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在建州（连载之一/原创）

大观建州 吴传剑

建州芝山下，今芝山公园下延至河边一带，宋时为福建路提举常平司驻地。陆游主掌提举常平茶司时寓居这里，落榻于临濠池（子城护城河）的双清堂，闲暇时留连墨池，诗作频频，清晰记录下宦建期间之行迹。

                                          ——题记

陆游与唐琬

太平兴国二年（977），易浙江长兴顾渚贡焙，宋廷皇家御茶园改设于建州建安北苑里。

建州除了常设路之提举常平司，阶段性里，还设有提举常平茶司。

提举常平茶司为主掌福建路茶收入的财政机构，掌摘山茶之利，“通商阜则以佐国用。凡给卖钞引，禁止私贩，按劾不法等事，均掌之。”

宋淳熙五年（1178）初冬农历十月，至次年深秋农历九月，浙江越州山阴镜湖（今绍兴镜湖新区东浦镇塘湾村）人、文学家、史学家、著名诗人陆游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寓居建州。

宦建期间，陆游习惯使然，时托笔墨，情江意海里留下了111首诗——入闽途中从《将入闽夜行至云门》起撰35首，离开建州至崇安撰7首，这趟“建州行”共计153首——《陆放翁全集》中涉及茶事的诗词有320多首，相当部分与北苑建茶有关。

足音趵趵，狼毫漉漉，捧读这些诗作，840多年前陆游在建之形迹之神情清晰可见喜忧可感。

赴建道上

南宋淳熙五年（1178），陆游54岁。

这年初冬十月的一天，陆游奉宋孝宗之诏，离开浙江山阴镜湖，入闽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

一首《将入闽夜行至云门》，道出了陆游之心绪——

东骛⑴并偏门，篮舆⑵兀睡昏

纺灯穿壁罅，吠犬闯篱根

久客悲行役⑶，清愁怯梦魂

余生犹几出，回首付乾坤。

（1）骛：读wù。奔驰；乱跑。

（2）篮舆：古代供人乘坐的交通工具，形制不一，一般以人力抬着行走，类似后世的轿子。

（3）行役：旧指因服兵役、劳役或公务而出外跋涉；泛称行旅，出行。

一路东行，坐在篮舆里昏昏欲睡。入夜时分行至云门，便在一客栈住下。纺织机旁的灯从壁板缝隙里透进来，狗吠叫着在篱笆墙里蹿来蹿去。游子又一回出远门，梦中怕遇见忧伤的自己。这后半辈子还得几多奔波，回首往事，光景如流。

背托北风，随骑渐行，陆游情绪起伏，心潮涌动，咕碌碌淌下了《适⑴闽》——

春残犹看少城⑵花，雪里来尝北苑茶⑶

未恨光阴急驹隙⑷，但惊世界等河沙⑸

功名塞外心空壮，诗酒樽前发已华

官柳⑹弄黄⑺梅放白，不堪倦马又天涯

（1）适：往、至之义。

（2）少城：四川成都。

（3）北苑茶：指福建建州建安县北苑里之皇家御茶。

（4）驹隙：比喻光阴迅速。为“白驹过隙”之省。

（5）世界等河沙：即“河沙世界”。指多如恒河沙数的佛世界。语本《金刚经·一体同观分》：“是诸恒河所有沙数，佛世界如是，宁为多不？”唐张瀛《赠琴棋僧歌》：“河沙世界尽空空，一寸寒灰冷灯畔。”

（6）官柳：官府种植的柳树;大道或河堤上的柳树。

（7）弄黄：即指“柳黄”。指春柳嫩条。因柳芽初生为嫩黄色，故称。

深春时节还在四川成都赏花，冬日的雪天里将要去建州品尝北苑御茶。没有去怨恨光阴如白驹过隙，只惊愕这世界如佛教所说的恒河沙数，不都空空如也。塞外征战壮志未酬谈何功名，饮洒作诗不经意间头发已白。大道旁春柳刚抽出嫩条，转眼冬来野梅开出了白花。骑着惫乏的马，一大把年纪了，忍受不了又要到那僻远的建州。

这首《适闽》呈现出的意象、意境，表明陆游心情郁闷，心结很重。

这番的郁闷，这团的心结，缘于大半生的坎坷。

陆游天资聪颖，文采洋溢，二十来岁便名满江浙。绍兴二十三年（1153）参加进士考试，因名列秦桧的孙子秦埙之上，受到忌恨被除名。

绍兴二十八年（1158），秦桧病死，陆游得以入仕，任福州宁德县主簿，次年调任福州决曹掌管刑狱。不久入京，先后任敕令所删定官、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其间应诏多次上策，大都被宋高宗采纳。

