猫牌台式收音机,一台蜜蜂牌缝纫机,还有几件上山砍伐原木请木工匠制作的男装柜、睡床和书柜,再就是我妈在厨房外面饲养的两头黑猪,这就是当时我们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当这台乐华牌电视机往男装柜上一摆放,它自然而然成了一件奢侈品,成了我们家的镇宅之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当时全国电视台都在热播上海电视台从日本引进的26集电视连续剧《姿三四郎》。这部电视剧讲述的是日本明治期间,鲁莽青年姿三四郎励志发奋,通过他在学习柔道过程中的成长和蜕变,展现了他从好勇斗狠的鲁莽青年到谦虚有礼的柔道大师的转变。与我们现阶段的很多连续剧相比,这部日剧剧情简单,没有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物性格也很单一,算不上是一部优秀的电视连续剧。但在当时却获得了极高的收视率,可谓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连公安部门也传出消息,在热播《姿三四郎》期间,犯罪率大幅下降,这是因为大家都聚集在家里观看《姿三四郎》,犯罪分子没有作案的机会;另外,犯罪分子也不愿意错过观看《姿三四郎》的黄金时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家每天晚上到了播放《姿三四郎》的时间,总是人满为患,客厅里挤满了人,门外也是站满了人,连南边的窗口也伸进来几个脑袋。我爸早早就搬个小凳子占据了有利地形,我妈则把所有能让人稳坐的桌椅板凳都搬进客厅,把街坊邻居来观剧的都安顿照拂好,老人家的慈祥好客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我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是一个发生在文化饥渴时期的故事,在饥渴的状态下饥不择食是一种选择上的无奈。我们家的这台黑白电视机便成了这个时代及这个故事的道具之一,它陪伴了我们度过了文化饥渴期,也增进了街坊邻居的和睦相处。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们家虽然多次更新过电视机,从黑白到彩色,从显像管到液晶,从小屏到大屏,从国产到进口,但是那台又小又丑的黑白电视机,就像是我们的初恋,它的摸样以及在它身边发生的故事,在我们的记忆里永远不会被抹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梦园歌舞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梦园歌舞厅位于铁矿电影院的西侧,中间横亘着人民南路,紧挨着它的是一幢三层小楼,矿区法庭就设在这幢小建筑物的一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梦园歌舞厅的夜晚,在当时是一个火爆的存在。舞厅很大,足有大半个篮球场的面积。在舞厅的东西两侧设有卡座,是专为舞伴们曲终休息喝茶而布设的。卡座的茶几上立着一支红烛,火苗飘忽不定忽明忽暗,营造着一种暧昧的情调。舞厅地板上撒着一层薄薄的滑石粉,为的是在跳华尔兹这类节奏较快的舞曲时让舞步更轻盈更顺滑。舞厅内的灯光五颜十色变幻莫测,时而亮丽时而暗淡,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充满魔力的梦幻世界。在霓虹灯球周而复始的旋转下,整个舞厅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充满了动感和活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经历过文化饥渴和社交桎梏的铁矿职工,正处于荷尔蒙暴涨时期,非常渴望既可彰显青春奔放又能陶冶情操的娱乐活动。于是,梦园歌舞厅便成为矿工们工余班后的欢娱之地。当一支凄美悲情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舞曲响起,舞伴们缓步入场,踩着曼妙的舞步翩然起舞,仿佛要追寻莎士比亚悲情的描述,去追求生死相恋的爱情。当一支轻快浪漫的《多瑙河之波》舞曲响起,舞伴们以轻快的舞步旋转,双手握得更紧,身体挨得更近,欧洲贵族的宫廷狂欢在梦园歌舞厅得以再现。慢慢的,因为彼此跳得默契,于是舞伴变得固定;再慢慢的,情愫暗生,甚至有飞蛾扑火之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于是临近的矿区法庭便成为稳定矿区小社会秩序的定海神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矿区法庭业务上受县法院指导,主要职责是调解民事关系。法庭庭长姓刘,广东梅县人,中等身材,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说话诙谐有趣,浓重的客家口音里带有很强的亲和力。我与他是多年的老朋友,下午下班后有时到新华书店看书时偶尔会顺道去看看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天下午,正好闲暇,路过矿区法庭时便折进去看他。只见他喜形于色满脸春风的样子,心想他肯定是调解了一桩棘手的民事案情。一问,果然是。他说刚刚调解了一桩起诉离婚的案件,案件的起由是因为女方沉迷于跳舞。他说,双方来时剑拔弩张,似乎已经走到了婚姻的尽头。他把二人请到会客室落座,然后漫不经心地冲泡功夫茶,一边喝茶一边询问婚姻纠纷的原因。一会儿便把纠纷的焦点抓住,认定感情基础尚在,只不过是猜疑多于事实,任性多于宽容。于是,他开始发挥自己诙谐幽默的口才,用那些说过无数次的道理循循善诱,直把两人逗得春风拂面,笑得前仰后合。他停顿了一下,笑着对我说,中国有句老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是儒家理念,也是民俗传统,我们所做的虽然说起来微不足道,但也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我也笑了笑,说,就借您的功德无量的说辞,我口占两联赠您,上联:古有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下联:今有刘庭长捧茶化危机,横批:功德无量。此联一出,我们两人也同时笑得前仰后合。</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