绍兴三十二年（1162），宋孝宗赵昚即位，授陆游为枢密院编修官，赐进士出身。

后因故触怒孝宗，被贬为镇江府通判，再贬为建康府通判。再后来调任隆兴府通判时受诬陷，被罢官。

隆兴二年（1164），陆游在镇江任上结识了南宋名相、抗金名将、民族英雄张浚，献策出师北伐，张浚赞其“志在恢复”。

可一腔抱负，何以施展？

浙江江郎山

这天，冬阳爽朗，峭拔奇绝的江郎山冷不丁迎面扑来，一腔《过灵石三峰》便热汤汤地蒸腾开来——

奇峰迎马骇衰翁⑴，蜀岭吴山一洗空

拔地青苍五千仞⑵，劳⑶渠⑷蟠曲⑸小诗中

晓日曈曈⑹雪未残，三峰杰立插云间

老夫合是征西将，胸次⑺先收一华山

（1）衰翁：作者自谓。

（2）仞：古代高度单位，一仞约合一米六左右。五千仞，虚指极其高峻。

（3）劳：烦劳。

（4）渠：您。

（5）蟠曲：蜷曲。

（6）曈曈：读tóng tóng。日初出明亮美丽。

（7）胸次：胸间。

奇峻的山峰迎着马头扑来，让我这衰老之人心惊胆颤，原先印象中吴蜀山岭的隽秀被洗刷得一干二净。这拔地而起青翠葱郁刺破苍穹的高峰，还是烦请您蜷曲到我的这首小诗里来吧。

初升的太阳明亮美丽，山上的积雪尚未消尽，那三座山峰巍巍峨峨直刺云间。老夫我就是一个西域征战的将领，先把眼前这座华美的山收在胸间。

赞奇峰，也是在言志。再说，陆游需要适时给自己提提神鼓鼓劲。他这趟赴闽，是携带药罐子来的。《衢州道中作》诗中便说，“疾病时时需药物，衰迟处处少交朋。”

仙霞岭古道

过了江郎山，四十里开外便是闽浙要冲仙霞岭。仙霞如龙，三百里层层推进，郁郁然荫出岭那边一座唤作建州的已有1370多年积攒的对于陆游来说既耳熟又眼生的古城。

这天，陆游《宿仙霞岭下》——

吾生真是一枯蓬，行遍人间路未穷

暂听朝鸡双阙⑴下，又骑羸马⑵万山中

重裘⑶不敌晨霜力，老木争号夜谷风

切勿重寻散关⑷梦，朱颜改尽壮图空

（1）双阙：借指京都。

（2）羸马：读léi mǎ。瘦弱的马。

（3）重裘：厚毛皮衣。

（4）散关：中国关中四关之一，位于宝鸡市南郊秦岭北麓，自古为“川陕咽喉”、兵家必争之地。

诗后注：“连日风霜可畏，自去梁州，未曾有此寒也。” 所说梁州，又称汉中,位于陕西南部,北依秦岭,南屏巴山,中部为汉中平原。

我这一生真是一片枯萎的莲蓬，到处飘泊路途茫茫没个尽头。才听晨鸡报晓离开都城临安，这下又骑着瘦弱的马惫乏地行于崇山峻岭间。凌晨里霜风逼人穿上厚厚的毛皮衣也难以御寒，夜来山谷的风凄厉携着老树怒吼。别再做领兵散关抗金的梦了，老来还谈什么凌云壮志一切皆空。唉，仙霞岭着实太冷，自从离开梁州，还没尝过有这么冷的地方。

仙霞岭石阶

仙霞岭南下距浦城40里便是鱼梁。陆游两首《宿鱼梁驿五鼓起行有感》吟道——

忆从南郑⑴客成都，身健官闲一事无

分骑霜天伐孤兔，张灯雪夜掷枭庐⑵

百忧忽堕新衰境，一笑难推旧酒徒

投宿鱼梁溪绕屋，五更听雨拥篝炉

少时谈舌坐生风，管葛⑶奇才自许同

闭户着书千古计，变名学剑十年功

酒醒顿觉狂堪笑，睡起方知梦本空

它日故人能忆我，葛仙矶畔寻渔翁

诗句后陆游注“若耶溪有葛仙公钓矶”。钓矶，即钓鱼时坐的岩石。

(1)南郑：在陕西西南边陲、汉中盆地西南部，北临汉江，南依巴山。

(2)枭庐：泛指赌博。

(3)管葛：管仲和诸葛亮的并称，两人皆古代名相。

鱼梁夜，陆游忍不住喝了点酒，并作《道中病痬久不饮酒至鱼梁小酌因赋长句》。透过“我行浦城道，小疾屏杯酌。癣疥何足言，亦复妨作乐”之诗句，也透出了诗人到底是诗人，懂得不时寻点乐子。

这时候屋外下着小雨，倚着炉火的陆游，忆起了在南郑、成都的军旅生涯，忆起年少时是何等的春风得意，曾把自己比作管仲和诸葛亮。陆游笑了笑，说好像都是一场梦，梦醒一切皆空。说后人若是忆起我，我就是葛仙常钓鱼那块岩石上坐着的一介渔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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